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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柿 ...

  •   小茹不知道自己是属于那种乖巧的人还是愚钝的人。

      自己很听话,任何人的话都听,但就是还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她被归为了第二类,在丞相府里当个灶头丫鬟。同被分配出去的瘦马说她命好,丞相府不比寻常富贵人家,有权有势,随便当个通房大丫鬟,也算出人头地了。小茹倒没有什么高攀之心,只求不要给自己活罪受,让自己干一份简单的活,吃一口普通的饭就好。

      这辈子不嫁人了,就这样“混吃等死”,那也是可以的。

      小茹的要求并不高,但现实往往在人的底线之下。她每日需做之事包括洗菜,烧火,擦盘子……这些事儿在别人手中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已,可是不知为何它们到了自己这边就会发生怪事儿。有时候一个好好的盘子到了自己手中,会整齐得碎成了两半。这原因肯定是瓷器烧制得不好,但从小茹的角度考虑就是自己运气不好。

      因为这些倒霉事儿,她时常被上灶的婆子打骂,她们皆是平原山丘里跑着长大的女人,和她这样精细教养出来的瘦马不一样,举止粗鲁或者豪放,决断鲁莽或者果敢,反正和忸忸怩怩整日浑浑噩噩的小茹不一样。她们做事手脚麻利,说话干干脆脆,有时候丫鬟还敢跟主子顶嘴,要是再扛上了,就如发狂野兽般一头往门上撞,震耳欲聋得喊着,“我死,我死,我死给你们看!”

      小茹亲眼见过丞相府里有丫鬟半夜特地跑到主母房门口去上吊,当真是轰轰烈烈。这些事于小茹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府中的仆妇们看小茹奇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废物点心?小茹看府中的仆妇也神了,同样是女人,她们是如何做到这样干练又强壮的?思来想去的,最终化作掉不完的泪。要她说,便是心里有吃不完的苦,这眼泪比自己明白,该哭的。

      大抵这世间所有的事在小茹眼里都是苦楚,无论是天下之主,还是万民之奴,皆有不如意的地方。

      不如意便是苦。

      小茹整日介吃不好,睡不好,原本就瘦,如今单剩骨架子了,森森然得让人看着慌。

      她每晚睡在通铺上时就大把大把得掉泪,她本就爱哭,这会子更是哭得个没完没了,清早起来,眼睛红肿着,脑子更加得不灵敏了。管事的婆子都对她唉声叹气,语重心长得教导她道:“从良后要守自己的本分,一个丫鬟就是要做事的,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从良不是我愿意的。”小茹委委屈屈得回应着,泪水就自作主张得扑簌簌往下掉。当瘦马不是自己抉择的,从良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这世间为何有这么多身不由己之事?

      “堂堂正正得做人难道不好吗?你非得要去操那皮肉生意?”她们像怪胎一样得看着小茹,心中思量这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小茹错愕了半晌,都忘了擦淌下来的眼泪,原来这就是堂堂正正得做人啊?!原来堂堂正正得做人这么苦?干不完的活,听不完的骂声,还有解不开的心结。她的目光一一从周围人脸上扫过,抽抽噎噎得问,“我……不堂堂正正得……做人了可不可以?”

      话音未落,刚巧路过的丞相夫人陪房听见了,吆五喝六得进来,拿起擀面杖直直得对着小茹的脑门就是重重的一下,打得她额角青肿,站立不稳,直直得往后倒去,也无人敢扶。

      瘦马被分配到官宦人家都是要编府造册的,有记录在案,算是皇室的赏赐。若是有哪个瘦马重操旧业,该府邸还不被人笑话死。丞相夫人的陪房一贯看不惯这种长得略有姿色,除了勾人本事啥都不会的小妖精,平常就对笨手笨脚的小茹颇有微词,如今又听她说这样的胡话,恨不得将其活活打死。

      不过,她也赖再动手,踹了晕厥过去的小茹几脚就回身去禀报给丞相夫人了。

      ——

      小茹醒过来时,发现被人扔在冷冰冰的炕上,没水没食,无人问津。过去在玉人楼里,谁生病了都有一大帮子姐妹看顾,递水送茶,熬粥炖药。想起过去瘦马之间的情分,小茹就疑惑,怎么如今这些堂堂正正的人都是这么没人情味的?

      她的头还是很痛很沉,抬眸能看见窗外有一棵柿子树,一根横枝从窗口伸进来,上头有不是很绿的叶子,也有不是很黄的柿子。

      柿子长得不大,但长得讨喜,小巧玲珑的一个。小茹想啊,自己要是就是这么的一个柿子该有多好,不用洗菜,不用烧火,也不用擦盘子,这辈子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出芽,开花,结果……其实再一细想,这大千世界,除了人,其余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一辈子都不会这么复杂,起初是棵柿子树,将来就不会变条狗。

      可是人呢,这会子金玉满堂,做人上人,下一刻就枷锁加身,死生难测。何况,小茹只有从人生一个低谷跌到另一个中去。有的人说这一关熬过去,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当时的自己是有多坚强,有多值得骄傲。可是小茹是不信这话的,她只相信过了这个坎,还会有那个难。

      她现在不哭了,心里头也没有那么堵得慌了,想起红萼来也不会难过得不能将歇了。

      相府房梁挺高,绳子也多,上吊方便。小茹掀起破破烂烂的被子爬下炕,别的事做得不顺利,挂绳子倒是一步到位的。小茹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自己了,要自己作伴,所以自个儿身上才会发生那么多的怪事儿。

      此时此刻,她没有如寻常妇人那般又惊慌又咒骂——“滚滚滚,去去去,别跟着老娘”,而是平静得对着虚空说话,“那里的生活怎么样啊?会不会也要让我洗菜烧火擦盘子啊,可我不会。”说罢,头一伸,套进绳结里,人立马就扑腾。

      死就那么一回事,眼一闭气一断,剩下的就都是活人说了算了。

      小茹从没有把死生当作一种大事来看待,相比之下还不如洗菜烧火擦盘子来得大,因为死了就没人说自己做得不好了。是以,脖子被绳索勒着虽痛,但小茹心里头却没有那么难受,反而痛快得很,解脱了解脱了……

      只是她最终没死成,碰巧有睡一个房间的丫鬟过来取东西,就喊人救下了她。

      小茹被救活时,既无奈又恐慌,活下来是不是还要洗澡烧火擦盘子?她烦透那些东西了,为什么要让她做这些?她真的不会嘛!眼泪掉光了,就剩下无穷无尽的愤怒。

      管事的婆子闻讯后气冲冲得过来,骂骂咧咧得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寻死?”猜猜她总是会说自己觉得以前的生活太罪恶,所以羞愧得活不下去了。或者是其余复杂的原因,例如在这里没伴儿,一个人孤单得慌。

      可是小茹望着或嫌恶或关心的脸,平淡得说道:“我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你们非要我干,我干不好,那我就只能去死了。”

      干不好就去死,这其实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哪一种逼迫都可以将人致死的,就如皓首穷经的读书人也会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就如国破家亡的臣子也会绝食而亡。小茹是个最卑微不过的小人物,死了没人给她著书立说,可是她的死也是被逼的。

      管事的婆子鄙夷得瞪了她一眼,横眉竖眼得说道:“站着吃饭是没有躺着吃饭舒服。”此话的讥讽之意大家伙都听得明白,年纪小的红了脸,尚长些的低头偷笑。小茹不明白她们为何这种神情,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迟钝了,啥事都想不明白了。

      管事婆子也奚落够了,问道,“你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那你到底会啥子哟?”

      小茹认真得想了想,说,“我会唱南曲,我会弹琵琶,以前有堂客老是说我天生金嗓子,还有一双巧手。”对啊,小茹突然有了那么一点自信,他们说自己是一双巧手,就算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也是一双巧手!

      正当她欣喜之中,有人插嘴说道,“你怎么那么贱呢?那都是卖笑的玩意儿。人家把你当婊/子哄,你还当真信了。啧啧啧,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是这样的吗……小茹愣神了一会儿,一双刚有点起色的眼睛又瞬间黯淡下去,漆黑得像颗最深最深海底的黑珍珠。她略略偏了偏头,确认无疑得说道,“我可能真的是个贱货。”她说这话时有点茫然又有点坚毅。

      细细思量来,好像自个儿是只会坐在玫瑰椅中打着扇子磕着瓜子与人说笑,原来自己本身就是适合当瘦马的。过去小茹觉得羞耻,现在竟有三分的怀念意味。瘦马就瘦马,没了清誉,可是衣食无忧,可如今呢,不光是遭人耻笑,还吃不饱穿不暖,活的不如一棵柿子树。

      现时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小茹呆呆得望着房梁,那根粗壮的绳子还挂着,有风吹过时,就晃悠悠摆动,像是在劝说什么似的。

      我要离开这里。小茹咬着嘴唇在心里说,虽然不知道出去后的生活会怎样,但是她绝对不想再在这里生活了。换成另一种不那么公正的说法就是——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这里的人都嘲笑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你们非逼我留下来,那我只能继续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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