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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枯云在苏州的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每日只是游园交友,吃喝玩乐。他不愁没钱花,更不缺乐子,恰恰是这样的生活让他染上了一种富贵病,那是一种魂灵层面的急症,致使他的内心变得十分空虚。这病症的根源他很清楚,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亲情几乎是没有的,而友情占的比重又很小,朋友间的相处虽然让他快乐,但这种快乐远比不上爱一个人的时候的满足,他的爱人是棵大树,那他便可以是只靠汲取大树的养分而存活的藤蔓,这大树遽然消失,他不再“酷”了,他是干枯了,枯萎了,他是一根常青藤掉到了地上,和一根麻线草绳没有任何区别了。所以,他病了。

      枯云在苏州也认识了一些年轻人,但全都不合乎他的心意,尽管对爱充满向往和渴望,不过他不需要勉强的浇灌。

      这天他和一个叫阿生的青年人走在路上,阿生是个裁缝铺的学徒,相貌出众,因而时常有些自得,没有分寸,这点冒失和不得体让枯云觉得他是有点可爱的。两人路过留园时,阿生下巴一抬,甩了个眼刀,老三老四地和枯云讲:“那个盛老四哇,就死在留园门口。”

      好像他和盛老四有过什么交情一样。枯云笑笑,不响。阿生则说开了,由盛宣怀的四公子开始口若悬河,大侃特侃近些年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还有那个黎宝山啊……”阿生吞了口唾沫,双手背在身后,转到了一条大马路上,他步子大,走得急,将枯云甩在了后头,这时才想起来要回头找一找枯云。枯云正在抽烟,悠哉闲哉地问他:“黎宝山怎么?”

      阿生道:“年纪轻轻已经和杜老板,黄老板一张桌子吃饭了,你说结棍不结棍?”

      枯云不置可否,阿生接着说:“你阿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阿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他看枯云摇头,这神秘里显露出了些骄傲,他道:“他啊,老早就是在十六铺弹弹棉花的啊,后来跑去了城隍庙卖花,城隍庙真是个福地,出了个杜老板又出了个黎宝生,你阿知道他卖花的时候搞了什么花头劲啊?”

      枯云还是摇头,静静听着,他对黎宝山的故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别人怎么发的家与他无关,他也管不着,既然阿生愿意讲,那就让他讲讲吧,这夏末的天气已经够挖塞的了,要是身边再没个人弄出点动静,他怕他身体里的隐疾又要加重,随时随地都能叫他背过气去。

      “他啊,在鲜花里面藏马票,马票当然是假的啦,他自己造的,十个大洋能买到当天开跑的所有马的马票,价钱十蛮高,但是你想想头奖多少钱啊,而且还真的有人用他做的假票兑到了奖金,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我我也去买一套哇,不过这个生意不长久,卖了两次之后巡捕就出动了,这个时候他就去投靠了青帮,拜了个橇脚师父,跑去俱乐部里看赌盘,赌场里多少搞头啊,他是聪明得不得了,师父不到一年就金盆洗手,三间赌场全都交给了他,他的师兄几个气都要被气死了,没办法啊,黎宝生就是比他们有本事,心还狠,他五个师兄联手拆他的台,不出三天,黄浦江上就多了这五具尸体……”

      阿生讲得口干舌燥,他看到路边卖汤水的小铺子,对枯云招招手,说:“走得也累了,喝碗绿豆汤吧。”

      枯云跟着他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下头坐下,两人一人要了一碗绿豆汤,阿生吃东西的时候是不讲话的,店铺里又只有他们两人,静默中凸显出了一丝无聊和乏味。枯云抽完了烟,把烟头还夹在手里,话也不说,甜汤也不喝,撑着下巴看外头,眼里没什么神采。最是嘴里无味,心里空空落落的辰光,一辆轿车由远及近飞速驶来,汽车开得太快,以至于连风声都被它带出了点呼啸的意味。枯云和阿生都抬起了头,那小车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车轮擦过地上的一处泥塘,溅了点泥浆水起来,阿生的长腿往桌下一缩,嘟囔了句:“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枯云拍拍裤腿,好在他今天穿的是条青色裤子,那泥水落在上面不怎么明显,但他心里是不痛快了的,他起身对阿生道:“不好意思了,我有点不舒服,今天的电影就不看了吧。”

      阿生才要说话,却见一辆小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似乎正是刚才那辆黑影般开过的轿车。车窗是放下的,前前后后共坐了三个人,坐后排的那人微微勾着脖子,冲枯云打了个招呼:“枯先生,又见面了。”

      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啊,是你啊,黎宝山?”

      阿生一口绿豆汤呛在喉咙里,捂着嘴巴直咳嗽,他睁大了眼睛,看看枯云,又看看车里的黎宝山,那确是个英武霸道,很有派头的人,他没在看他,只盯着枯云,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枯先生可愿赏个薄面一块儿吃顿饭?”

      阿生已是瞠目结舌,他没料想到枯云会认识那个鼎鼎大名的黎宝山,黎宝山对枯云还这么客气礼貌,开着小车都跑远了还折返过来要找他吃饭。他先前只以为枯云是个混场面的荡子,这么一琢磨,他的来头说不定不小,阿生擦擦嘴巴,唤了声枯云。枯云和阿生待得本就很没意思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黎宝山,上了他的车。轿车转过车头,鸣笛而去,留下阿生坐在路边呆呆望着那车影,过了片刻,他猛地从原地跳起,不停朝那轿车挥手,嘴里道:“黎宝山黎先生再会啊,再会啊!有空再出来啊!”

      再说枯云上了黎宝山的车,黎宝山同他介绍道:“司机小徐,还有我兄弟彭苗青。”

      彭苗青相貌和善老实,头发剃了个精光,下巴叠成双,人很富态,露在衣服外头的两只大手看上去却很结实,身上不净是肥肉。

      “叫我阿青就成。”彭苗青转过来对枯云笑笑,两人握了下手,他的双手确实很有力。

      “鄙姓枯。”枯云说,“木古枯。”

      “这个姓很少见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姓这个的。”彭苗青说,转了回去。

      黎宝山跟着说:“是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他微微笑着,指指外面,问枯云:“没让枯先生放了朋友白鸽吧?”

      枯云摆手,在车上坐舒服了:“没有,本来我也是想回家了的。”

      “你在苏州还有个家?”

      枯云一笑一叹气,将那天之后丁阿宏对他的死缠烂打告诉了黎宝山。黎宝山听完还没说话,那彭苗青将手指骨节按得咔咔作响,道:“这个垃圾瘪三,枯先生你放心,我马上叫人去收拾了他,保证不让这个人再污了你的眼睛。”

      枯云闻言,道:“他那天晚上来找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还以为撞到鬼了。”他瞥了瞥黎宝山,小声说,“之前听你们说要扔他下去黄浦江……”

      黎宝山笑出了声:“枯先生说要留他一条命,金口贵言,我就照了您的意思了。”

      枯云这会儿想起了阿生之前和他说的那些故事,黎宝山到底是个人物,被他枯先生前,枯先生后的称呼,他何德何能啊,枯云看着他道:“我早就想说了,黎先生叫我枯云就成,不用总是先生先生的,‘您’这个字我更是担当不起啊。”

      黎宝山不响,就是笑,之后再和枯云说话时,他便什么称谓都没用了。

      黎宝山请枯云吃饭的地方是处评弹书场,他们一行四人在书场正中间入了座,不一会儿空空如也的舞台上就摆上了椅子小桌,走上来穿长衫旗袍的一男一女。今晚唱的是《白蛇》,枯云的吴语不佳,平时别人讲话都只能听个大概,更别说这些个陌生的字眼被唱成了曲儿在他耳边游来走去了,他是听了开头便失了兴致,心下懊悔,早知是来书场他就不来了,还不如和阿生去看电影。可黎宝山请客,他总是还得卖他个面子的,枯云便不声不响地剥瓜子。

      白素贞做法,西湖上的雷雨落到一半,黎宝山偏过头来问枯云:“是不是听得没意思?要不要换一出?”

      枯云连忙摇头,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扫兴的事他可不愿意干。

      黎宝山说:“请人吃饭,哪有让客人不高兴的道理?”

      他态度坚决,伸手就要找人过来,枯云见了,一把拉住他,压低了眉毛,悄声对他道:“别!千万别!我是听不懂,听不出个门道!”

      黎宝山看他红了脸,约是羞的,放下了手,道:“那就不听了。”

      枯云看彭苗青和小徐都听得入了迷,遂道:“只是我听不懂,可不能因为我坏了大家的高兴,我只是听不懂,但是他们唱得还是很好听的。”

      黎宝山往门口看:“那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

      “你和我。”黎宝山指指自己,又指指枯云,“《白蛇》我也听够了,走吧。”

      他一拱枯云,先站了起来,小徐和彭苗青听到动静都看向了他,黎宝山压着小徐的肩膀耳语了两句,拉起了枯云就和他走了出去。

      枯云糊里糊涂地跟着黎宝山到了外面,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看书场的方向,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黎宝山说:“你想去哪里?”

      枯云想不出来,黎宝山又问:“你住在哪个方向?”

      “双塔那里。”

      黎宝山应了声,带着枯云钻进了一条弄堂,弄堂狭窄,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砖上毛茸茸的苔藓随处可见,这是条潮湿难走的路。枯云和黎宝山肩并着肩,两人挨得很近,枯云走得很小心。

      黎宝山问起枯云在孔雀厅遇到尹四的事,想起孔雀厅那晚的遭遇,枯云一阵无可奈何,盘算着要快些换个别的话题,便说:“嗯,我那天还去了尹公馆,是间很漂亮的大屋子。”他搓了搓手指,周围的湿气很重,两旁灰扑扑的墙面上仿佛是能滴下水来。

      枯云又道:“那天大约是我太冒然了,吓着尹大公子了,惹得他发了脾气,使劲往地上砸一个铜盆子。”

      “你说尹醉桥?”

      “啊,这是他的学名吗?”

      黎宝山嘴角一翘:“放宽了心吧,他可没那么容易被吓着。”

      枯云眨眨眼:“尹四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哈哈,我估计啊,是你被尹醉桥吓了一跳吧。”

      枯云挠挠脸颊,憨笑了两声,缓缓点了点头。

      黎宝山道:“他是比较吓人,很阴森的。”

      “阴森啊……”这词用在尹醉桥身上真是准确极了。

      “只是有他那样的遭遇,很难还活出什么滋味吧。”黎宝山言尽于此,枯云并不好打听,尹家的事就此打住。两人无言地往前又走了阵,身边的黛色渐渐退开,视野变得开阔,满目皆是郁郁葱葱的绿,天空万里无云,四围阡陌交错,是派田园风光。

      此时的田地中见不到半个忙碌的身影,枯云驻足眺望,不远处两座姐妹塔矗立在晴空之下,他道:“黎先生对这里这么熟啊,这就快走到我家了。”

      “还好,还好,只是这段路不太好走。”

      枯云一脚踩上田埂,泥土柔软,他半只皮鞋转瞬就陷到了地里去,枯云笑笑,拍了下裤腿缝,说:“是不太好走,平时要我走,我肯定不会走的,只是今天这裤子已经脏了,我也无所谓了。”

      黎宝山低头看去,看到枯云那青色裤子上确实有几处泥污,有碍观瞻,很不好看,他不出声了,枯云怕尴尬,又道:“害得黎先生没听成书,这样吧,过会儿我们一块儿吃个饭吧。”

      黎宝山抬眼瞧他,枯云是很好看,也很值得看的,无论他身上弄到了多少污秽,多少的泥,除非他自己讲起,否则别人很难注意到。

      黎宝山道:“这话说的,是我自作主张拉你出来,要吃饭也该我做东。”

      “唉,那也是看我没劲,黎先生真是周到。”这会儿黎宝山走在了枯云后头,为表诚意,枯云特地转过了半个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说我周到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是我也听得有些没劲罢了。”

      枯云微微蹙起眉头:“反正黎先生别和我争了,请你吃顿饭是应该的,要不是你抓住了……”枯云不想说出那个名字,眼神放远了,半晌后才接着道,“珍珍也不会把我的钱还回来。”

      他的声音别别扭扭,人扭着上半身看后头,脚底的步伐却没放慢,也是个很别扭的姿态。黎宝山还想再和他客气两句,却看如此走在田间的枯云脚下一崴,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整个人向后仰去。黎宝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枯云在空中乱扑腾的左手,将他扯到了怀里,孰料在这又细又软的小径上,他错估了脚下的力道,身体失了平衡,抱着枯云一同摔进了一片泥水田里。枯云自始至终都没喊叫出声,还是黎宝山的屁股磕着了田地里不知什么硬物,低呼了出来。他手里还抱着枯云,忙去问他:“没事吧?”

      枯云半个人陷在泥地里,一身洋装都遭了殃,连白净的脸蛋上都弄到了泥。但他还是没出声,仿佛是摔傻了,愣愣看着黎宝山。

      黎宝山也是摔了一身的泥,他赶紧在全身唯一还干净着的肩膀上擦了擦手去给枯云抹脸,道:“这顿饭看来是非得我请了,把你鞋子弄脏了不说,连这身衣服这张脸都被我害了。”

      枯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一脸的啼笑皆非,他倒没怨恨黎宝山,一只脚在泥地里踩来踩去,一双手跟着东摸西摸,他道:“是我自己没看路,这真怪不到你身上去,不过,要是你没抓我,我顶多就摔到隔壁的水稻田里去,这下好了……”他顿住,手脚也都停下了,黎宝山正等着他的下半句话,只见枯云站起了身,右手跟着举高了,他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根,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掉泥。他笑起来:“但是也没关系,这藕就当是你给我赔的礼吧。”

      他一抹那长物的表面,那确是截雪白的莲根。他又往远的地方瞧了瞧,转身就爬上了田埂,还不忘招呼黎宝山快走,说道:“这藕是你赔给我的,要留下就你留下被人当贼吧,我可走了。”

      他冲黎宝山吐吐舌头,往前跑了起来,黎宝山好笑地看看他,又望望附近的农舍,脱下鞋,往里头塞了两枚银洋元,扔进泥浆里,这才起来去追枯云。

      他步子大,跑得快,眨眼就赶上了枯云,枯云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看他是一身脏泥,鞋也没穿,头发也乱了,狼狈不堪,哪还有叱咤上海,一呼百应的风貌,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黎宝山是个器量很大,心胸也很开阔的人,况且他也觉得自己如今这番模样确实很可笑,便也跟着枯云笑了,那笑声甚至比枯云还放肆。枯云的笑本是幸灾乐祸的,后来渐渐地,他被黎宝山给逗乐了,他觉得他这个人有趣极了,是出乎了他意料的很好玩的一个人。他的笑变得纯粹,单只有快乐。

      他们这两个泥人跑了一路,笑了一路,一头撞进了杨妙伦的姑妈家,偏不巧杨姑妈一家正在天井里吃夜饭,两人的洋相被他们全家看了个光。倘若只枯云一人摔进了莲藕田里成了个泥浆人回来,他脸面上肯定挂不住,早就回避不及,说不定还要等天黑日落之后偷偷摸摸从后门翻墙进来,只是今天还有个黎宝山陪着,他的脸皮突然是增厚了一圈,还稍带有些许的得意。他将自己摸回来的莲藕拿去了杨姑妈面前,笑着说:“妙伦娘娘,这个藕我路上得来的,给你们加个小菜。”

      杨姑妈是个急性子,看到他们两人这样子,放下了饭碗就去拿了两块毛巾布出来给他们抹脸擦脚,擦到一半又跑去烧洗澡水,把枯云和黎宝山撵进了澡间,关上门在外头喊:“衣服脱下来就扔出来,从窗口扔出来。”

      枯云和黎宝山客气,让他先洗,洗澡水是杨姑父一桶一桶送进来的,天气闷热,澡间里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等洗澡的空当,枯云脱了上衣靠在门边拿手给自己扇风祛暑。

      黎宝山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他也觉得小房间里闷得有些难受了,出来后没有立即换衣服,而是先去开了半扇窗户。窗和门离得近,他全身上下恰恰好落进了枯云的视线中。枯云毫无防备,一眼扫过去就被黎宝山的精壮身材给看迷了眼,好一阵过去,他听到黎宝山说:“换一桶水,你洗吧。”他没能立即回上话,半低着头从门边走开了,到了木桶跟前,犹犹豫豫地往木桶里面看了看,说:“不用了,水还挺干净的。”

      他试了下水温,还道:“不冷也不热,正合适。”

      黎宝山道:“那我先去外面。”

      枯云应了声,还是没能抬起头来,他自觉失态,正害着羞呢。黎宝山出去了之后又是许久,枯云才慢吞吞地脱了裤子。他坐在木桶里洗得很慢,还很不细致,往身上拍了拍水,搓洗了胳膊和双脚之后就泡在了水里,探着脑袋,透过那被推开了一点的窗户看外面。

      已是黄昏,一片霞光落在了天井里。

      枯云平日最爱黄昏时的景致,色彩斑斓的晚霞总能让他浮想联翩。粉色像爱人的体贴,最是温暖可爱,淡淡的紫色有些忧愁,类似相思,那橘黄色就是爱人的拥抱了,热烈,隆重,铺天盖地。

      此刻,黎宝山正站在一方橘粉色的光华里,他身上穿的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头发还是湿的,不知在和杨姑妈杨姑父说着什么,人很欢乐,很清爽。但他和杨家的小天井是格格不入的,枯云看得很明白,这块小天地容不下他这个大人物,他显得是那么唐突,那么不合规矩,还带着点野蛮和莽撞,好像他随时都能冲破四四方方的束缚,窜到别的地方去撒野。

      枯云擦干了身体,换好了衣服,他推开门,人还没走出去就先和黎宝山眼睛对上了眼睛。

      黎宝山的两颗眼乌珠真正是两颗乌黑的珠子,还很亮,那亮光是有些扎人的,一扎就扎进了枯云的心里去。枯云倒抽了口凉气,后怕地退开了一小步,他躲躲闪闪,乱了阵脚。趁着日夜混乱的时刻,黎宝山真的冲破了天地间的桎梏,猛地冲进了他那颗空落落的心里去。

      这时黎宝山对枯云招了招手,喊他过去吃饭,杨姑妈料理好了他带回来的那根莲藕,做了盘糖醋藕丝。

      枯云抚了抚胸口,算是从那一扎一闯中缓过劲来了,他坐到了黎宝山边上。黎宝山夹了一筷子藕丝给枯云,说:“我的正式赔礼。”

      枯云端起了饭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嚼藕丝,可吃也吃不出个甜酸苦辣,碗里的菜吃完了也没有再添,一双筷子在白米饭里戳了又戳。

      他的富贵病是治好了大半,只是又立即患上了另一种费神的毛病:相思病。

      他思的不是个具体的人,他的忧思全是因为猜度而产生的。他在猜测黎宝山的喜好,他是专爱女子呢还是也偏心男子,抑或他已心有所属?

      种种设想让枯云食不知味,心神不宁,黎宝山和他说话,他也是答非所问,两人间慢慢没了声音,只是吃饭。

      夜饭吃好,黎宝山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杨姑妈在天井里洗枯云和他的衣服,他就打了盆水,拿上抹布蹲在地上擦他们先前留在进门处廊道上的泥脚印。枯云要去帮忙,黎宝山不肯:“这里我来就好了。”

      “唉,那怎么行,我也怪过意不去的,把这里弄得这么脏。”

      黎宝山道:“你这个样子就是个学生模样,就该乖乖坐着,什么都不要动。”

      枯云眨眼睛:“那就不是学生了,那是少爷。”

      黎宝山笑了。他一笑,枯云更忧愁,垂下了眼睛,忍不住叹息。

      “枯少爷在想南京铺子的事情吧?”

      这声“枯少爷”听上去实在陌生,枯云极为难地笑了下,说:“可别这么叫我啊……我算哪门子的少爷。”他忙要去帮黎宝山拧抹布,手都伸出来了,还是被黎宝山抢了先,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一冷一热,枯云弹开了,蹲在地上,神情颇为凝重地看着黎宝山,说道:“我真不好意思让您来擦地,真的,你说要让你的司机,你的兄弟看到了,我这,唉,我可……”

      黎宝山往边上一指:“那你搬个凳子过来和我说说话吧。反正这活儿你别想和我抢。”

      枯云想了想,问杨姑妈要了张竹板凳,坐在屋檐下和黎宝山说话,他问他:“《白蛇》现在该唱完了吧?”

      “早唱完了。”

      “那你过会儿怎么回去?你的司机也不知道我们会来这儿啊。”

      黎宝山道:“我又不是没了司机就找不着路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哦……”枯云绷着脚背,缩在小板凳上,眼神和言语都是试探的,“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黎宝山没有立即回话,他已将地上的脚印擦得干干净净,他在裤子上擦手,将水盆和抹布都还给了杨姑妈,还去和杨姑父道谢道别。枯云就这么坐在门口看他进进出出好几回才终于又回到他面前。

      “我现在就要走了。”黎宝山说。

      枯云站了起来,半侧过了身子,轻轻地,小心地嗯了声。他忽然是想起了什么,对黎宝山道:“衣服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你明天来拿吧……要是你明天还有事,我送去你那里也行。”

      黎宝山道:“不麻烦你了,我明天下午过来拿。”

      “那也好,那也好。”枯云连连说,他将黎宝山送到了外面路口,看他上了黄包车,他才往回去。

      想到明日的见面,枯云的喜悦溢于言表,但他心间依旧萦绕着一朵愁云。倘若黎宝山独独喜欢女子,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这恋爱是不会有结果呢?

      尽管烦恼不断,不过大体上来说,枯云还是很高兴的,他那因为阿宏的作恶而被抽空了的魂灵终于是又被填满了。他是不用再终日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游荡了。

      这一晚枯云睡得香甜,他甚至做了个久违的美梦。他梦到他和黎宝山在太湖上泛舟,小船被水流推入了一片荷塘,荷花娇嫩,幽香阵阵,他随手摘了一片粉色的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他吃到的是蜜糖似的甜味。黎宝山就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看他,他笑起来,天上忽然跟着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面盆那么大的荷叶上,枯云被吓坏了,但他不怎么害怕。他下意识地觉得有黎宝山在,他会保护他,不让他吃一点亏。雨越下越大,枯云却觉得身上越来越暖,这大雨和一片泥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雨中他好似感受到了一个紧到让他窒息的拥抱。

      第二天日上三竿,枯云被活活热醒,他洗漱过后就去找杨姑妈要黎宝山的衣服。

      日光炽烈,一个早上就将衣服晒干了,枯云将这套衣装拿在手里嗅了嗅味道,皂香扑鼻,领口衣角都看不出一丝沾过泥浆的痕迹。

      枯云对着杨姑妈说了好些好话,他嘴巴甜,也很懂得怎么能讨女人欢心,把杨姑妈哄得笑逐颜开。两人正在天井里热热闹闹地准备吃午饭,昨天被枯云留在了路边的阿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一边笑一边高声说:“杨家姆妈,陆稿荐的酱鸭,特地买过来给你们吃中午饭。”

      他是个顶俊俏的长相,但五官并不是很精致,笑得太开就很不雅观,像是朵开过了头,开干了水分营养的野茉莉,皱巴巴的一团。枯云无心与他多来往,见到了他,眼珠一转,提起天井里放着的黎宝山的那双皮鞋,留下句:“我找个鞋匠擦擦鞋。”从阿生边上刺溜跑开了。

      他七拐八绕地在里弄里穿梭,起先还能听到阿生呼喊他的声音,后来阿生再没追上来,枯云松了口气,揣着皮鞋到了大马路上,找了个鞋匠,在他摊子前磨蹭了一个钟点才回了杨家。

      杨姑妈在等枯云开饭,杨家一共四口人,杨姑母是个绣娘,杨姑父是个木匠,一早便要出门,到了傍晚时分才会归家。两人膝下一子一女都在上海的工厂做工,白天时杨家最最冷清,所以杨姑妈是很欢迎枯云过来暂住的,枯云的年纪又和她一双儿女相差无几,还很乖巧,很会哄人,她对枯云就好比是母亲爱儿子一般,枯云亦很爱她。他是没体会过多少母爱的人,遇到这样一个母亲似的人物,也是掏心掏肺,时刻牵挂,在苏州的这段日子,无论和朋友们多么胡闹玩乐,这一天三顿饭,早饭他常常因为前夜玩昏了头而错过,不过午饭和夜饭,枯云是不会忘了要陪杨姑妈一起吃的。

      两人在饭桌边坐下,枯云看桌上有盆红油油的酱鸭,说了句:“这个阿生真是没什么耐性,我去擦个鞋而已,他就走了。”

      杨姑妈夹了块酱鸭给他,数落说:“你也是的,干吗捉弄他?阿生是老实。”

      “老实多没劲啊。”枯云撇嘴。

      “你是年纪还轻,等过几年你就知道老实朋友的好了。”

      枯云说:“我是从前过够了太老实的日子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过了。”

      杨姑妈不响,摸了摸他的头发,眼里都是宠爱。枯云被她看得心里暖暖的,他一个突发奇想,说:“妙伦娘娘,我认你当干妈好不好?”

      杨姑妈慌了神:“我?当你继娘?啊,唉,不行的吧,你是少爷啊,我不行……”

      枯云放下了碗筷,索性依偎在了她身旁,杨姑妈的身上是那么温暖,连她身上的油烟味都是好闻,芬芳的。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抱住了杨姑妈,按照吴语方言,低低喊了她一声:“继娘……”

      杨姑妈手足无措,吃饭吃到半路多了个继儿子,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她是又慌又喜。枯云将她抱得紧紧的,杨姑妈低头看着他,看到他眼角似是湿润了,挤出了两滴眼泪,枯云还道:“我妈妈死得早,继娘啊……”

      杨姑妈看不得枯云掉眼泪,鼻尖一酸,也要哭了,无可何如之下一把搂紧了枯云,抚摸着他的背,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你不要嫌弃妙伦娘娘没有钱,什么都不会就好了。”

      枯云笑中带泪:“继娘的饭做得特别好吃。”

      杨姑妈抹抹眼角:“好好好,天天做给你吃。”

      枯云在杨姑妈的怀里笑,他一笑,杨姑妈也跟着笑,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办认亲酒席的事,杨家又迎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人。

      这回这个人恰是枯云在等的人,他忙不迭起身去招呼对方:“黎先生吃过午饭了吗?”

      黎宝山也带了个油纸包,他道:“正好有些饿了,要是不介意,我能和你们一道吃点吗?”

      枯云欢迎他还来不及,哪可能拒绝,跑进厨房拿了副碗筷出来给黎宝山在桌上摆好。黎宝山带来的是一包桃仁薄荷糕,枯云闻到薄荷香味,才坐下就往碗里夹了一块。有了香甜可口的糕点,他也不好好吃饭了,三两口吞下一块就又去夹第二块,吃得满嘴油光。

      他吃得高兴,黎宝山看得也很高兴,说道:“你喜欢就好,还怕买错了口味。”

      “这不用怕,甜糕点我都爱吃,什么口味的都喜欢。”

      黎宝山瞅着他:“好,我记下了,少爷爱吃甜的。”

      枯云不明所以:“你记这个干什么呀?”他擦了擦嘴巴,又说,“真的别管我叫少爷了,我也不好意思答应啊。”

      杨姑妈应和了句:“不好意思什么啊,你啊就是少爷。”她拍拍枯云的手背,关照他们,“你们慢慢吃,吃好了我来收拾。”

      说着她便走开,去了偏厅里,支起木头架子,绣起了花。

      半包薄荷糕下肚,枯云已经饱了,他陪着黎宝山,自己点了根烟。

      黎宝山说:“香烟好像换了个牌子。”

      枯云跷着二郎腿,撑着下巴,斜靠着饭桌,微笑说:“黎先生鼻子怎么这么灵?”

      “我猜猜。”

      “猜什么?”

      “猜少爷最近迷上的是哪个香烟牌子。”黎宝山端着饭碗,直勾勾看枯云。枯云晃了晃搭在右腿上的左腿:“碰巧常抽的烟卖光了,就要了这一包,应付几天。”

      “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

      枯云吐了口青烟出来,那烟雾漂浮着盖住了他的半边脸颊,他变得有些虚幻了。

      黎宝山又说:“该不会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枯云想了会儿,目光转到了埋头绣花的杨姑妈身上,他该改口了,现在她是他的继娘了,他自己认的母亲了。他的母亲在这儿,上海还有什么值得回去的呢?

      上海无非是没完没了的舞会,喝不完的美酒,享不尽的欢乐,无非是黎宝山发家立足的地方。

      枯云的眼神收拢了回来,他看着黎宝山:“黎先生还是比较常在上海的吧?毕竟家在那里。”

      “家?哈哈。”黎宝山笑时眼睛更明亮,他道,“我们这种人是四海为家,哪里都是家。”

      “那家人朋友,爱人……”枯云的眼睫毛上下扇动了两下,抖去些烟灰,说,“总该是在上海比较多吧?”

      黎宝山道:“别的也就算了,怎么爱人也是用多不多来计算的?”

      枯云讪笑了声,继续刺探黎宝山的感情状况,他道:“像黎先生这样的男子,有许多风流韵事并不罕见啊。”他还不惜自己旧事重提,揭自己的疮疤,“像您的司机都能同时和两个女子欢好,他的本事,仰慕他的人和黎先生根本没法比较吧。”

      枯云说完,黎宝山不再笑了,他极认真地看着他,回道:“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脚踏两条船这种事在我看来可算不上风流。”他还问枯云,“你不也是最讨厌被人欺骗感情的吗?”

      枯云的心突突直跳,且不说黎宝山身边有没有一个情人,单就是在恋爱的观念上他们是不谋而合的。这一点共同之处让枯云激动难耐,他追问道:“那现在和黎先生来往的那位小姐可真是有福气啊。”

      黎宝山收拾起了桌上的餐具,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和眼睛里,他道:“可惜就可惜在世上没这么有福气的人。”

      枯云耳朵一动,转瞬就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这个黎宝山现在打着光棍呢!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被黎宝山听到,还问他:“枯先生想必是感情生活很幸福美满,是在取笑我这孤家寡人吧?”

      枯云抿起了嘴,摆着说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想,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自己被自己给逗乐了。”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说来听听?”

      “被你刚才一问一打断,我给忘了!就记得特别好笑了。”

      黎宝山调侃起了他:“做少爷的都是这样的,枯先生可别再说自己不是少爷了,这个少爷我是叫定你了。”

      黎宝山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和枯云收拾饭桌时,少爷前少爷后的喊着,什么都不让枯云干,把他按在椅子上让他坐好了不说,还给他泡了杯茶,拿上了份报纸,叫他好好歇一歇。

      上海滩青帮的大人物给他这个小小寓公端茶送水,枯云是真心觉得自己担当不起,黎宝山才把他按下,他就自己站了起来,报纸茶水才送到,他又赶紧端起来要给黎宝山送过去。两人你追着我,我赶着你,好似绕着一个圈打转,偏厅的杨姑妈看不下去了,出来说:“你们绕来绕去到底在忙什么?”

      枯云这会儿手里的茶正送到黎宝山手上,黎宝山呢,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要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杨姑妈一发话,两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欢笑起来。

      黎宝山松开了手,道:“我打扰得也够久了。”

      枯云拿了他的衣服和鞋子过来,说:“我送送你吧。”

      两人出了杨家大门却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了。枯云不愿气氛如此凝滞下去,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其实清谈的话题他是能说不少的,可他和黎宝山下次不知在何时何地还能再见,他想要抓紧时间多打探些他本人的事情,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有着什么样的倾向喜好。如此过了良久,枯云还是想不出个合适的开场白来,倒是黎宝山先打破了沉默。他道:“刚才在杨家,你是哭了?”

      枯云忙抹脸:“现在还看得出来?”

      黎宝山看了他一眼,枯云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眼角还有些泛红,恰恰是因为他的不自知,他的样子因而看上去无辜得近乎天真了。

      黎宝山先前仅仅是觉得枯云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很好看,是经得住仔细看,长久看的一个人,现在他发觉了他的天真,这是他身边的人几乎不拥有,他也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的特质。对美的人宽容,被天真赤诚所打动,世上的人大抵都是如此,黎宝山亦难免俗。

      “其实我哭是因为太激动了。”枯云说,他把自己认了杨姑妈当继娘的事告诉了黎宝山。

      “我没有别的家人,我的家就是我一个人和一间房子……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妙伦娘娘这些日子对我这么好,她是给了我母亲的感觉。”

      枯云说着说着又很难过了,黎宝山伸手揽了下他的肩头,枯云浑身一颤,挑着眼角看他。黎宝山道:“多好的一件事啊,为你高兴!认亲的酒席要是枯少爷不嫌弃,就摆在我的黎园吧。”

      “黎园?”

      “哈哈,都说了我是四海为家,在苏州自然也是有个家的。”

      枯云受宠若惊,连忙推辞,黎宝山抓起他的手,停在路边,对他道:“我平生最爱和重情重义的人来往,枯少爷千万别和我客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枯云支支吾吾说不上话,黎宝山还紧握着他的手,他与枯云约好认亲宴席的事全部由他操办,黄道吉日和宴席菜品选成之后再交由枯云过目,由他做最后定夺。枯云早已被黎宝山要和他交朋友这件事弄没了方向,黎宝山说什么他都答应,都说好。他犯起迷糊来没个准,晕乎乎地就和黎宝山告了别,晕乎乎地回了杨家,晕乎乎地过着他的日子,他的眼前和心里都像是蒙了层薄绡,这轻纱是有个名目和品牌的,是响当当的国货“黎宝山牌”。无论枯云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最先反映到他脑袋里的永远都是黎宝山那炽热真诚的眼神,还有那段被黄昏渲染得罗曼无比的英武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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