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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宜家 ...

  •   小茹穿着金线攀附红绸的裙褂嫁入顾家时,激动得身子骨都在打颤,如玉的手指握着汝窑“雨过天晴”的杯盏,微微颤动。

      “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于她这样身世卑贱、半世飘零的人来说谈何容易?不知上苍此时此刻为何开眼,如此厚爱她?庆之,幸之。

      明眸善睐,装着顾府的朱门高堂,眼眶中的顾夫人不苟言笑,端着架子,谱儿摆得足足的。相比之下,顾侍郎宽厚谦和,诗书旧族的衣冠。

      小茹奉上香茶,拜过祖宗,便算是进门了。

      华灯初上,红盏灯笼在灰砖黛瓦下连成了一条线,在凄迷的夜色中婉转旖旎。窗框上有贴纸,囍字居多,也有顾长远提笔写下的“子之于归,宜其家室”。小茹低头含笑,撩起红盖头望着顾长远,一身红缎子吉服,勾玉腰带,衬得身形颀长,面若冠玉,标准的如意郎君。

      至少在小茹心中,顾长远完全当得起这四个字。大抵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这个样子了,那么顾长远眼中的小茹呢?

      鸦髻鬟鬟,精致的金饰缠在乌发上,坠子垂在半透明的耳廓旁,盈盈闪动,似乎还带着柔光,衬得小茹平素不甚好看的脸庞宛若玉瓷娇花一般,举手投足透着端庄与温顺,却也颇具神韵,再不是那个倚门卖笑的扬州瘦马。

      人想脱胎换骨,这个天方夜谭,但是面容稍加修饰,便宛若重生一般,如此奇功还得归功于“食色,性也”——眼里逃不过,心里忍不得。

      顾长远莞尔一笑,却有些牵强,那一抹疏朗的阴影自作主张得印在小茹的眼眸里,成为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疙瘩。

      顾长远,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发出这样惨淡的笑?小茹的心思缜密,敏感而脆弱,猜想他一定是想到了红萼,不光是他,自己也在想着她。昔日的同命好友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却依旧风刀霜剑得伤害了自己。这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事儿搁女人身上,对方便不值得同情与体谅了。

      小茹觉得自己很委屈,如今她是顾长远名正言顺的妻,是红萼越礼法涉足了。人呐,都这样,一旦捷足先登,便心安理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认定别人都是一个“抢”字。

      存此想法,小茹大礼后的第二天就托跟红萼同乡的孟老婆子去打听打听她在家乡过得如何,是否需要自己的资助。

      小茹挂的是陈匙义女之名,自然得了一份还算丰厚的嫁妆,另有顾家世交亲戚相赠的贺礼,一下子水涨船高,说得出这番善心善意而底气十足的话了。

      只是红萼虽自来相信金钱可通神,认为行走于人世间,兜里若没有孔方兄傍身便是穷途末路,然而归根她心坎里是不贪恋钱财觊觎富贵的,一切的挣扎与计较皆只为能安身立命,图个清静省心。世人笑她刻薄低贱,却不知命是如此,她怎可学着古之圣贤女子高风亮节?莫不是要为这区区名声,弄得三餐不继,对镜泣血?

      是以,当小茹这样说时,她与红萼的情分已被摊薄了。

      孟老婆子是个生姜脸,鱼泡眼的粗使妇人,在市面上行走,很有点扑风捉影、听篱察壁的本事。她抬了抬眼皮,瞅着小茹的小身板,暗道水蛇腰削肩膀,又没屁股,东家怎得娶了这么个薄命相的儿媳妇?不屑归不屑,她还得毕恭毕敬得回小茹的话,堆着笑道:“少奶奶打听那个人做什么?一个半开门的娼妇,跟少爷是好过一阵子,但骗了些银子就走了,不会妨碍你的地位的。”

      女人家恬不知耻得问男人的事,真是没有分寸。孟老婆子以为小茹是在吃醋,心底里又嘲笑了她一番,女人嘛,要争吃争穿,但也要装聋作哑,随男人去,只要不影响自己过富足日子就好。孟老婆子绝对是想得开的人。若天底下的女人都能有她这份通情达理,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唯可惜,孟老婆子只此一个,其余的女人都小性,心里藏不住疙瘩,眼里容不得沙子,一丝一缕都非得搅得天翻地覆,即便有时候只是在内心天人混战。

      小茹闻听孟老婆子的那一番话,被堵得花容失色,什么叫半开门的?原来从前别人都是这样看待扬州瘦马的。一遭错入风尘,竟要受此侮辱,小茹脸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头却凄惨得形单影只站在汨罗江畔。

      她虚弱得摆了摆手,让孟老婆子下去了,当真是眼不见为净。一众丫鬟看她气色不好,纷纷上前来献殷勤,一个提议厨房开小灶炖冰片燕窝,另一个主张去禀告夫人请城西的名医来。叽叽喳喳,小茹被奉承得云里雾里,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过了良久,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是侍郎儿媳,算是官宦门第了。

      虽然在京城天下脚下,区区一个正四品的侍郎也不算什么世家贵胄,然而这是在金陵城,六朝金粉已殁,扬州十里荒草凄凄,旧时官僚已所剩无几,还是应了那句物以稀为贵的话。作为前朝旧臣,顾侍郎有其口碑与纷繁复杂的裙带关系。

      更何况,顾侍郎是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过供奉,名声颇盛,在江南士子中也很有权威。据说他还是宣扬仿汉古文派中的领军人物,绝不可小觑。

      这些官场酬酢场上的事,小茹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晓得顾家树大根深便对了。世事如云,她也成了一个识眼风,多心计的女人。这是一种成长,还是堕落?无人晓得,反正活得好便是毋庸置疑的世俗道理。

      正当她安享荣华富贵之时,外院里伺候的仆妇拿着一块绣着蔷薇的手帕子进来,里头似乎包着什么,略沉沉的。仆妇同小茹说是有人送来的,姑且想想应是对她新婚的贺礼。

      隐约间,小茹便有不好的预感。

      她的预感总是那么灵,手帕之下是一个绞银镯子,掺了铜的,并不是特别得值钱,但这应是红萼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说到底,她待人也是极为真诚的,可是小茹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这镯子,往常红萼是不带的,就光图个念想。红萼的家乡有这么个习俗,村子里的妇女都会到银器铺为自己的孩子打上一个,只是红萼家中姊妹兄弟多,轮不到她。待成为瘦马有些体己时,红萼便着手打了这么一个,故意不要千足银,因为太好了,就不像是从自家带出来的。就如把某个人想得太好,他便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这样自欺欺人的心思随着世事逐渐看淡了,如今再将这镯子拿出来,红萼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小茹却不得不多心。莫不是红萼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警告自己?她没得到的东西,自己如今是安然在享用。

      出神之际,仆妇多嘴得问了一句,“少奶奶,这是谁家送的呀?咱得回个礼去。”话虽如此,也许仆妇是自个儿想讨些赏银,那送礼之人早已走了,连个名儿都未报上来。

      “是旧时的闺中好友送的。”小茹重新用手帕子包裹好银镯子,命丫鬟替她锁到箱笼里去,她再不想见到了。她低头沉思,神情郁郁不开颜。

      仆妇显然是个碎嘴子,问了前遭还不够,又嘴闲得来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啊?……哎呀,少奶奶认得的肯定都是些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我问这个做什么呀。”

      小茹笑容僵硬,多此一举得附和了一声“是啊”,反而令得仆妇狐疑,咋还有这样回答的。

      小茹是心虚,也不敢抖露红萼,只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也无怪乎她做此不光彩之事,他们都是那样看待红萼的,如果知道她和她情同姐妹,那也会这样看待她的。如此一念,小茹更不敢言语了。幸而,扬州城里认得她的公子哥儿不少,但认识她的贵妇淑女却没几个,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要红萼不回来,想来也不会出纰漏。

      内宅干净整洁,都是年轻的丫鬟,仆妇也不好意思再逗留,拜了拜小茹便出去了。临走时,面容还是谄媚神色,一出二门便是另一副张狂的劲儿。她对着众人道,“少奶奶多半是在撒谎,镯子是个浑身脏兮兮的乡下野孩子送来的,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富足人家。咱的少奶奶估摸儿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出身的,义女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还不知道?”

      此话不久便传回了小茹耳中,呕得她好几顿一口都吃不下,末了东奔西走得托人去打听红萼的事,好端端得送什么镯子来?不再问她过得好还是不好,但图她再不要来扬州城了。

      她的生活经不起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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