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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辞行归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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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失望更多。重操旧业、费尽心机,仍旧无法得偿所愿,一颗心枯死了一大半。
苏嬷嬷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离开这座幽深的宫廷,然而命运从不循规蹈矩。熙宁七年,苏嬷嬷一辈子的恩人与仇人的太皇太后薨于别苑,恩仇全了。
素来心性古怪难以揣测的明晔帝念在苏嬷嬷多年忠心侍奉太皇太后的功劳上,特准许其出宫。苏嬷嬷听到口谕时老泪纵横,便是因这一桩事,她余生都认为这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皇帝,将他奉为神明,立长生位每日诵经祈福。
她出宫后依旧将这份恩泽挂在嘴边,即便多年后,东璧在明晔帝的治理下,一片亡国之象。
宫女辞行,荒路无人相送,大庆门一开一阖,这世界便分成了两块。这厢是宫里头的恩怨情仇,那厢便是为三餐劳碌的市井之声。
苏嬷嬷乘着一辆驴车返回她的故乡,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对这尘世无话,便是吃饭也是躲在角落里一个人细嚼慢咽得啃窝窝头。
宫里头的规矩日子过得太久了,尘世的粗俗与张扬已经不懂。从前,苏嬷嬷是宫中的异数,身为宫女讲乡野村话,身为皇奴举止鄙俗,处处不招人喜欢;如今,她是市井的异类,身为黔首摆着皇家的架子,身为蝼蚁却自命清高,桩桩叫人在背后笑话。
一辈子的不合时宜。
苏嬷嬷的故乡在一个叫孩儿坊的地方,是穷苦百姓居住的破败城郊。
她依稀记得东边有个莲花巷,住着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她的养子曾与她一起在河边捞过菱角,后来听长辈说那孩子被水鬼扭住了脚当了替死鬼,苏嬷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再见过那个把自己的脸画成纸人的妓-女。南边是草市,每逢庙里有菩萨圣诞时,这里总是能热闹一把,各色小吃糕点摆了长长的一条街。
少小时,苏嬷嬷总是眼巴巴得望着热腾腾的小馄饨、油炸团子,觉得贩夫走卒乃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欢乐英雄,如今瞧着,不知不觉,那眉头便皱得老高了。厚呢子的窗帘垂下,苏嬷嬷转着佛珠阖上一双苍老的眼睛念念有词,所念佛偈大抵不外乎众人皆有罪,阿弥陀佛。
苏嬷嬷是在星夜返回徒有四壁的家,娘也没了,亲友更无一字。伶仃的一个人,无声无息,想让这个世界不知道有她。然而从宫里头出来的嬷嬷,地位自是不同凡响。未几,苏嬷嬷的名声便与正房跳井,小老婆扶正的赵太爷和文曲星下凡、给儿子取名为狗妹子的白举人不相上下了。
她租住了染布坊的房子,每日门庭若市,便是那曾经不认得的七大侄子八大外甥女都来攀八竿子的亲戚。他们都知道苏嬷嬷从宫里头出来荣归故里,手里头一定是有钱的,看在钱的份上,也得认一份亲。
然而老太婆活成了人精,一毛不拔。众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
苏嬷嬷不需要这些孝子贤孙,一个人三更起五更眠,过的还是在宫里头的规矩生活。染布坊的帮佣吴妈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儿孙绕膝,人丁兴旺,所以跟别人的看法不一样,她觉得苏嬷嬷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尽管她去过皇宫,给皇帝皇后磕过头。
每逢吴妈见到苏嬷嬷都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得替她不值,“老阿姐啊,侬总是一个人,病了没儿子照顾,饿了没儿媳妇做饭,真当是罪过人相。”
苏嬷嬷茫然得听着她纯正的绍兴腔。
“你死后,过祭日时,连给你烧元宝的人都没有啊。”吴妈掩面长叹。苏嬷嬷礼节性的微笑,出宫已是天赐的恩情,人这一辈子哪里有可能总是那么好命。
——
过了隆冬,初春渐次也过,便到端午。
孩儿坊有个习俗,叫“躲午”,意思是那出嫁的女儿要在这一天回娘家过端午,以躲避蛇虫病害。
菖蒲、艾草高悬于门楣,灶台也打扫干净,家家户户喝雄黄酒、吃咸鸭蛋,挂五色流苏的香囊。苏嬷嬷也应节去街上买了这等物什,但买来的东西素来缺乏感情,挂着也只是走个形式。
苏嬷嬷老得快走不动了,她没有办法,她不想什么都不做,让屋子静得没有人气。
这天正是未时三刻,最热的时候,忽有一个梳髻的臃肿妇人走进苏嬷嬷的家门,手里提着一篮子的嘉兴粽子。
苏嬷嬷在天井里浆洗衣服,瞧着那步履蹒跚的身影,一时想不起是谁来。直到那妇人瓮声瓮气得叫了一声“盘儿”,苏嬷嬷方才想起这是小时的另一个玩伴。
多好,多年后,老友重逢,没有年少时候那轻狂任性的争执,也不会有做作与虚伪的寒暄客套。
陈三媳妇打小就胖,虽然家里没粮,一盘霉干菜要吃大半个月,但是她还是长得敦实圆润,比着举人家的儿媳妇看起来还要有福相。所以那时候长辈都说这胖丫头有福。而苏嬷嬷自小皮包骨,自然是说她饿死鬼相了。
苏嬷嬷擦了擦椅子请陈三媳妇坐,闷声去煮茶,摆出五色糕点,虽然话没有客套话,可苏嬷嬷是真心实意得待客。
“盘儿,你还记得我不?”陈三媳妇见着苏嬷嬷脸上没有乡里人的那种夸张的殷勤,心中捉摸不定,生怕苏嬷嬷把她当做恬不知耻过来捧高踩地的腌臜人物。虽然小户人家贫穷,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都记得,我小时管你叫油墩子,就是那种用面粉拌上芹菜、茭白、豆腐干放油里炸一炸的吃食,团团的一个。……打从我进宫起就没吃过这种东西了。”苏嬷嬷难得会心的一笑,陈三媳妇令她想起那些穷苦却欢乐的岁月。
陈三媳妇露出苦恼之色,“盘儿,小时候我们几个当中属你最会欺负人,也常常与别人合谋,单欺负我一个。”她叹了一声,说道,“我娘在世的时候常跟我们说,你以后一定不会跟我们一样,最有出息。”
苏嬷嬷嘴角扯出一笑,清冷的中堂这落寞是说不出的。自来没同她们一样,草一般得长大,牛一般得给人当媳妇,猪一般的生娃,确实是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自个儿的苦涩与甜蜜自己清楚,别人说再多,也像是在矫情。
纵然陈三媳妇脑子不太灵光,但也是久在人情世故中的了,此遭来找苏嬷嬷绝非无故,话说热了,便拿出粽子摆到酸枣木小方桌上。
“盘儿,我看你一个人过得也蛮苦的。”陈三媳妇同吴妈说的是同一番话,但是她没有那种心血来潮的哭脸,苏嬷嬷觉得还可以继续听下去。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过继一个儿子给你,让他给你过晚年。”陈三媳妇一边说一边要给苏嬷嬷磕头。
苏嬷嬷诧异,原来民间也有这动不动就磕头的规矩,错愕间,还以为自己还留在宫里头,猛然间有些惊恐。
“我家那个死鬼,一个劲得叫我生儿子,生好生,养却困难。七八张小嘴像望天鹅似得张着,叫人急啊急死。这样熬了些年,死了三个,剩下四个拉扯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又是一大难关。”陈三媳妇念起家经,苏嬷嬷打量着她的身段,当年七岁就跟小水桶似的腰如今更是蔚为壮观,腰身是别人的三四倍。
苏嬷嬷细瞧着,心道宫里头要是哪位贵人生了两个儿子就足以宠冠六宫,她生了七八个,除了愁断了肠,好似就没别的什么了。既然没人怜惜,没人珍重,她何苦呢?苏嬷嬷想不透平常夫妻的活法。
“前些年家里头还好些,给老大娶了媳妇。老二媳妇是拿自家闺女跟别人家换的,老三媳妇是卖了家里的两头猪才娶的,现我还有一个小儿子,年纪不小了,家里既没钱又没女儿还没猪了,给他娶不起媳妇了。你说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这叫什么事?”
陈三媳妇不是个心里能拐的,说话也直白,苏嬷嬷一听就懂,却不直接表态。
“我和那死鬼,将来有三个儿子送终也够了,这一个实在是多余。”陈三媳妇说,“过继给你,以后你也好有个后人。你帮帮我,我好你也好了。我不跟那些人一样,我不是贪图你的钱。”陈三媳妇越说越掏心掏肺,就差剖出心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在情面上,苏嬷嬷也不能立即给她驳回去,犹豫着说,“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送给我,你舍得?”
“你这人我晓得的,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会亏待我儿子的。我信得过你。”陈三媳妇陪笑,这话半真半假,苏嬷嬷面无表情,淡淡得道,“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