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的命运》蜀夕

4、第三章 遗忘咒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么？”他又重新垂下头，掩盖住少年般稚嫩的容貌和翠绿色的眼睛，他问道：“你姓什么？”
　　“布里塔科特。”老实地回答
　　维塔艾特纳侧了侧头，杰克·布里塔科特脏兮兮的头发的确红得耀眼，那是火焰的颜色。
　　“巨龙山脉曾经的名字是维达斯，这里曾是矮人的领土，在矮人语中意思是财宝的洞穴。”维塔艾特纳自顾自地说，神情淡漠。
　　“这个故事我听说过，”杰克回答说，“村里的老头好像说，是曾经有位勇士在这里斩杀过巨龙。”
　　“那勇士是谁？”维塔艾特纳继续问。
　　“哈，勇士就是勇士，谁关心他叫什么？”杰克嘟嚷着，“嘿，你既然不杀我，怎么尽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难道那位几百年前勇者是你的祖宗么？”
　　不，只是一百年，一百年前的往事居然能被遗忘得这样干净。
　　人们已经忘记了异族、妖兽甚至巨龙，也忘记了百年前辉煌灿烂的英雄。
　　甚至是，甚至是……
　　他想起了那句诅咒。
　　摩根，你说死亡，或是被全世界遗忘，哪一样更悲惨？

　　吉恩前11年。
　　维塔艾特纳还记得那一天，共和国首席将军的长子，年轻但有不败之称的查理·阿瑞斯阁下骑着马走过首都的街道，人们夹道一睹几日前刚凯旋归来的年轻将军的风采，少女们用热切而爱慕的目光追随着他。
　　那些威武高大的战士们个个挺直了脊背，骄傲地昂着头。查理的红发在烈日下红得耀眼，红发下是一张英俊刚毅的脸庞。他往哪个方向看一眼，露出一个微笑，就能听见那儿传来的潮水般的欢呼。
　　人们呼喊着：
　　“战神！战神！”
　　“不败的查理！”
　　“阿瑞斯将军！”
　　人们爱戴他，且敬畏他。
　　带着兜帽慢悠悠跟在队末的维塔艾特纳显得不那么起眼。查理忽然调转马头，那匹烈马在他手下如一个再温顺不过的情人，流畅地穿过拥挤的前行的队伍，与他并辔而行。
　　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都勒着缰绳转身。他们不敢走在主帅的前面。要在这样窄的街道上转个身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场面一时混乱起来，马的嘶鸣声，蹬腿声不断，人群中有惊恐的叫声。
　　“停下。”查理说，他的嗓音向来雄厚，有令人信服的威力，“就这样，往前走。”他说。
　　队伍继续前行，无人有抗议。
　　“阿克麦斯特，我的朋友，快走到前面来，你是今天最值得赞誉的人。”查理说，丝毫没为自己的行为引起的骚乱感到半点不妥。他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出身、天赋和浴血奋战换来的一切。
　　“阿瑞斯阁下，您才是主帅。”维塔艾特纳恭谦地说。他已经习惯说上一些不带感情的客套话。
　　“叫我查理。”查理毫不在意他冷漠的语气，他笑着说，“维塔艾特纳·阿克麦斯特，了不起的炼金师，你是能和我并肩的人，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
　　查理·阿瑞斯从不刻意体现他的傲慢，也从不掩盖。他的傲慢正如他傲慢的资本，他和士兵们把酒言欢，在战斗中身先士卒。只要他长剑指处，他的士兵会毫不犹豫地进攻，他的军队忠于他，愿意为他付出生命，难怪人们为称他是战神在人间选出的幸运儿。
　　他此生第一次稍稍放下了永不言败的傲慢，承认一位炼金师是他的朋友。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在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能得到您的认可是我的荣幸，阁下。”维塔艾特纳说。他身侧骑马的红发少年是那么的年轻，货真价实、酣畅淋漓的年轻。维塔艾特纳好像从未如此年轻过，但此时他枯寂的心中好像稍稍注入了一点鲜活。
　　和一个人一起面临过死亡后，你们就算一起出生入死过，人们说这是友情里比较牢靠的一种。

　　“你有朋友吗？维塔。”在一个太阳渐落的黄昏，爱莎突然问他。
　　答案已经在他的唇边，但他思考了片刻后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人鱼歪着头看他，“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人类的朋友分很多种，那很难对你解释。”
　　“我是说真正的朋友。”人鱼费力地描述着，“就是那种，那种真诚的，友善的朋友……”
　　他轻笑一声：“我不知道，但你说的，真诚的友善的朋友，我想我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听起来很孤独。”人鱼难过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放低声音，“他们说我是个异类，因为我老是想着要到外面去，这是绝对禁止的。我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试图离开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祖父说他们已经被海怪杀死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人类中的异类。”维塔艾特纳躺在岩石上，懒洋洋地看着星空，“但是人类的数量很多，比人鱼要多得多，所以你总能找到另一些异类。”
　　“维塔，我是你的朋友吗？”
　　“也许不是。”他继续凝视着被夕阳染成橙红的海面，“也许你说得对，我很孤独。”

　　他也曾疯狂地渴求所谓的“外面”。在久违了这个世界十年之后，只要还有眼睛和耳朵，他就想要把能看到和听到的都看遍听遍。然而最后他还是回到了阴暗的城堡，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实验室。
　　他是个炼金师。
　　炼金师总是活得比其他人类要久。
　　生不老和金属矿渣炼出黄金是炼金师永恒追求的两大主题。
　　他也曾疯狂地搜寻古老的手稿，上古文字，精灵文字，还有炼金术士们使用的含义隐晦的图像和符号。
　　他使容颜青春常驻，但所有有关驻颜和长生的药方都只是使死亡延迟脚步，从没人真正求得永生，即使是在远古传说中那些近乎于神祇的伟大人物。
　　当炼金师看着颜色各异的火焰时，他们穷尽一生从这火焰中找到终极。
　　从维塔艾特纳初次看见火焰从之前窜起，他一直看了三十年，终于明白这火焰中一无所有。炼金的力量源于人的智慧，不得要领的炼金师终生陷于炼金的囹圄。
　　吉恩前175年，他带着炼金师古老的愿望，踏上了寻找的路程。
　　维塔艾特纳路过了一座死城，他坐在马背上，像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路边有农夫抱着死去孩子的尸体诅咒：“阿克麦斯特……那个黑炼金师，他会被钉死在神的眼前。”
　　他停下马，看着农妇和她身后的满地尸体，痛哭的女人不知道口中诅咒的人就在她的背后，毫发无损。
　　他素来在大陆上臭名昭著，在这个宗教众多，信仰混杂的时代，他的罪名已经不知被多少个神灵听见。
　　他不畏惧神灵，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护佑人类，街道上怎么会堆满了尸体。神灵也阻止不了人类的欲望。
　　“丑陋的死亡。”他说，转过头来继续前行。

　　“维塔，你们人类都这样么？像你一样孤独。”爱莎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她托着腮，昂起头看着他。
　　“不，我想我是那些少数的异类。”维塔艾特纳坐在礁石上这样回答，“我是炼金师。”
　　小人鱼显然不懂炼金师在人类中是什么概念。
　　维塔艾特纳看着可以称得上辽阔的星辰海域，这里远离大陆上的一切纷扰。人鱼无需担心食物与战争，终日饱食安乐，可这里仅存几百尾人鱼。这些怯懦的生物总是远远地避开满身血腥的炼金师，从不在他面前出现。
　　“人鱼的记忆能维持多久？”维塔艾特纳莫明问。
　　“记忆？我……我不知道。”
　　跟人鱼谈论时间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不知道什么力量驱使着维塔艾特纳说口：“你会记住我吗，从此刻，直到你生命的尽头。”
　　语气听起来不像问句，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这句话本不指望有回答。
　　“我会的，从此刻直到最后。”爱莎回答得再轻松自然不过，仿佛不知道对人鱼而言生命的尽头意味着怎样漫长的时间，“你也会记得我么？当北方的风暴停息的时候，你会来看我么？”
　　“嗯。”他还需要她的泪水。
　　“从此时到最后？”爱莎问他，她美丽的眼睛亮如星辰。
　　死亡与被全世界遗忘，哪一样最可怕？
　　对炼金师而言，这本就是同一件事。
　　“我会。”维塔艾特纳缓缓地说。他本不想把这个词说得如此凝重，好像承诺。
　　他许下过许多不会兑现的承诺，说过许多违心的誓言。
　　但人鱼显然不会，她澄澈的眼睛仿佛能去掉层层掩盖，世界在她眼中如新生的婴儿，但无法洞察人心。她笑起来，仿佛冬日里的阳光被雪花折射：“我们不会忘记彼此，从此刻直到最后。”
　　那时的维塔艾特纳能够冷眼旁观人类的喜怒哀乐，但他不明白人鱼微笑里的悲伤，那一瞬他仿佛透过爱莎的眼睛看见了某些不可扭转的悲哀，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