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的命运》蜀夕

5、第四章故人子

　　今夜是启程的第四日，他们一路晃晃悠悠，但连杰克也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变得越发阴森诡异。
　　维塔艾特纳静静地躺着……应该是，他的身影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叫人看不清。杰克的耳畔只有风声，吹过草叶树枝的悉悉索索的风声。他一个人坐着，觉得莫名焦虑，仿佛那风声中混合着什么其他的声音，黑暗里有眼睛在注视着他。
　　怎么可能，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估计最大的活物就是他的老牛了。
　　何况今晚月色这么好。
　　他抬头，满月，月光明亮。不，我的天，那月亮好像带着血红色？
　　杰克立刻起身，操起唯一的武器——一把破斧头。他提着斧头环顾四周，清晰地听见了混杂在风中的野兽的嘶吼声。
　　黑暗中亮起了灯，那不是灯，是眼睛。
　　幽绿色、暗金色、赤红色。
　　他是被盯上的猎物。
　　就像被维塔艾特纳用匕首抵住咽喉时一样，杰克的恐惧奇异地燃烧出了破釜沉舟般的豪情，他心底有不知名的野兽正在苏醒。
　　尽管他快要死了。
　　他突然想起了娜莎，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她在水井边打水时扭动着腰肢时总有那么一些眼睛跟着她的丰臀转，还有村里那个老爱说老掉牙的故事的老头，隔壁住的那个讨厌的混蛋，以及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和只给自己留下一头老牛和一间草屋的父亲。
　　他突然不害怕了，只是特别想要这群人，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出现在这里，他们都会知道他是个英雄。混蛋会吓得腿软，老头会称赞他的勇气，姑娘准会爱上他，而他的父母会以他为豪。
　　可惜他们都不在。
　　杰克觉得非常非常操蛋，他人生中最帅最像英雄的一刻居然没有目击者。
　　第一头野兽一跃而起，以人类几倍的速度率先发起进攻。
　　杰克抡起斧头大骂道：“操！”他本来还有一长串的骂词，但时间只够他说出这一个字。血月下凶兽露出獠牙，面孔狰狞如地狱的恶鬼。
　　时间被拉长了几百倍，只有风声仿佛没有止境。
　　杰克想起了父亲留给他的另外一件遗物。

　　人鱼的脸在星光下最美丽奇幻，总是湿漉漉褐色长发遮住了□□和后背，但仍能看见雪白的肩膀，下身的银色长尾证明她是个非人类。
　　有时她会坐在岩石上，让寒风吹干头发。她说当风吹拂过头发的时候，可以听见风的精灵西尔芙低语的声音。于是维塔艾特纳和她一起坐在礁石上吹风。
　　星辰海的时光宁静悠闲，尽管绝大部分的人鱼仍对他心怀畏惧。
　　从这片极荒僻的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可以达到冰霜森林、西北荒蛮之地这些人迹罕至，异族怪兽林立但又富含珍稀原料的地方。
　　维塔艾特纳习惯走海路。谁都知道维达斯山脉是巨龙的园圃，而它的北方是异兽的巢穴——西北荒原。
　　“人类同样也有着自己的天敌，不，应该说，许多种族都远远强大过人类。”维塔艾特纳回答着爱莎某天心血来潮的问题，他用石块在沙滩上划着，“这块大陆上，还有南大陆上还着许多种族。精灵族、矮人族、巨人、兽人……每个内部还有许多分支，譬如兽人族，许多种族都被囊括在内，他们其实相差甚远，比如海妖和异兽，你们人鱼一族也属于兽人。”
　　“还有龙族。”维塔艾特纳补充道，“那几乎称得上是最强悍的种族。”
　　“可是你说，人类才是大陆上数量最多的。”爱莎说，“人类是怎样战胜比你们强这么多的敌人的？”
　　“每一个种族都有优缺，人类也有着天赋。”维塔埃特纳说，他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人类的天赋即为——学习。”掌心里突然绽开一团火红的花。
　　“那是什么？”爱莎问。她惊叹这从未见过的美丽，也敏感地察觉到它的危险。
　　“火焰。”维塔艾特纳回答。
　　“这就是……火焰？”爱莎离得稍远了些，警惕地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不知是虚无还是实际的东西，“我听说，火焰很危险。”
　　“很危险，也很实用，每一个炼金师都有自己的火焰。人类是第一个掌握火的种族。”维塔艾特纳说，“传说人类因为学会了控制火而引起了诸神的不满。”那团火焰在他掌心里噼啪一爆，爱莎慌忙躲避，脑袋都潜进了水底。
　　“你还是这么胆小。”维塔艾特纳说，是惯用的不屑的口吻。但当爱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时，她看见面前的人仿佛在笑。无论哪是不是嘲笑，但他仿佛真的有感觉到喜悦。
　　“我的火焰不会伤害你，我发过誓。”维塔艾特纳说，他伸手，那团火焰凑近了人鱼的脸，她的瞳仁里映出两点橘黄。火舌轻柔地舞动，如花瓣舒展，它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花的样子，一朵开在手心里的红莲。
　　爱莎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触，她的手穿过了那朵虚幻的火焰红莲，只感到一片似有若无的温暖。她将手叠放在炼金师的手上，才醒悟到那是人类的温度。
　　维塔艾特纳发现人鱼被染成橘黄的眼睛正凝视着他，那一瞬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喉咙里。他从人鱼的眼睛里看见了星空。

　　吉恩前11年
　　“干嘛一个人在这儿？我可找了你好久。”来者端着酒杯，步伐仍旧稳健，眼神里却有了一点醉意。他露出一个如他的红发一般灿烂的笑容，“你可是今天的大功臣，快来好好庆祝一下。”
　　“阿瑞斯阁下。”他平淡地问候。
　　“叫我查理就好，维塔艾特纳，你的名字可真拗口。”查理·阿瑞斯站到他身旁，在盛夏的夜晚，繁星灿烂。他以庆祝战争胜利的名义在全国最大的音乐厅中召开盛宴。
　　“查理阁下，我想今天的功臣并不是我。”维塔艾特纳说，他望向正在认真聆听乐曲的女人，她有着美丽的金发与蓝色的眼睛。
　　维塔艾特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艾瑟尔。
　　那时她刚刚长途跋涉，一身粗布滥服，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她站在路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阿瑞斯的护卫队面前，拦住了不败的查理。只需一眼维塔艾特纳就知道，这是个一无所有唯有勇气的少女。
　　查理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女士，你是谁？”
　　“艾瑟尔·布里塔科特。”她昂首回答。
　　“你是谁？”他再次问。
　　“一个孤女。”她直视他的眼睛，“我来帮助你赢得战争。”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哄堂大笑。
　　少女掏出了一块宝石：“我受神之指引，来帮助你赢得战争。”
　　维塔艾特纳下意识地摸向戒指，入手是绿宝石冰冷的触感。它像一只眼睛，此时这眼睛睁得更大了。
　　“不妨答应她。”维塔艾特纳突然开口了。查理微微侧头看他。他补充道：“我认识这块宝石。这位少女将成为不凡的人物。”
　　维塔艾特纳多年以后想，一场辉煌的戏剧就是从此时开幕。
　　星轨变幻，占星塔上的占星师从中窥探命运的指引。还是王子的吉恩开始了他周游大陆的传奇逃亡。摩根悄然聚集起大陆的巫师。矮人卡拉卡拉在危难之时继承了王位。追随天命的少女来到王都履行她的使命。
　　“好吧好吧，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输了赌约。”查理晃着酒杯，目光跟随着那勇敢的女战士。换下那一身褴褛，穿上华贵的长裙后，艾瑟尔的确是个美人，有着灿金的头发，挺翘的鼻梁，薄而小的唇，脸庞的棱角比一般女人分明，眉毛纤长却显出英气。
　　查理·阿瑞斯与艾瑟尔订下赌约，少女依约用八百人击退了两千人。查理头一次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代表国家授予她护国者称号。
　　“这是我的第一次失败，输给一个女人。”查理意味深长地说，“但是我父亲说过，男人总会有失败，尤其是败给女人。”
　　艾瑟尔的确美丽，但她最美丽的还是眼睛，多年后的查理说：“任何人和那双眼睛对视，都会有那么一瞬感到心动。”
　　颜色如天空一般澄蓝的眼睛让维塔艾特纳恍惚想起了另外一双眼睛，他忽然问：“阿瑞斯，如果是你，你会用心爱姑娘的一滴眼泪来换取战争的胜利么？”
　　查理疑惑地挑了挑眉毛：“你说什么？维塔，有哪位美丽的姑娘进到你的心里了么？”
　　“不。”维塔艾特纳摇头，隐约的熟悉与痛楚在他的心口，他任由它飘荡，“也许我只是有些醉了。”
　　查理习惯了他的冷漠，又回到了厅中，维塔艾特纳看见他走向了那位目光坚毅的女战士。
　　心爱的姑娘。
　　某个地方似乎传来绞痛，他抚上心脏，它平稳有力地在胸膛里跳动。这节奏令人心安，它将一直这样跳动下去，直到永远。

　　杰克左臂格挡住攻击，右手抡起斧头乱砍，那把钝斧头砍在凶兽坚硬的骨头上，发出金石般的声响，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兽群显得更为兴奋。在血月笼罩的旷野里突然多了无数黑影，兽嗥由远及近，如浪涛般接连起伏。
　　等等，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只手臂就挡住攻击？
　　杰克错愕地发现自己左手上拿着一面银白的盾牌。它很轻，轻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在黑夜里发着荧光，那光芒将杰克笼罩在内。
　　凶兽似乎惧怕这样的光芒，它退后几步，和不远处的那些眼睛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黑暗中亮起几团幽绿色的光芒，像是磷火，它们晃晃悠悠地飘动着，好像随时就要熄灭。但那些凶兽却在这萤火虫般微弱的光芒面前一步一步地后退，喉咙里溢出低沉压抑的嘶吼。
　　杰克回头，看见那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的黑衣人静静坐着，他慢慢地抬起脸来，掌中一团幽绿冥火，正好照出他如面具般毫无起伏的面孔。
　　火焰坠落在地，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划出一个大圈将兽群隔绝在外。凶兽长嗥了几声，一阵悉悉索索之后，渐渐听不见声响。
　　杰克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调整呼吸。就这么短短几天，他已经是第二次劫后余生了。他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莫名其妙出现的盾，上面雕刻有古朴又熟悉的花纹，看起来就绝非凡品，说不定是传说中矮人打造的神兵。
　　“把盾给我。”维塔艾特纳说，意思十分明确，态度毋容否决。杰克迅速权衡了利弊，乖乖把盾给了他。
　　那盾一离开他的手，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面镜子，没错，镜子。杰克看着维塔艾特纳手中的镜子，虽然造型朴素，但好歹是面银镜，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最值钱的遗产，奈何全村也没有人用得起这样的镜子，更不会去买。
　　“精灵族的魔法，原来是她……”维塔艾特纳说，白光一闪，镜子又变成盾牌，一面比之前还要打上一倍有余的盾牌，他仿佛喃喃自语般说：“少了，它不见了……艾瑟尔……你明白了什么？”
　　“不见了？你以前见过它么？”杰克说，“它背面缺了一块，看样子应该是块宝石，如果没缺那一定更值钱……啊，不是，我是说，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火光透过维塔艾特纳的绿眼睛，“这是你不该知道的东西，好好留着它吧，它毕竟是……”
　　最后几个字声音极低，杰克没有听清，也不敢去问。盾牌又变成了银镜，维塔艾特纳将它抛给杰克：“明天一早你就马上回程。”
　　“你不一起？”杰克问，“虽然你很牛是没错，但它们毕竟数量多。你不妨带上我，说不定我在什么炼金术魔法方面是个奇才，你瞧我刚刚就变了面盾出来。”
　　没有回答，杰克却再接再厉：“你干嘛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宝藏之类的？”
　　出乎意料的，维塔艾特纳回答了他，带着兜帽的黑衣炼金师坐在绿色的火焰中，仰头望着血月：“我来见一见老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