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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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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萼离开江岸时已月上中天,明晃晃的月,请冷冷的江水,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感受溢上心头,将人所有的勇气都打散。原来所有一切的满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当身无分文得被抛下时,谁都一样得茫然而绝望。
无论她是有多无助,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她不是那种轻易就愿意赴死的人,这和小茹不一样,虽然现状是一样的——她们都快过不下去了。
红萼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了思路,首先她在玉人楼里还有些体己,不过等她赶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门框上亮了很多年很多个夜晚的猩红灯笼都褪了色,在凄迷的夜色中显得有三分的诡异,仿若一张苍老莫测的笑脸。
多年卖笑的积蓄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化作了云烟,连个曲折的故事都没有。世事果真与传奇不一样。
她在蓦然之间,忽然发现自己除了一条命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不过这样的孤注,反倒令得人蓦然生出几分的洒脱与豪气来。本钱单薄时,做什么都像是赚的了。她离开玉人楼扬长而去时,高挑的背影纤弱而坚强,少了几分瘦马该有的温婉与婉约,而是泼辣且豁得出去的姿态,就是独独得望着令人莫名的凄凉。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话骗骗落魄的人最是管用。
红萼决定真真切切得不要脸一回,她去找了顾长远,尽管知道这会让他很难堪。可是人若总是顾及写别人,会活得很累,红萼现在就很累,不想再换位思考了。当她心宽体胖时,她愿意豁达大方,可是今时今日,她只希望有谁可以拉她一把,收留她,不用锦衣玉食,不用金屋美婢。
顾长远在家中是个唯唯诺诺的晚辈,上头有严厉冷漠的祖母,中间有隔阂疏离的母亲,下面倒没有子嗣,不过有小辈喊他叔。他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见往常跟随的小厮鬼鬼祟祟得进来告诉他“解意君来了”时,没有惊喜,慌得手足无措。
江南地区多名流高士狎/妓,喜用别号相称。顾长远给红萼取的名儿就是“解意”——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红萼听得懂这些诗词,可就是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思,值几两钱银子?反正她骨子里没这些东西。有也只是为了打响名号赚些银子,他日若没有意中人,就自个儿替自己赎身。
不过她做的十来年的梦已经碎了。
现在她连买一个包子的钱都没有,但也不需要赎自己了,可就是恢复自由身后的生活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伶仃一身,衣食尚无着落,还得腆着脸面来找平素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顾长远。她以为她一直能在顾长远眼中保存一丝一分的骄傲出来,可终究是世事难料。
这此间的难过与遮掩,别人看不懂。
顾长远在顾府后门外见到的红萼跟他平常所见的红萼不一样,往常的她会画精致的眼妆,抹着鲜红而丰润的唇,一副神采奕奕又明艳动人的样子。而此刻的她,即便发鬓已经被她精心得用手梳理过,可还是看得出那份寂寥与惶惑,以及蓬头垢面……
“怎么?不认得老娘了?”红萼对他的惊愕与窘迫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歪着柳腰儿抱着手臂,随即讪讪得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怎么会?”顾长远的笑容比红萼的更刻意,大抵是不希望自己流露出的任何怜悯神色而让对方感到更加得尴尬。从这一点上来说,顾长远着实是个不错的人。不过,有的人心善,却总是做出伤人的事来,也不知道顾长远是不是就是这一类人?红萼揣测不准。
顾长远偷偷摸摸得把红萼带到了自己的别院中。虽然改朝换代,但依旧有科考,读书人总有那么点出路,那么点希望,不会向伶人那般随时就发现自己人老珠黄不值钱了。有科考,自然明经还有用,顾长远的父亲就让顾长远在别院中好好念书,平素不准人随便过来打搅,是以红萼可以在这里暂住几日,但绝非久留之所。
灯烛有些昏黄,偶尔间闪闪烁烁,照出三分旖旎而迷蒙的风情。红萼倚在门框上丰姿绰约得跟顾长远倾诉了遭遇,话语平淡似水,偶或夹杂着几许洒脱的笑声,像是对命运的几声嘲笑。如果不笑,红萼就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时该是什么表情了。
“这是我第一次寻了自己的乐子,我自己是雇主。”叙述完后,红萼以一番骄傲的话语结束了这场独角戏般的谈话。顾长远至始至终都安静得不发表看法,不知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还是暗自在为自己忧虑。
事儿顾长远早先就听说了,只是爱莫能助,总不至于要他提着两把菜刀跑到大街上去跟那些蛮横而倨傲的娘子军拼命吧,虽然当时他在角落里看到身姿挺拔得站立的红萼时有那么点难过与不舍,尽管只是那么一点……他总归只是个嫖客,比过客还冷漠的货色,能做到如此,也是难能可贵。是以,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但也不排除保质期……在那么一段时光之内,什么都可以弥补,在那么一段时光之外,什么都弥补不了。
顾长远心头清楚。
“你吃饭了没有?要不我让厨房给你煮点小馄饨过来?”
对于红萼来说玉人楼被查封就是灭顶之灾,不过对于顾长远来说好像不关他什么事,旧情人还在眼前,伸手就可以将其揽入怀。
红萼抬眸白了他一眼,看他还有吃馄饨的心情,就明白他不愁,不为自己愁,自己是一厢情愿得以为他会产生共鸣。红萼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习以为常的微笑,开口柔声道:“叫厨房多煮些,我是很饿。”她自来熟得在房中落座,捧着一杯茶轻轻呷着,一抔的心事,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多愁善感。
尘埃不落定,一切虚浮不踏实。
红萼在顾府里住到第三天就有闲话传了出去——顾家大少爷金屋藏娇。这还是传得好听的。如顾家这样的清贵世家,这样的丑闻非同小可,族友们都在观望,随时准备跳出来捉奸!伸张正义!清理败家子!
风声甚嚣尘上时,顾长远便愈来愈局促不安,时而用着古怪的眼神盯着红萼,目光却又是躲闪的,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敢。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错愕间发现,他还没长大,不是个成熟的男人,靠不住。
红萼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不想点破。如果这里也不能留她,她要到哪里去……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到来,躲不过,也总是打得人措手不及。红萼深明这个道理,那么些年的风尘日子不是白活的。
顾长远与红萼撩开话的日子着实不是一个好日子。
那日,白天门口死了一只喜鹊,书架上的君子兰还枯萎了,到了晚上,促织娘乱鸣,飞虫胡乱撞击着窗纸,噼噼啪啪得叫人欲抓狂,气候也有些燥热,横看竖看就觉得懊恼,平白无故得让人忐忑。
顾长远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多次抬手欲敲门但都未进去。
不过,他总归是要进去的,因为他睡里头。红萼也睡里头。自然他不是恪守男女大防的君子,红萼身世也不清白,他们睡一块。
一日夫妻百日恩大抵是有些道理的,顾长远念着红萼的那份好,珍惜他们之间的情分,可是家法是如此得庞大,声誉是如此得重要,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毁了自己?顾长远是没有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很重的,只是他害怕自己的父亲暴跳如雷,拿起荆棘就将他打得半死不活。
红萼安静得坐在里头,一声不吭得看着窗纸上的人影晃来晃去,晶晶冷眸,深不见底。
顾长远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感到纠结,早就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且是自己不想听的话。红萼暗自凄凉、愤懑、控诉了许久后最终决定还是舍得一身剐得去面对。她起身开了门,倚在门框上,眼眸黝黑得望着顾长远。
那眼眸也许是像恩客送的东珠,闪耀着美丽的光泽,也许是像黑夜里的明辰,璀璨而清澈,也许是像一滴泪,伤心欲绝。如果对方稍微表示一下温存,红萼也许会与他抱头痛哭,泣血相对。可是对方其实过得很好,没有泪要流。
红萼觉得这是幸运的,她不必在顾长远面前哭。
顾长远依旧像个愣头青,没有说些面前虚情假意讨好人、背后戳心窝子的话,他只是挤出点笑容,问红萼,“你饿不饿?我叫厨房煮碗馄饨给你?”那张清俊的面容一如往昔般温润而善意。
看来他又犹豫了,红萼想,抬手理了理耳畔的一缕小碎发,沉吟了片刻,再斜溜过眼神来时,忽而柔情在眼眸中漾开,红唇轻启,风情万种得对顾长远道,“我都陪你睡了这么久了,你还不能娶我?”
话语不紧不慢,口吻平常如水,像是一个惯常的询问,有誓言或者约定在前——然多少有点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