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罗》寒寒

14、13

　　意大利翡冷翠（Firenze） Jo café

　　「你够了！韦罗•艾卡，我记得我说过我们无能为力这一类的说话！你为甚么还死赖着不肯走？这里是翡冷翠，不是维也纳，也不是纽约！你就不能放过我们，让我们过些平淡日子吗？我上辈子欠了你是不是？！」
　　韦罗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瞄瞄吧台内正在暗暗叹息的Jo，他决定不理会终于发疯的夏川希。
　　看见他不出声，夏川希气得开始磨牙。
　　「韦——罗——我说了！韵儿早不是国际刑警，而成为我妻子之后，她也不再是望月的徒弟了。韵儿好不容易才能丢下过去种种从头开始，你忍心要她再沾惹上那些纷纷扰扰？韦罗，我知道你担心妮蒂亚，我们也心疼她！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命运？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你不觉得你更应该回去陪着妮蒂亚？」
　　韦罗摇头：
　　「不，我无法接受。如果我和妮蒂亚本来就像世上最普通的兄妹，我会认命，守护妮蒂亚一生。现在？我不能。我欠妮蒂亚太多太多，是我毁了她的一生。我不是会把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伟大人种，我只知道我和妮蒂亚原本能够是一双佳偶。因为我的逃避，妮蒂亚只能跟着我的脚步走。我逃，她就逃得比我更远，只因她明白我逃的是她。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骗自己。逃到罗马，我以我的理想为名；躲到美国，我以『情伤』为名。离家十二年，所有人都认为我在加利娜和烈焰之间摔了重重一跤，理应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疗伤』。小时候，我千期万盼妮蒂亚能在我们的保护下成为一个单纯善良的『公主』，长大后的她却像一个能够撑起整片天的女强人，于是，加利娜很自然就取代了那个我期望中的妮蒂亚。我不能否认我的确爱过加利娜，但那是因妮蒂亚而起的！没有妮蒂亚给我的希望，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像加利娜这种单纯善良的乖乖女孩。我一直不明白妮蒂亚为何会长成今天这样冷傲的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大家都看见我的痛和伤心，但没有人看得到妮蒂亚的苦和绝望。我任由她背着『未婚妻』的身份，却没有想过拥有自由的人不应只有我！」
　　Jo把丈夫打发去打烊，走近韦罗身旁坐下。
　　「妮蒂亚爱你，所以愿意守候。而你不爱她，这是缘分，不全是你的错。」
　　「问题是，我想我也是爱妮蒂亚的。」韦罗再度拿起杯子喝掉已经冷了的咖啡……好苦！他皱着眉抬头看向Jo：
　　「十八岁那一年，长辈们为我和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妮蒂亚办了一场订婚典婚。我可以反抗的，但我没有，因为我认为我根本不需为这没有法律效力的『闹剧』负责。我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字。二十一岁，我回维也纳一趟，为了逃避加利娜的婚礼。那夜，我在地下酒库里灌酒，而妮蒂亚照顾了我一整夜。我不记得我说过甚么了，自从那天起，妮蒂亚开始躲我。但我可以确定，我一定伤了她！
　　「然后，一年前你和夏川结婚，我回去维也纳主持大局，接下我哥的棒子。我不知道我是否神憎鬼厌到这个地步？我才刚回家不到几天，妮蒂亚就说收到一封信，来信人声称可以为她解开她的『身世之谜』。她这样说，我也就没办法了，只好放她到台湾。我联络了石叔，请他替我照顾妮蒂亚，但妮蒂亚跑了！石叔说他在机场找不到人。后来的事，你也很清楚了，我们直到烈焰把妮蒂亚拐走才知道她人在何方。」
　　Jo与丈夫对望一眼，然后夏川希小心翼翼地试探：
　　「喂，兄弟！听Sunny说……你跟妮蒂亚发生了『关系』？」
　　韦罗板起脸，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我从不知道我嫂子是个长舌妇。」后悔！真不该让沧海那家伙知道的！但……唉！
　　「没错，我毁了妮蒂亚的清白。如果阁下认为我应该为此切腹自杀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我正愁没人替我收尸。」
　　夏川希不好意思地干笑数声。
　　「……别这样嘛！你知道，你会这样做，可真是吓掉了好多人的眼珠子呢！毕竟一年相处下来，我们发现你是极其疼爱妮蒂亚这个妹妹的。可是……这又跟你爱不爱妮蒂亚有甚么关系？」
　　「这跟我爱不爱妮蒂亚的确没甚么关系——至少夏川先生你不需要知道。问题的，我希望Jo能替我联络Hades，我需要他的帮忙。」
　　夏川希收起笑脸，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了。
　　「韦罗，我想你必须清楚一件事——韵儿已不是望月的徒弟。」
　　韦罗微笑着摇摇头，「夏川，我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不是傻瓜。以望月对Jo的疼爱，Jo不可能不知道怎样联络望月。」
　　这小子！
　　夏川希在心里低咒几句，却又不得不沉着应战。
　　「望月帮不了你。」
　　「别再拐弯抹角了，夏川。你心里明白。Jo的身手不是常人能拥有的，而且有些邪门。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那个望月，不是常常把『命运』挂在口边？他能够帮助妮蒂亚，只看他肯不肯。」
　　「你不准人家不肯吗？」
　　韦罗皱着眉：「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夏川希摇头，一副「你无药可救了」的表情。
　　「你这是求助于人的态度吗？韦罗，我想你还未踏上死神小岛，就会被丢进太平洋里喂鲨鱼了，还说要见他们的岛主？作梦去吧！」
　　韦罗没有生气。反而，他静静地盯着夏川希，盯到对方心里发毛。
　　「……喂！你盯着我看干甚么？我可不认为我有说错！」
　　韦罗依然不理他，维持着原来的注视。
　　直到……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韦罗，你……何苦？」
　　韦罗终于有第二个动作。他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靠进身后的椅子中。
　　「我只知道妮蒂亚比我苦上千千万万倍。」
　　Jo摇头、摇头，再摇头：
　　「不，你们都不明白。甚么叫做『苦』？也许你们都觉得妮蒂亚很苦，她瞎了！不是吗？可是，你们看不见她的心。韦罗，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妮蒂亚要的是你的心。现在，你问问你自己，你给她了吗？」
　　很可笑的动作——韦罗的反应是抬起右手贴上自己的胸膛，是心脏的位置。
　　「妮蒂亚要的，你给了，就等于已经把整个世界捧到她手中。她不见得要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权势，也不见得会恋上天下最完美的男子。她要的只有一个人的心，得到了，就会满足。难道你们不认为妮蒂亚自幼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家？」
　　「可是她的眼睛……」「你们没听过『因果循环』吗？」
　　韦罗的反驳被Jo截住。
　　「甚么叫做幸福？难道就是世人眼中所见到的所谓『完美无瑕』？以往，妮蒂亚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但她是否快乐？是否幸福？她得到你的爱，也就得到幸福了，理所当然要付出一些。她瞎了，但她有你照顾她。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失去视力的妮蒂亚，也失去了『傲』的资格。她没法再强作潇洒地否决你爱上她的可能性，也没法再藏起伤痛、天涯海角地陪着你去闯。韦罗，你不觉得现在的妮蒂亚，才是真正的她吗？必须依靠、必须『软弱』，你们再也没有误会对方、继而造成伤害的机会了。难道你们不觉得，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很冷酷的一番论调。但不得不承认，Jo比他们都要了解妮蒂亚。或许……是因为她也曾经历过这种处境？
　　韦罗默默打量着眼前这对夫妻……他似乎看到甚么。
　　呀……对了！
　　牺牲！妮蒂亚为他牺牲了她的潇洒，而Jo为夏川希牺牲了她的独行独断。
　　可是！夏川希为Jo，做到了拋弃一切的地步。而他，又可曾为妮蒂亚付出过一些甚么？他怎么敢……怎么敢说「爱」？
　　◎　　◎　　◎
　　美国纽约

　　再见妮蒂亚，韦罗已确定了他要走的方向。
　　如果他决定说「爱」，他就先要有面对妮蒂亚的勇气。二十一年的惨痛教训告诉他，逃避只会造成更深更重的伤害。他的自由、他的梦想、他的「爱情」……换来甚么？一个对人生彻底失望的妮蒂亚。
　　他必须面对，也相信自己能够面对。
　　妮蒂亚正在「赏月」。
　　韦罗抬腿向窗边的妮蒂亚走去。然而，妮蒂亚立刻敏锐地注意到有人接近她。
　　「谁？」
　　她的脸精准无比地向着他，而且看得出，她正倾听着任何可能的声音。
　　韦罗心一震，脚下的步伐猛然停下。妮蒂亚的苍白刺痛了他的眼，也毁了他最后一点「也许情况不太糟」的希望。
　　过了好半天，得不到响应的妮蒂亚索性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银杖向门口走过来。
　　「你是谁？说话，我知道你还在。是不是韦文？」
　　韦罗闪到床边。
　　妮蒂亚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终于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挥舞，生气了。
　　「戏弄一个瞎子会让你有成就感吗？！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马上离开！这里甚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瞎子！若是找Angel报仇，你也找错人了！我不是雷家人，也不是甚么重要人物，我对Angel根本没有影响力！你……」「小心！」
　　看见妮蒂亚就要被茶几绊倒，韦罗终于冲上前拉住她倒下的身子，并顺道带入自己怀中。不过，他仅仅的两个字已足够让妮蒂亚弄懂来者何人了。
　　「……韦罗。」
　　她的语气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受罚的小孩。韦罗微笑，把妮蒂亚扶到她本来安坐的躺椅上：
　　「谁说你不是甚么重要人物？至少我、薇拉和韦文就可以倾尽艾卡家族的一切来换回你。还有一点我必须澄清，我并没有戏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
　　妮蒂亚偷偷深呼吸：「你……为何回来？」
　　她的问题惹来韦罗的侧目。
　　「你知道我一直在纽约？」不可能呀！就连Sunny他们都一直在找他，妮蒂亚怎么会知道的？
　　淡笑，妮蒂亚回过头去「看」月亮，却没有解释。该怎么说呢？她又能怎么说？
　　「妮蒂亚……」韦罗觉得她的表情很可怕。就好象……好象她下一刻就会羽化成仙，直飞到她死盯着的月亮上去。只喊名字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他想先拉回妮蒂亚的注意力。
　　「你想说甚么？」
　　很好，她总算转过头来了。看着她没有焦点的眼神，韦罗轻叹。
　　「我想，妮蒂亚，我们都不能再逃避了。」
　　妮蒂亚没有说话，但唇边却多了一抹冷笑，像在指控着他的用词不当。
　　这丫头呀……
　　「……好，算我说错话。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再逃避了，好吗？」
　　妮蒂亚低下头。韦罗一愣，随即想起妮蒂亚在他面前向来没几句说话。她低头……哼哼，恐怕就是「同意」的意思。韦罗很苦恼。他知道，现在的妮蒂亚并没有真正准备好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样的平静！这样的理智。
　　「我找过时天了。」
　　嘿嘿……不用怀疑，他正是想挑起妮蒂亚的「激动」。果然，妮蒂亚猛然抬头，本来搭在腿上的掌紧紧握住可怜的扶手。
　　还是不出声吗？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是我派人去把他抓到维也纳见我的。」
　　很惹人怀疑的字眼，而妮蒂亚果然有了很反常的反应——她握住扶手的手用力得青筋都现了，令韦罗非常庆幸她此刻不是握拳，否则恐怕连指甲都会陷进肉里去。好吧！他要再接再厉。
　　「我拿枪抵着他的脑袋，而他居然冲着我骂一句『有种就杀了我』。嗯，妮蒂亚，为了证明这个惨遭他人质疑的事实，你认为我是不是该助他早登极乐呢？」
　　妮蒂亚脸色煞白：「你……杀——了他？」
　　这丫头的「失常」终于肯出来了！韦罗笑着扳开她的手，并替她安抚着通红的嫩白肌肤。
　　「我不曾杀过人，当然也不会为了他开例。他不理我，我也就只能摸摸鼻子将我那把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枪收起来了，不然甚么叫做『自讨没趣』？」
　　韦罗没有伤害时天，时家依然没有断了香火……妮蒂亚只差没谢遍各方神佛。
　　「你为甚么……找他？」
　　韦罗发誓，他一点都不想染上「冰脸」的恶习。不过，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瞬间变冷的眼神。
　　「他是你哥呢，你动手术是大事，他是该知道的。」
　　就这么简单？妮蒂亚没有答话，因为她相信韦罗一定还有下文。
　　「另外，我到医院探望你时，你那位美丽的护士小姐交给了我一封信。信中说了一个挺有趣的故事，基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我就转告时先生喽。想不到那位时先生那么可爱，竟然感动得哭了呢！还有，妮蒂亚，我得说一句，你的文笔实在不错。」
　　妮蒂亚当场傻了。
　　天……
　　韦罗竟然把那个她打算带进坟墓的秘密告诉了时天！
　　不……不！她不要可怜和歉疚，她不要再多一个泥足深陷的陪葬者，她不要再背负一双怜惜和祈求她宽恕的目光！
　　◎　　◎　　◎
　　「如果你已经说完的话，你可以走了，韦罗。」
　　有没有……他有没有听错？妮蒂亚居然叫他走？！
　　韦罗仔细审视妮蒂亚的脸……该死！又是那抹惯有的冷笑！
　　「这就是你的回应吗？妮蒂亚，我以为你会感谢神的，因为祂始终没有遗弃你、没有让你独自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妮蒂亚摇头：「不，韦罗，你错了。就算是十字架，我也不可能放下，因为它是我与生俱来的附属品。放下它，就等于失去我的生命。即使沉重、即使孤寂，也只是我的命运。」
　　「命运一直掌握在你我手中！」
　　终于忍不住吼她一句，韦罗努力试图控制住自己百年难得一见的火气。
　　「你说你愿意以你的幸福来作为命运给我的补偿，但你可曾想过我的幸福，就是要你得到幸福？你说命运之神不肯跟你交易，人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却要把所有问题都推到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命运之神身上，你不觉得你很不公平吗？幸福一直就在我们面前！我迷了途，你不但没有帮助我找到回家的方向，反而远远地避开我，你是存心要我在报应来临那天背负更深更重的罪名！你明知你爱我我爱你，却把真相藏在心里，不肯把我从梦中拖回现实，我真该把你从这里丢下去，省得大伙儿忙着心疼、忙着自责！」
　　妮蒂亚没有反驳，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不屑反驳他？
　　可是……不管她是甚么意思，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始终还是令韦罗忍不住心软。
　　「妮蒂亚，你要明白，你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对老爸老妈、薇拉和韦文，你是个好女儿、好妹妹；对你的亲生父母，你绝对不辱他们的名字；对你的祖父和时天，你也已经仁至义尽了；对我，你更是一直处于『债主』的地位……你该明白的，你是债主，不是欠债人！这二十一年来我对你的伤害，甚至足够让你命令我一死谢罪。也许你的确认为你是欠债人，因为我们这些人一向就是一副『你欠了我』的样子，但那是我们的错！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没有能力担负起我们无理的指责，请你安分一点当你的债主。」
　　妮蒂亚似是有所领悟。她脸上慢慢漾出一抹温雅得醉人的笑：
　　「能说说你这一大篇说话的意思吗？」
　　韦罗一愣，随即点头：「可以。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爱你，而且爱惨了你』的意思。」
　　妮蒂亚的笑容让韦罗看呆了。不过，妮蒂亚错过了他的呆样。她只是笑着、笑着，笑到流下了眼泪。
　　「好，很好，非常好。韦罗，我正式宣布，你不再是我的哥哥，因为我打算承认你『未婚夫』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