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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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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看呆了,他在崩溃的边缘徘徊许久,这个“骗”字终于成就了最后一把将他推下深渊的助力。他全身乏力,牙齿上下打着哆嗦,咯咯作响,黎宝山揽住他:“看我说什么呢,冷了吧?快秋天了。”
枯云推开他,抱紧了膝盖坐在地上,他想哭,他想大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黎宝山,可他不能,他怕,他惶恐,他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童话,深刻的寓言,假如黎宝山就此离开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枯云僵硬地坐着,黎宝山此刻屈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少爷或许有事情不想让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你不想和我说,没关系。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开心,你看看我啊,唉……”
黎宝山长吁短叹,苦笑着:“我现在连让你开心也做不到了。”
枯云撑不下去了,他突然抓紧了黎宝山的手,看着他道:“你真心实意地对我,我骗你,对你说谎话,我受不了了……黎宝山……这几天,我不是在烦恼陆春寒的事情,你说我冷血也好,怎么想我都好,我和你坦白吧,他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意。”
枯云的手在发抖,黎宝山的右手搭在了他手背上,脸上的苦笑早已成了很淡很柔和的微笑。
“我们起来说吧。”他说道,将枯云搀了起来。
枯云跟着他到床上坐下了,新公寓房里的家具很简单,卧房里除了衣柜,就只有这张大床。
“那天我溜出去一整晚,到了白天才回来,我说我是去找陆春寒了,我撒谎了。”枯云说,不敢看黎宝山,黎宝山鼓励似地劝慰他:“你看着我说,这点事我又不会生气,你总不至于是去找什么乐子去了吧?”
枯云抬起头大喊:“这绝对没有!”
黎宝山笑了两声,枯云脸一红,眼睛斜斜看着地板,道:“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在路上闲逛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却让我遇到了我的……”他顿住,吞吞唾沫才继续说:“遇到了我的大嫂和侄子……”
“少爷从前不是家里的……”
枯云无奈一笑:“你听说过我的事情是吧,父亲是美国来中国的学者,母亲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对吧?”
“尹四和我讲的。”
“你相信吗?”
黎宝山笑着:“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枯云短促的呵叹了声:“那你别信这个故事,这是我编的。”
这句话讲出来,他如释重负,整个人忽然都松弛了,也有余力能看黎宝山,能正正经经地笑着看他了。
“无论你听了这个故事后怎么看待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继续再欺骗你了,”他进而道:“老爷子姓枯,从前是个生意人,后来身体不好,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老家休养,他抢了别人在山上的大屋子来住,放火烧死了那一家人,烧荒了一片地还不够还抢别人家的女儿……我的母亲是个俄国人,老爷子出外打猎的时候把她抢了过来,后来有了我,我和母亲一直住在山下。她的人不很机灵,我长大了些,左邻右舍的小孩儿动不动就管我叫傻子的儿子。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闯进了我们家,他带着枪,”枯云哽住,望着远处,他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变得冷漠,“他一枪杀死了我母亲,把我拖回了大屋里。之后我知道,他是老爷子的大儿子,我该叫他大哥。”
“我在那里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生活,枯家上下只有我大嫂对我好过,她也是命苦,天天被我大哥打,被老太太教训,还被三小姐欺负。大嫂偷偷给我塞过馒头烧饼,还有一个人对我也不赖,就是荣先生,老爷子的生意全都变卖后留下了几处房产在上海,荣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带着这些房子收来的租金来枯家看看。他教我认字,读书,我试着偷偷跟着他上火车,没能成功,”枯云想起了许多往事,低下了头,说,“我被抓了回去,再后来……某一天荣先生生病,一位林先生自称代替他来枯家,”枯云的睫毛上下扇动,他抬起了眼睛盯着黎宝山,“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老爷子抢了别人的大屋来住吧?”
“嗯。”黎宝山牢牢握紧他的手。
“这位林先生就是那被赶出去的一家人里逃出生天的孩子。他是来报仇的。
“他放了一把大火,我是他的……帮凶。
“火灾里活下来的只有大嫂,她的儿子,一个佣人,还有我。”
枯云将栾美莘和女佣阿珍的经历告诉了黎宝山,他又说起他自己的故事:“我搭火车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荣先生,他很同情我,我骗了他,我告诉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需要钱,我要活下去。”
枯云看着衣橱下面那翘起的几个纸张尖角:“我得到了老爷子的所有房产,后来荣先生病逝,我也不想在上海住了,换了南京的一些地契去了南京生活。”
故事说完了,枯云忽地想起了那天在白俄区小酒馆里见过的那位卖火腿的俄国女郎。
他不认识她,更没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只是在某一刻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那总是傻乎乎地笑着,抱着他,摇着他,轻声对他哼唱俄语民谣的早逝的母亲。
枯云靠在床头,音调平稳的诉说着:“我杀过人,三小姐不是被大火烧死的,林先生对她开了一枪,没有致命,是我杀死的她。”
“我还往老大身上泼油,我看着他烧起来,我希望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更大,我想要他死,我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的情绪缓缓地在语言下流动,并不激烈,他问黎宝山:“我不是什么好的出身,我父母的相遇根本没有爱情的成分,我甚至……还继承了那老家伙的野蛮,你明白吗?我……”
黎宝山不响,对视中,枯云咬紧嘴唇:“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我杀过人啊!我还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愧疚……”
“我的身世也不好,我也杀过不少人,我也不觉得后悔愧疚。”黎宝山来回抚摸着枯云的手,他从枯云的故事里听到的不是恐怖,可怕,而是又一串的惊喜,他复杂的过去和身世似乎让这个漂亮少爷变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值得好好咂摸品味。黎宝山对枯云真正是爱不释手了,他情绪激动,道:“你对我这么坦白我真的很高兴,我要是和你说你的身世反而让我觉得你更有趣,更想好好疼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正常?”
枯云眨眨眼睛,黎宝山揽住他,亲他的额头:“你真是我遇到过最有趣的人了,老天爷真是妙,把你造得这么好,这么有意思,你确实不该在我那里住了,我那里人来人往,万一世上还有个慧眼如炬的人把你看去了,我可不就亏大了吗?”
“你说什么玩笑话呢!”枯云想笑又想哭,黎宝山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暖得他眼眶都热了。或许老天爷真是个趣味横生的妙人,给了他此前十几年的苦难为的就是让他来遇到这么好的一个黎宝山。
“那你拿那些房契出来是想去给你大嫂的?”黎宝山问道。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先前我和大嫂说了谎,没告诉她荣先生把房产都给了我的事……”枯云低下头,“是我一时自私了,我可只有这些房产啊……”
黎宝山道:“你不是还有我吗?毕竟你大嫂对你也算有恩,财产还是要分她些的,她还带着个孩子。”
枯云点了点头:“说的是,那我明天我就去找她。”
“总不能让他们一直住旅馆吧,你继娘苏州那套房子我看就很适合他们母子,上海的消费毕竟高一些,住在苏州靠南京的租金生活,日子过得能非常滋润了,要是他们不愿意,还可以住去黎园。”
“那不行!太麻烦你了!我继娘住到黎园去我都觉得打扰了许多,她的房子空关着也确实需要点人气,我看就让他们去苏州落脚吧。”
黎宝山提议两人明天一块儿走一趟,枯云想了想,答应了。不知是不是坦诚过去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力量,和黎宝山一商量完,他倒头就睡。数日来他的睡眠状况都十分不好,今晚心无旁骛,一睡就安安稳稳地睡到了隔天午后。枯云醒来后看天色不早,赶紧是换了衣服揣上几张房契拉了黎宝山出门。
小徐给他们开车,到了栾美莘下榻的旅馆,他等在楼下,枯云和黎宝山上了楼。
栾美莘今天又换了身打扮,小小旅馆房间里东一件她的新旗袍,西一顶洋派的羽毛帽子,高跟皮鞋,香水瓶子更是堆了许多,她是彻头彻尾适应了上海的时髦生活了。她见到枯云身边多了个人,往黎宝山身上看了许多眼,枯云介绍道:“这是我朋友,生意上有合作的黎先生,这位是我大嫂。”
文文正坐在地上玩积木游戏,他们进去,他赶紧将积木收拢了,背过身去怕被人偷走了似地偷摸着玩儿。
“咳,这小子!”栾美莘笑着一努嘴,“连我都不给多看一眼呢!来来小叔,黎先生进来坐呀。”
枯云长话短说,先将三张准备好的房契塞给了栾美莘,道:“大嫂这些房契你先收着,回头我就都改到您名下去。”
栾美莘一惊,看看房契,又看看枯云:“哎呀这怎么好??是荣先生那里办妥了??可这……这是南京的产业?”
枯云瞧了眼黎宝山,说道:“嗯,这是我自己置办的,不是之前和您说我和人合伙做生意吗。”
栾美莘不肯收:“那这是小叔您的东西啊!我怎么好意思……唉!不好意思的!”
枯云劝了几次没能劝下来,栾美莘还道:“小叔我看你还没成家,以后有了老婆孩子多得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呀!你这钱我不能收……你每月照顾我们一些就已经是我和文文的福气了。”
枯云求助般地看黎宝山,黎宝山上前对栾美莘道:““大嫂您就收着吧!您这不是还要带着孩子嘛,每月照顾不是不行,只是做生意毕竟有风险,万一有点闪失,那你们也得跟着枯少爷受苦啊……”
枯云本也不再愿意和栾美莘有太多的牵扯瓜葛,若能给出几张房契就一了百了那正合他意。他附和着说:“对,黎大哥说的没错,大嫂,我还给您在苏州找了个住处。”
这下是轮着栾美莘很为难了,她扫了笑盈盈的枯云和黎宝山一圈,把房契推还给枯云的手缩回去了些,一挽头发说:“苏州?可我还想着留在上海,和小叔住近一些,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呢。”
黎宝山道:“大嫂您别多想,没有要赶您走的意思,只是恰好苏州有处空房子,您要是不愿意去的话,留在上海我们也很欢迎的。”
栾美莘没再看他,单望着枯云说:“小叔,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一个女人,还要带着文文,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是这几张房契给我,租金我收,往后每月您那儿……”
“大嫂要是有什么需要当然可以来找我!”枯云忙道,黎宝山此时笑了声,道:“大嫂,这几间都是南京的旺铺,租金非常丰厚,这样吧,您要是觉得这钱还不够用,回头可以再找我们,我给您留个电话,我们到时候商定好一个数额,每月按数额取用,您看怎么样?”
栾美莘眼珠转转,笑了笑,记下了黎宝山给的电话号码。她道:“两位做生意的百忙之中还抽空牵挂我的事,我真是很感谢了,就不拖着你们的时间了。”
她喊了文文过来送客人,一母一子一个笑着一个板着脸孔将枯云和黎宝山送到了楼下。
小徐的车停在街口,黎宝山走到车边后把小徐叫了出来,与他耳语了几句后自己坐上了司机位。枯云看小徐往白俄区的方向走,好奇道:“你落了东西?”
黎宝山道:“上车吧,今天我开车,我们两个兜兜风。”
枯云一笑:“哦,二人世界啊。”
枯云现在是欢喜非常,他心中的两块大石头都落了地,他甚至能听到它们碎成了粉末渣子,被风呼呼地刮向远处的声音,他再不是个骗子,也绝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自私鬼。他笑嘻嘻地上了车,黎宝山载着他直接开出了城去,两人在路上买了点酒菜,于郊外寻了片青草地席地而坐,享受着最后一点夏日暖阳。
枯云喝点了酒后枕在了草地上看云,他觉得棉絮般的云朵可爱极了,他觉得什么都可爱极了,蓝天很可爱,树木很可爱,青草很可爱,草叶上的蚂蚁很可爱,野花、野蜂、他那新公寓里单调的墙色,毫无新意的家具都穿上了一件可爱的外衣。这其中,还要属黎宝山最最可爱。
黄昏时,枯云和黎宝山在新公寓房里准备用晚餐,瞿妈做好了饭菜才端上桌,小徐找了过来。
“一起吃吧。”黎宝山关照瞿妈下楼去买两瓶啤酒上来,小徐入座后和黎宝山道:“下午她先是去了趟电话局。”
“嗯,我给了她公司的电话,想必是找过去了。”
小徐颔首:“没错,我看她进去了好一阵,出来后我就找人问了问,办事处的小郑说她问东问西,还往他们手里塞钱打听这家公司办事处干得是什么买卖。”
枯云端着饭碗听得稀里糊涂,黎宝山和小徐说的事他向来搞不太明白,也就没放在心上,只管吃饭。
黎宝山看了眼他,又问小徐:“之后呢?”
小徐继续汇报:“后来还找去了恩理和路,白赛仲路的几户人家,我都打听了,她就问他们这房子是不是现在是政府的。”
听到这儿,枯云放下了筷子,小声插嘴:“你们在说的人该不会是我大嫂吧……”
黎宝山一笑,小徐点了点头,道:“枯少爷,您大嫂还找去了一家地产中间商那儿,打听一位姓荣的先生的事。”
枯云看看黎宝山,不是太乐意:“你找小徐跟踪我大嫂?”
黎宝山吃菜,道:“多留个心眼,没坏处。”
枯云不响,等小徐走了之后,他难得冲黎宝山发了句牢骚:“大嫂没坏心的,你别再找人跟踪她了。”
黎宝山没搭腔,结果第二天小徐一清早就来报告,栾美莘跑去了黎宝山的公司办事处点名要见枯云和黎先生。枯云当下愣住了,黎宝山拍拍他,转头叮嘱小徐:“我们走,去趟公司,顺路把你老婆一块儿接了过去。”
枯云一是没想明白栾美莘怎么突然要见他们,二来更不明白这事儿和小徐老婆有什么关系,他和黎宝山打听,黎宝山故作神秘,与他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枯云怎么想都想不通黎宝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坐立难安,上了车一个劲抠手指甲。小徐的老婆挺着个提溜滚圆的肚子,眼瞅着就快生了,她上车后,黎宝山对她和枯云道:“过会儿你们就是一对夫妻。”
小徐老婆小脸盘,小眼睛,柳叶眉毛樱桃嘴,颇聪明机灵的长相,立即是应承了,还半靠在枯云肩上和小徐说:“大哥给我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公,我还要什么小徐啊。”
大家都笑开了,枯云不明所以,笑都笑不出来。
到了黎宝山在圆明园路的公司办事处,枯云浑身发僵地被小徐老婆挽着胳膊拖了进去。这地方他是第一次来,此刻他也没心情好好参观浏览番了,低头含胸,尾随着黎宝山进了的办公室。
栾美莘已经等在这间半圆形的办公室里头了,见到她,枯云揉揉眼睛,些微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挎着皮包,穿着紧身旗袍,香烟乔乔,坐在黎宝山的办公室里喝咖啡,一双画了飞眼线的圆眼睛既不热络也看不到半点温情的美妇人就是前几天还在电影院里一惊一乍,亲亲热热管他叫小叔,三句话不离开自己孩子的栾美莘了。她不光是衣装变样,连人都彻底变了模样。
“这个人是谁呀?”小徐老婆娇滴滴地问枯云,枯云一哆嗦,说:“我大嫂……”
栾美莘打量着他们两人,枯云搞不清楚状况,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只道:“大嫂,这是我老婆……”
栾美莘瞪着眼睛:“老婆??小叔啊!你都成家了啊!这么大件事儿怎么也不和大嫂说??”
黎宝山这时挥退了跟进来的小徐,补充说明:“他们二位啊酒席还没办呢,孩子倒先有了,我们一群朋友的意见是孩子先生了,回头再办酒席再拍照片。”
小徐老婆道:“对呀对呀,我也是糊里糊涂,四个月了才发现自己有了小囡,大着肚子去拍婚纱照丑都丑死了,那就干脆等到孩子落地好咯。”
枯云陪笑,给小徐老婆找了张椅子,扶她坐下。栾美莘不响,就笑了笑。
黎宝山坐到了沙发上,一提裤腿,点了跟烟,抬起眼睛看栾美莘:“大嫂,今天找我们有什么事?”
他和栾美莘都让枯云觉得一阵陌生,他站在小徐老婆身后,听栾美莘说道:“我来说说房契的事。”
“您说。”黎宝山叼着烟,客客气气的。
栾美莘一瞥枯云,从手提包里拽了昨天枯云给的三张房契出来放到桌上:“小叔,你别怪我疑心病重,你昨天又是给房契,说的好像要和我们断绝了关系似的,还要赶我们去苏州,我没办法不多想啊,是,苏州是清静,但是文文总要上学吧,上学不是在上海好一些,机会多一些吗?我和文文孤儿寡母,我总得为他想着点,您说对吧?他要上学,他也要结婚养孩子的啊,就这三张房契,可怎么够?”
栾美莘说的头头是道,枯云答不上来,唯有点头称是。
“我去打听过了,您还别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不是没道理的,我这次去了荣先生那儿,还真让我打听出了点事情,荣先生病逝前处理了桩买卖,他啊,把老爷子的房产都给了您了!”栾美莘又从皮包里拽出了张纸,往桌上用力拍去,“这就是证明!这是收据!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您拿走了市值多少钱的几户房产!还有您的签字画押呢!”她盯着枯云,“您和说那几间房子都给政府收了去,我也问过了!没有的事!小叔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栾美莘对你是怎么样?文文现在才几岁?老爷子那么多的产业,你倒好,就给我几条小鱼小虾就想打发了我??”
栾美莘讲得是鼻尖也红了,眼睛也湿了,一双涂满鲜红蔻丹的酥手不停拍着胸`脯,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枯云自觉有愧于她,低下了头任她埋怨,小徐老婆却真是个称职的好老婆,时不时来拍一下枯云的手,问一句:“老公,现在是怎么回事呀?”
栾美莘看枯云耷拉下了脑袋,说得更起劲了:“枯家现在可只剩下我们仨了,文文是枯家的独苗啊!我不得看着他一点,帮着他一点??要分家,那也得是按着三分来份,小叔,还有这位黎先生,你们说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枯云唯唯诺诺:“大嫂说的是,那我们……”
“等等。”黎宝山一翘二郎腿,打断了他,枯云和栾美莘齐刷刷望向他,他道,“话不能这么说吧,枯少爷的老婆现在也大着肚子呢,那生下来不也是枯家的苗子吗?”
栾美莘憋着股气,梗着脖子才要回应,黎宝山又说:“大嫂您说要按三份来分家,也就是按人头来算,对吧?我很同意的,分家就该这么来分。”
枯云幡然醒悟,原来找小徐老婆是在这里等着栾美莘呢!
“你什么意思?”栾美莘瞅着小徐老婆,眼珠转了一圈,问枯云,“你们登记了没有?”
枯云支支吾吾:“啊?啊……登记啊……这个……”
小徐老婆一捏他的手心,轻勾嘴角:“大嫂,我们登记了呀,就是没办酒席罢了,您既然这么会调查,那去民政局查查就是咯,我的名字您要不要记一下啦?”
枯云暗暗捏了把汗,这屋里其余三个人,不说黎宝山这个老江湖了,小徐老婆和栾美莘都个顶个的比他厉害啊。他还是不张口为妙。
枯云朝栾美莘赔了个极不自然的笑,栾美莘捏着香烟,不甘示弱:“好呀,你倒是说啊,我是枯云的大嫂,他的爹妈是都死绝了,长嫂为母,回头你们办酒席,三茶六礼,大红花轿,不还得我准备着?”
小徐老婆小嘴一抿,道:“那好,我大名叫做邝小白,大家都叫我白白。”
栾美莘沉默了,不知在盘算着什么,那边黎宝山再度开腔:“大嫂您这里两个人头,枯少爷这里呢三个人头,是不是就这么分?”
栾美莘道:“文文以后也要结婚生小孩……”
白白道:“医生总是说我这一胎是龙凤胎呢。”
栾美莘咬牙,一撇头,指着收据道:“这张收据都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了,现在的钱哪有以前的钱值钱。”
黎宝山道:“是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凑个整数,均匀分成五份。”
栾美莘点头,将收据和房契都要收回去,黎宝山却不依了,道:“既然说好了分家按照这个分,那房契还请大嫂先还给枯少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大家各自带个律师过来签份协议如何?”
栾美莘站了起来,蛮牛过马路似的蹬着腿,咧着鼻孔到了枯云跟前,把那三长皱不拉几的纸往他手里塞:“小叔!还你!”
枯云手心一沉,想和栾美莘说几句话,踟蹰许久都说不上什么,栾美莘嘴快,抢了他的白,道:“小叔,你别怪我多嘴,上海这么大个地方,什么人没有?你可要带眼识人啊!”
白白扯了下枯云衣袖,同栾美莘挥手:“大嫂再见哦。”
栾美莘渐渐是走出了枯云的视线,白白拿了块手绢掖汗,对黎宝山道:“大哥,我这肚子实在是坐不住了,我得找个地方躺会儿。”
“我扶你出去吧。”枯云对她刚才的配合不知是该说感谢还是怪她多此一举,他现在是糊涂得看谁都看不懂了,他不懂栾美莘怎么就一朝之间变得惟利是图,那几张房契难道对她来说不足够吗?她既然这么好打听,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一间铺子到底值多少钱呢?那可是一大笔足够养活她和文文的钱财了啊。
枯云将白白带去见了小徐,他在黎宝山公司门口站着,街上车来车往,他点了根烟,透过那烟雾他看到了另一个上海。
雾里花,水中月,这是一个他看不清的上海。
枯云垂下了头,黎宝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他道:“明天你要是不愿意来,就我出面吧。民政局登记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自有办法。”
枯云叹息:“大嫂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她原本什么样?”
“她啊,”枯云一愣,自己笑了,“是啊,她原本什么样,她贪不贪财,她喜不喜欢钱,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又自我安慰:“但是她真的很疼爱文文,应该是为了他的将来考虑。”
黎宝山道:“你总这样把人想太好,你不怕,我倒有些怕了。”
枯云看他:“我觉得你也很好啊,难道我也想错了吗?”
“那你没错,我是很好的。”
枯云被栾美莘这桩事搞得有些痛苦,如今又被黎宝山的自吹自擂给逗笑了,这一苦一乐掺杂在一起让他很不是滋味,他一晃脑袋,说:“我想自己到处逛逛,晚上再见吧。”
“想去哪里?我喊小徐送送你?”
枯云没要搭小徐的车,他更愿意一个人走走。
在圆明园路上游荡了阵,枯云想起东正教堂的伊翁来了,栾美莘想必是不需要他给安排住处了,他得去找伊翁取消了这项委托。
到了东正教堂,枯云没在礼拜堂里看到伊翁,一打听才知道他去了教堂后的小院里。枯云被人带到了后院门口,他远远就看到伊翁站在个小喷水池边往水里扔硬币,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穆神色,他身旁还有个人,那人坐着,背对着枯云,一身黑色打扮,脚边上一根手杖杵在草地上徐徐转着圈。
枯云看到这根手杖,没来由地一憷,才想躲开了去,却先被伊翁发现了。伊翁没说话,枯云也不响,两人默默互望了会儿,枯云先行回到了礼拜堂里。不一会儿伊翁就来找他,枯云直接将来意告知了他,又感谢了他许多,掏出几张纸钞当作是毁约的费用要给他。伊翁不肯收,枯云小声问了句:“刚才和你在后院待着的那个人是尹醉桥?”
这下,伊翁收好了钱,一摸胡子,笑道:“这费用就当是枯少爷和我打听消息的钱咯。”
枯云撇嘴,起身往外走,说:“你还真是什么买卖都干,唉!我先走了。”
临走前,枯云还不忘看一眼竖在圣堂正中央那金黄灿烂的十字架,他有样学样,与礼拜堂里诸多信徒们一般双手紧扣在在一块儿,闭上眼睛,朝那十字架的方向低了低头,他在心里也拜了拜全能的天主大老爷,希望这位老爷保佑,他和栾美莘的纷争能就此告一段落,万勿再生枝节。
步出教堂,枯云打算去马路对过吃顿便饭,冷不丁地听闻后头有人喊了声:“小兔子。”
枯云对这把声音还是有印象的,但他不予理会,埋头往前走,那人还在后头喊:“喂,喊你呢,小兔子!”
枯云起了身鸡皮疙瘩,看都不愿回头看一眼,急匆匆赶到了个十字路口,喊话声是没有了,只是突然之间一根手杖打到了他小腿肚上。枯云脑门上青筋乱跳,转回身去就是顿骂:“你有毛病吧!怎么在大马路上还打人?!我上辈子欠你的??就该被你打??!”
他心里猜得七七八八,爱喊他兔子,还爱拿棍子往人腿上乱敲的除了尹家那个死样怪气的大少爷还能有谁!这一回头看到真是尹醉桥跟在他后面,枯云气歪了嘴,警告他:“你别跟着我!!”
枯云是极其不愿意见到这个尹醉桥的,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他就想起自己在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的遭遇:无缘无故地被打,无缘无故地被教训。不论尹醉桥和尹四孰是孰非,光凭他在自己父亲出殡的当天就闹着分家这一点,枯云断定,这人不仅脾气坏,阴狠,还很冷血。他离开东北这么多年,尹醉桥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他想在他脑门上贴张黄符纸,大大地写上“坏人”这两个大字,唯恐再度相遇的人。阿宏和他比起来,那真是给他提鞋还不够格。想起尹醉桥的坏,害得枯云连锁地想起了一连串很坏的人,很不好的事,就好比在此刻,他看着尹醉桥,眼前浮现出的是栾美莘的斤斤计较,见钱眼开,他明白栾美莘有她的苦处,况且她和文文从没伤害过他,枯家的钱财确实该划给他们一份,只是念及栾美莘前一天还亲亲热热地小叔前小叔后呢,今天她就张牙舞爪地要和他分家产,枯云终究意难平。
他看尹醉桥依旧紧随在他身后,枯云跑了起来,他脑筋一转,忽地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近来的诸多不顺意可不都是在遇到了尹醉桥之后才发生的吗?!枯云愈加不忿,尹醉桥将尹家弄得四分五裂,败坏了自家的名声不算,连他这个与他无牵无挂的也接二连三地被倒霉事缠上,他简直就是个活瘟神!
枯云跑得更快,似乎远离了尹醉桥,他身边的、这世间剩下的所有人都还是善良的,好的,他的生活也将重新一帆风顺,恬适窝心。
他仿佛是世间万恶的化身。
而尹醉桥则是不慌不忙,他驻足在路边,声调不高不低,撑着拐杖,喊说:“你找伊翁,黎宝山知道吗?”
枯云还未跑远,听到这话,调转了头剜了尹醉桥一眼,跑了回去,直接把尹醉桥拽进了街边的公园里。
“我在上海还不能认识个把人了?”他对上尹醉桥时全然不见了好脾气,软声音,眼睛每每都是瞪的圆鼓鼓的,不是在生气,就是快气疯了。
尹醉桥冷哼了声,拍拍衣袖,讥讽说:“当然能,那你刚才听我那么问急什么眼?”
“我哪里急眼了!”枯云不看他。
尹醉桥道:“你不想黎宝山知道你认识伊翁是吧?毕竟伊翁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伊翁人很好!再说了,这都关你什么事!”枯云扯了根树枝在手里,胡乱挥舞了两下,“你别到处乱说话啊。”
尹醉桥腿脚不便,转眼就被枯云落在了后面,枯云侧着身子看他,蓦地是转了调子,道:“看来伊翁的生意做得很大,我知道了,你偷偷摸摸开银行的事很多事该不会是找他经手的吧?你刚才又找他,是又在密谋什么呢?”
尹醉桥不响,在一张石头凳子上坐下了。
“你干吗?”
“我走累了。”
枯云扯下一片树叶扔到地上,弄得好像他在和尹醉桥逛公园似的,他鼻子里出气,掷下树枝,扭头要走,可走出去两步,他又担心尹醉桥去和黎宝山乱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枯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他跟前,喊了声:“我说尹大公子……”
尹醉桥单单是看着他,他的瞳仁黑到了某种极致,好像不是真的,是被人点进他眼里的两滴墨。
枯云道:“你别和黎宝山乱说话啊,你不乱说,我保证我也不把你今天找伊翁的事说出去。”
尹醉桥抬高下巴,不响,枯云又道:“你别再叫我兔子了,我有名有姓,你怎么说也是个教养的人物……”
尹醉桥不悦,打断他道:“我想怎么喊人就怎么喊人,用不着你来教。”
枯云翻个白眼,说:“那我们说定了。”
他伸出手作势要和尹醉桥握手,尹醉桥扬起眉毛:“说定什么?”
“我不把你见伊翁的事说出去,你也别把我认识伊翁的事说出去!”枯云看他两只苍白的手还握着手杖,自说自话地提起了他的右手,用两只手包着意思意思摇晃了两下,还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尹醉桥的手冷极了,他甩开了枯云的手,道:“我没教养,不是君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枯云的漂亮五官皱成一团,他强作潇洒,“那也没关系,无所谓!反正我没干过什么亏心事!”
尹醉桥却是真的潇洒,右手在空中一挥,重新握住了手杖,道:“我干过不少亏心事,可我也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枯云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还是名门望族大公子呢,他不和尹醉桥啰嗦了,大步走开。
这晚枯云酒兴大发,抱着个黑葡萄酒酒瓶子一醉到天明,睁开眼睛跑去签了转让部分财产的协议,连招呼也没和栾美莘打一声,拍拍屁股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