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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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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阴霾渐渐把草原融化成地域的墨色,时而摇曳倒伏如绒毛,阴气森森如湿滑藓苔。在幽蓝天幕笼罩下,又像活物一般蠕动,处身其中,就像在某种巨兽胃囊里,被这样的生物熔炉渐渐消化成渣滓。
这样的过程太煎熬了,使人反而顾不及思考为何如此似曾相识,更顾不及想先前种种是否是预兆。
假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偷走朱闫复的宝物,是否不会遇上朱闫复?或许他本身就是为二人而来,但若没有失窃一事,能不能这么快发现,甚至因时间差而错失,都未可知。入了村落之后,勇敢的留下来,事情又将怎么发展,这也是对整个瘴气幻境的一种考验。这样想来,或许从一开始,心智已被瘴气所夺,不自知而已。
运用灵力的事,再来一次也未必有什么不同,但假如现在就有带着记忆回去的机会,难道没有人想要改变一切缺憾、不完美吗?如果在入草原之前,甚至是入秘洞之前,就已经有失败的经验,岂不是省下众多困惑与为难,好比主角光环大开!
秘洞里面本来有些地方没去,假如重来一次,多花些时间问问那些人面藤叶也好,总要多知道些东西才离开,才去往下一站。甚至是冰原,那半截蛇尾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为何冰原上的生物如此奇特,它们的肉到底能不能吃,这些都是如今想起来让人后悔的小事。
事情虽然小,但是连起来看,却有一种被操控的毛骨悚然。这种失去自我的感觉在当时并不突兀,大概是当局者迷,因为脑海里的念头太自然,没有半分来自外界的信息,仿佛只是追随内心率性而为,其实最终已经被困死瘴气迷雾之中。
说它是瘴气,其实无形,也没有对生理上造成什么影响,这一比是不恰当的。可换个角度,也只有用瘴来形容,才符合这种鬼神般的奇异能量。瘴气,原本指的是热带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而这片纵横邬川丘陵的重重迷雾,又有多少前人的尸骨,腐化成后者噩梦呢?
一旦想到这里,又猛然间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错觉,脑洞大开起来:也许这重重迷境,天南海北,正是因这些人的记忆而鲜活。有可能就是因为不断有人供给自己的记忆养分,这片瘴气林才会猖狂肆虐,威能无限。
当然,这些也只是一个假说。
但是顺着这样的思路,展开的故事将是前所未有的错综复杂——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念头,背后可能都是迷乱的神智,或者历史重现的悲剧。而这个框架本身又可以被解构,分解成个体和行为,从而导致整个体系在运行上赖以纵横的坐标轴。
这样说可能有些复杂,诸位看官实在要追究这卖弄之罪,不如将愤怒化作力量,投掷些爆炸性火器来文下,聊以泄愤。
详尽地解释一下,就是唯一使这个假说不成立的,应该是那些走失的大多是孩童,他们也不可能足不出户就知道那么多不同风情的去处。而朱闫复带来的那些书册,又明显是来自外界,且许多描述和这几重迷境都有对应,可见这不是单纯的幻想,而是现实映射。
或者可以说,这些幻境太过真实,近乎一个个小平行世界了。
而时间轴的混乱,正是使幻境完成布景变换的前提之一。至于当地人表现太过真实,大概是环境中充斥着那些提取的思维,抑或虚幻的只是自己,每一个世界都是真实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种生理性的反应某种程度上可以佐证身体的客观存在,但倘若真是缸中之脑,又从何判断呢?这种一系列精微模拟的反应更让人敬畏。到了那样的高度,不要说违逆了,能死得其所都不过是幻想而已。
现在思考着的我,又有什么意义?从山村开始留下来,也许会有完整的一生;在秘境获得新生,或许此后能更接近真实;在冰原茹毛饮血,大概摆脱得了庸庸碌碌;在草原娶夫生子,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但这样的可能性,早在最初踏入禁区的那一步,就已经毁得彻彻底底。
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知觉,好像每一次醒来,处境都会与先前大异,所以虽然不算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节奏,好歹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正如那个嘲讽他人年过三十一事无成的笑话一般,处境再如何不堪,长期这样,也就习惯了。谢轻容这次真的是有些麻木了,到最后就哪怕痛成那样摧心欲死,都还努力睁开双眼,用她那□□被清气再锻都没能销毁神识的强大意志四处观望。
命运,三分是命中注定,七分是运气挑拨,如果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流离是来到这个世界必须经历的劫难,那么尽可能控制甚至避免,就是把握在自己手中、可以与运气讨教的战场了。哪怕是看一眼,这最后一眼所能获知的信息,都是运气给予自己的一线生机。运气好了,或许就看到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运气差了,或许只是一片安静的如同什么也没发生的蓝天白云而已,可至少努力过,只要还有下次,运气总有转好的一天。
谢轻容定定地睁着双眼,她明明已经用尽全力,眼睛却仍只是半睁着,眼中的画面不免暗些、狭些。
可在她眼中的故事,也仿佛受到了这样的视界影响,变成了一条纵横交错的时间轴。清气好动,混沌气更是纵横时空,无往不利,短短的几个瞬间,已经看遍百态。
这次的画面似乎与以往不同。对了,几乎每一次失去意识,都是只有我姊妹二人的,可这次因为多了一个新郎官,所以剧情也似乎跟着变化了。谢轻容越是专注,就越能感觉的视神经被强烈的情感撩拨着,迫得她不由自主种种喘气,垂死挣扎。
以往?
之前,我也试过捕捉最后的画面,并且成功了吗?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抓住,就如摇光曳影般在忽冷忽热的冰原和篝火间辗转,七窍流血的时雨好像渐渐失焦,在背景里开得如同一朵罂粟。
他的鲜血流下来,渐渐蔓延到他伸出的双手,和他与轻容交叠的影子上。那重重叠叠的阴影已经被定格,鲜血经过的时候竟然一点点被吸收了进去。鲜血吸收得越多,画面便越清晰,时雨一个踉跄,身子向后倒了一些——在轻容的眼中,时间的脚步慢了下来,呈现出一个明显的差异——原本不断涌出的血液在这暂离的一刻停止了流淌,而他的脸色也从青白中绽放出一点微弱的容光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走出瘴气林的方法,从一开始,就越来越被这个虚幻的世界排斥的我们,才是假的,所以才能瞬息万里,能历经险阻。没有困难,就制造困难,却因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才让这个世界无可奈何。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只要还没有得到外来的情感共鸣,没有真正融入,就永远被困在虚幻之中不得逃脱。
谢轻容目眦欲裂,她想告诉时雨,不要这样,别做无用功,别用她的错惩罚自己……
时雨是修士,焉能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异状,他怔怔看着那团影子,嘴里呢喃着:“伲兹丝日(禁术)……”
人在强烈失神下,往往只能用母语表达,轻容纵然因语言障碍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也看出他对眼下境况是有所了悟的,便急切地要让他抽身,别卷进去。
她本来只是一团清气,没有过去未来的,水妹和你不一样,你们还要活下去!你们还有机会!
她连眼睛睁开都是那么困难,遑论启唇出声!
越是气怒,越无力言语,反而对先前种种愈加了然。一开始,从偷了朱闫复的东西开始,就已经被朱闫复跟踪了,他只是直到入了第一重迷境才现身而已。这其实是两人最佳的机会,只要谢轻容杀了朱闫复,她就能重塑肉身,与周水破开瘴气。而第一重迷境,展现的正是最外围的景象,突破它之后,二人就能回到真实的女尊小村落。可惜两人虽然日后潜力无限,但要说杀朱闫复,哪怕是谢轻容心里过得去这一关,也实在不知破他防御有什么巧计可施。
到了第二重,也就是那山谷中的秘洞,那其实是隐秘的传承之地,换个时节就能看到众多男子出入了。秘洞本身在何处,谢轻容隐隐有个猜测,或许它就在四岛之中,也可能只是毗邻四岛。而出秘洞后的冰雪荒原,应当数第三重了。
按道理说,每到后一重,难度一般会升上不少。从第一重的惊到第二重的变,第三重貌似重重杀机,实则不然。不论哪一重,都从来没让两人感受到过真正的生死危机,这是其一;到了第三重,两人手里仍然拿着朱闫复那里偷盗来的赃物,这是其二;境地转换似乎随意而由心,没有什么前兆,这是其三;最后,这一次成婚又带走一个青年,不过稍有些心绪波动,却已经被那股规则之力迅速捕捉,这是最让她怀疑的。
庄公梦蝶,或是蝶梦庄公,本身是一个无解的事。梦是唯心的一种状态,不直观的一种行为,所以按照常理,要么环境是虚拟的,要么自身的存在是虚拟的,或者两者皆是。假如从这种角度去看问题,那么现在谢时雨为轻容而死,轻容本不该有什么恻隐之心才对——她不曾爱上他,况且很可能他是一个影像,幻境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是,女人的直觉又告诉她,这些天的相处不是假的:初见时的为爱痴狂,勇敢追随,那种活力和热血,是直到现在还恋恋不舍的温度;结缘后的青涩与真诚,患得患失的可爱劲,那种灵魂深处的心花怒放,是直到如今还萦绕不散的香气;赶路中的坚定与无悔,善解人意,又像新晒好的棉被一样厚实柔软,是直到此刻还贴心呵护的手感。
这样的时雨绝不是假的。因为现在渐渐定格在脑海,留下深深烙印的他的音容笑貌不是假的,迟来的心动与心碎也不是假的,而穿梭无尽时空,最后还保留了自我意识的谢轻容,更不是假的!感情是真的,人又怎么会假?!
她的眼睛不禁有些发红。时雨时雨,佳时之雨,正如那句诗所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在她干涸的心中,恰如其分地下了一场小雨,给了她一个春天,一个希望。可她们虽身在“野径”,却没有等来“花重锦官城”,最终还是曲终人散,断肠人在天涯。
她难得婉转心思,为时雨留下一滴清泪,时雨却突然笑了。
他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娘子,自己托付一生的女人,心中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肯定两人的缘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的眼泪不过是出于她的感动与爱怜,而这正是她的温柔善良、怜香惜玉,是她一切他一见倾心的品质,留下的不过是他用生命换来的痕迹,一丝一毫皆不是痛失所爱的无措。
没关系的。只要你记得我爱过你,就够了,这些都没关系的。
隐隐地,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教唆他犯下这样天真的深情。至纯至真,佛与魔不过一念之间,极致的情感永远是可怖的。
时雨才刚到适婚年纪,放在现代,其实是一个未成年的初中生,成熟得再早,年龄摆在那里。他还没有学会瞻前顾后,没有习惯虚以委蛇,没有适应装腔作势。从古至今,男人是随着年龄不会长大的,他们只是变老而已——从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变成一个不再可爱的老男孩——骨子里的理想主义从未磨灭,偶有貌似成熟的灵光闪现,最后也还是随性。
有的男人比较幸运,学会了像女人一样去守护,这就是他们长大了。其他的男人则一辈子都纠结于自己够不够“男人”,永远攀比,从游戏排名到家庭事业,目的不过急迫地证明自己长大了,其实没有。
时雨还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他在自己营造的“轻容会永远和时雨在一起”的童话世界里,一片片凋零,然后染上崩坏的色彩,最终留下深可见骨的疤印。
没关系的,我死了,轻容会记得最好的我,我愿意这么死去。他抱着这样的念头,没有一刻考虑过万一他的轻容负心薄幸,又当如何,更没有想过后果。
他只活在轻容的昨天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无比坚定地主动向谢轻容走去,张开双臂,拥抱的却是两人在地上将要化为实质的那团阴翳。原本萦绕谢轻容的猩红色光云开始沸腾,在他的周身腾地蹿起,然后扩散。在一片血色包围中,三个人显得那样密不可分,即便没有相同的血缘,也仿佛建立了某种纽带。
而在反复的冰火分裂中,渐渐凝实的寒气,透过这血光也变得妖异又阴森,其中甚至传出一股腐臭味来。
更奇特的是,伴随着影子渐浓,谢轻容这个人却越来越淡,到最后她消失的时候,就像一团空气似的。
夜色中,静静地冰花躺在草原上,底下压着刺一般的劲草。小草的脊背一直不服输地挺着,冰花那么美,好不容易开在了它的身上,这点重量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世上的幸福,来得突然,终究会消散,再怎么去留,却还是换来了眼泪……
花还是那么年轻的花,怎么就败了?草儿不明白,就连急冲冲升起来的朝阳也没明白过来。阳光照在那朵不成形状的冰花上,晶莹的泪珠就如雨一般顺着草茎滑下,每一滴都折射出阳光的朝气和美丽,里面藏了个小太阳。花的血液,和草的眼泪已经分不清,但每一滴都是那么快乐,这种逝去仿佛成了交换。
突兀的冰雪最终难觅踪迹,草原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远远地,山坡上开始出现了人烟,女人们早早就起身背着弓箭纵马驰骋,她们的侍儿们也开始妆点整个营地,过不几个时辰,又回到自家营帐给尚未出门子的适龄男孩打点。
今晚是草原盛会,一切都需要隆重整装登场。
而不知不觉的,在天珠湖的某个无人角落,两个女孩的身影又渐渐被光阴擦出锋芒来。大一些的那一个约莫十六岁,英气飒爽,眼神坚定,里面的神光从未如此夺人。
“阿水,我们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