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枯云到家后洗了把脸,便和衣在床上躺下了,这一夜是辗转难眠,他想到可以托人送信去给马修赔不是,那马修会不会接受呢?就算他器量大,接受了,可再想从他那里攫点什么好处,给阿宏牵线搭桥,难保马修不会再找两个三个驴棒槌来戏弄他;马修要是不接受,那公董局这条路是肯定行不通了,法国人同根同种,一个鼻孔出气,哪会轻易卖他这个外人面子?
枯云长叹一声,这人是被他得罪了个透,但他觉得阿宏是不会怪罪他的,只要他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说不定还要为他去出头,去痛揍那个法国人!
不行不行,枯云躺在床上连连摇头,这事还是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事情是他没办好,还要给阿宏惹一身臊,这可怎么行。
枯云咬紧嘴唇,转念又想,大上海又岂是法国人独霸的地盘?法租界不行,那还能去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的地方嘛!再者,他们还可以回南京,他在南京有十间铺头,都是顶顶好的市段,随便顶一间来做,日子或许不会像如今这么滋润,可大体生活是不成问题的。枯云从床上坐了起来,嘴角隐隐显露喜色,只要和阿宏在一起,哪怕天天粗茶淡饭,他也心甘情愿。但是阿宏呢?阿宏会理解他吗?
毕竟他是一个处处为他着想的贴心情人,有情饮水饱,他又怎么会不理解,不明白呢?
枯云稍稍松了口气,可一颗心还是紧紧揪着,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阿宏对他的那些好,那些照顾,那种种贴心举动既是他会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明证,又成了一记记响亮的鞭笞。枯云自责了起来,阿宏如此待他,冬天为他暖手,夏天彻夜不睡为他扇风驱蚊,他嘴巴馋了,随口说一声要吃桂花糖藕,阿宏冒着大雨就给他买了回来,苹果他给他切好,橘子他替他剥成一瓤一瓤,西瓜他给他把瓜籽一粒粒挑去。
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好,他却从未为阿宏做过什么,他也没有要求过,恳求过他的任何。想着想着,枯云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夺目而出。
枯云边哭边擦眼睛,他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这张营业执照他一定要帮阿宏弄下来。
这时枯云眼前忽地闪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个英俊公子哥的身影。
尹鹤!
枯云双手倏地握紧,这位密斯特尹显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那他又是怎么出现在一向不纳华人,“闲人勿扰”的交际茶舞会上的?想必是大有来头!
枯云眼珠一转,自言自语道:“得去好好打听打听这个人。”
他回忆起尹鹤在舞会上与他热络的劲头,思维又发散了,他抱紧胳膊,牙齿格格打颤,出卖身体的事不到万不得以他是绝不会干的。但……如果是为了阿宏,如果他能瞒住阿宏,唉,那两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枯云又有些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屋外的天色渐渐发青,泛蓝。太阳不知不觉跃上云头,阳光透过玻璃窗涌入室内,枯云也是躺不下去了,他趁珍珍还没起身,蹑手蹑脚地刷了个牙,换了身衣服便悄悄溜出了门。他跑去敲隔壁相邻杨妙伦的门,咄咄两下,没人应门,枯云转转门把手,压着嗓子说:“妙姐姐,是我。”
依旧是无人应答,枯云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门板上,他着急起来,不时往自己家门口看,他怕没等到杨妙伦给他开门,珍珍就挎着菜篮子先出来了。珍珍毕竟是先前就在伺候阿宏的人,要是回头她去告诉阿宏他一大清早就来找杨妙伦,阿宏再问起他找密斯杨是有什么急事,他怕自己编不圆谎,露出了马脚。他还不想让阿宏发现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来找密斯杨自然是有原因的,杨妙伦是名混迹各大跳舞场的陪舞女郎,见多识广,心中仿佛是有一本花名手册,上海滩中大大小小的名人名士,不光全都被她记录在册,他们各有什么奇闻趣事她也都能娓娓说来。杨妙伦心中还有个明星梦,她名字最后那个“伦”字便是因着效仿王汉伦而添上去的。她还自绘了一张明星地图,去哪儿能遇到民新影片的老总,《火烧红莲寺》最近又在哪里取景,大中华的明星们在哪家咖啡馆包场聚会,她都了如指掌。
自从杨妙伦入住枯云隔壁的空房,阿宏便会时常提醒他少与此女子来往,说她是伤风败俗之流,难登大雅之堂。阿宏并没见过杨妙伦,他每次来找枯云时都十分小心谨慎,他也与枯云解释过,他是白相人中的大人物,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在诺曼底公寓有个相好,他怕是要有人对枯云不利的。枯云并不怪对杨妙伦有所非议,他想,要是阿宏与杨妙伦能见上一面,他也会喜欢上她的。她一张鹅蛋脸,柳叶眉毛杏仁眼,天生两边嘴角微微翘,她人还很玲珑,与她在一起时总是欢声笑语不断,着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女士。
枯云毕竟才到上海不久,他又不爱主动与人攀谈交际,与他走得近的人寥寥无几,珍珍总是沉默寡言,玛莉亚只热衷交际出锋头,唯有杨妙伦,枯云能与她说得上话。他今天来找杨妙伦,一是想打听打听尹鹤这号人物,二来也想就营业执照的事问问她的主意。
这杨妙伦不知昨晚疯到了几点钟,枯云接连又喊了好几声,最后实在忍不住用力拍了下门,那屋里总算是传出了点动静。
杨妙伦来给枯云开门,不等她说话,枯云便先闪进了她屋里去。屋里很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枯云才说了个“妙”字,杨妙伦的手指头就上来了,戳着他的脑门说:“作死啊,一大清早就来拍门,你两手空空当个寓公不用上班,现在连睡觉休息都不用了是不是?还不让别人上班,不让别人睡觉了啊?”
枯云开了灯,冲杨妙伦笑一笑,杨妙伦身上单穿了条粉绸的睡衣,一头乱发,见到枯云的笑容,翻翻白眼,一扭屁股从他面前走开了,坐到沙发上点了根烟。
枯云跟着过去,殷勤地说:“又忙到很晚是吧?我给你捶捶腿吧。”
“去去去。”杨妙伦踹了枯云一脚,翘起了二郎腿。枯云嬉皮笑脸的贴过去,一口一个“妙姐姐”,好不亲热。
杨妙伦昨晚上班到深夜,觉没睡够,本是有些脾气要发作的,可瞥到枯云那张笑出了花的漂亮脸蛋,一口气没憋住,自己先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拧了把枯云的脸颊,冲他龇了龇牙,一条白花花的大长腿架到了枯云大腿上。
枯云赶紧给她捏腿按脚,杨妙伦眼睛一斜,吐出个烟圈,问他:“你说说,你的红姐姐是不是又是半个多月没露脸,让你这颗小心脏又提到嗓子眼了?”
枯云是常常与杨妙伦要聊起阿宏的,毕竟除了这名情郎,他生活中也再没别的事情与话题了。但他很小心,只道自己有个大他五岁的情人,名字里头有个红字。
枯云今天暂且先没提阿宏的事,他主要关心的还是尹鹤的背景。
“啊?你见到了尹家的四少爷??”杨妙伦一听到尹鹤的名字,眼睛瞪大了一圈,那眼底的青圈儿也跟着消了几分,人都精神了。她放下腿,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枯云过去坐,她呢,整个人蜷到了沙发上,一支胳膊撑着沙发靠背,酥`胸半露,说道:“你说他昨晚去了孔雀厅?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尹家的四太太是个日本人,而且尹鹤人脉很广,连洋人都要卖他面子。”
“他已经娶了四个太太了?”枯云一个放松,那或许这个尹公子是不会要与他发生些什么肉`体关系的。
杨妙伦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连声数落枯云无知闭塞,她道:“是他爸爸的四姨太!尹鹤是家里的四少爷!”
枯云挠挠鼻尖,那点忧虑又萦绕了上来。杨妙伦说起尹家的事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她只管说,枯云只管听。
尹老爷尹千丈军阀出生,戎马半辈子,带兵打到绍兴时不知作了什么想法,毅然决然弃甲从商,到了上海落脚,大干实业。尹千翁家中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五男四女,这尹鹤便是他的三太太生下的孩子。尹鹤虽非家中长子,但尹家上下唯有他随父从商,名下已有多处实业,听闻他也是最讨尹老爷欢心的那一个。
“大少爷从前当兵受了重伤,偏染芙蓉痛,常年卧床,命都要靠药吊着,是个活药罐子,二少爷呢去了南京干税务,三少爷进了教育局,出息是都出息,但都不如尹鹤混得体面,你看看人家,外国人的交际舞会都随便进出,我听说啊伊和法国人的关系老铁了,公董局的总董事见到他都要敬他三分。”
听到此处,枯云耳朵一动,眼睛都亮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尹鹤他找定了!
这之后,枯云全然忘了和杨妙伦就营业执照的事讨论一番,他这个人向来没办法同时琢磨两件事,光是考虑如何联系尹鹤已经用上了他的所有注意,哪还有空再想别的。
论及找人,枯云首先想到了玛莉亚,他从杨家出来后就溜回了自己家,珍珍出门了,枯云放心地在客厅给玛莉亚打电话。玛莉亚很是爽快,什么都没问便给他找人要来了尹公馆的地址。枯云前脚挂了玛莉亚的电话,阿宏的电话后脚就到了,听筒那头“喂”的一声,枯云眼皮一跳,他一听就知道是阿宏的声音,手都跟着发起了抖。他实在是有些心虚。
阿宏问起昨晚舞会经过,枯云只道:“你放心,一切都办妥了,咖啡馆我会帮你挂在珍珍名下的。”
阿宏这时问他:“珍珍在不在家?”
“不在。”
阿宏遂说:“我怕他们也会发现我和珍珍的关系,这样吧,我联系了一个朋友的远方表亲,叫做苏小霄,苏州的苏,大小的小,云霄的霄,你先挂在她名下就是了。”
枯云记下了这个名字,连声说“好”,他是一刻也没法面对阿宏了,赶紧撇下听筒,拿上件外套便出了门。
他的心跳得飞快,阿宏的声音犹在他耳畔,那是一把怀着多少期望,多少渴盼的声音啊。他听到他说事情已经办妥时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连呼吸里仿佛都带着笑意。
枯云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攥在了一块儿,他拦了辆黄包车,往尹公馆去。
尹公馆位于贝当路,是一处被一人高的石头墙壁包围住的居所,在那石墙后头还植有成排的高大杉树,将尹公馆的真面目彻彻底底掩盖了起来。贝当路上十分幽静,一阵微风吹过,杉树娑娑作响。枯云走到那连接两片围墙的漆黑铁门前,门上装着电铃,他按了两下,等待的间隙,枯云踮起脚尖往门里张望,透过枝桠缝隙,他依稀是看到一片铺满红瓦的斜坡屋顶,未来得及再多看两眼,那铁门径自打开了半扇,一个穿蓝布长衫的长脸男子从里头探出了个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枯云。枯云赶紧报上姓名,道:“昨晚与尹鹤公子在孔雀厅见了一面,当时匆匆,今天恰好路过贝当路,便想再找他叙上一叙。”
那长脸人起先不怎么客气,听说枯云是在孔雀厅见到的尹鹤后,一双绿豆眼睛将枯云又仔细看了个遍。枯云的右眼是颗灰眼珠,左眼发蓝,不用多说便知是个异国来客,他出门时虽然着急,可他热衷治装,随手一套衣服一双皮鞋那都是顶顶精良的做工,顶顶时髦的款式。他的笑容又很得体,站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自己是个颇值得交际的人物。
长脸人思量片刻后,说道:“您先随我来吧。”
枯云一颔首,尾随着这长脸人进了尹公馆。尹公馆是座墙面奶黄的连体大宅,前院的花园洋味浓厚,西洋油画中最普遍的天使与少女的大理石像随处可见,翠绿的草坪上零星点缀着静心修剪成或球或方各式形状的矮树丛。公馆门前挖出了个喷泉水池,清波荡漾中有数尾锦鲤游曳。枯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群杉环绕中,这尹公馆好似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空气里弥漫着的自然气味叫人沉醉。
进了尹公馆,长脸人安排枯云在大客厅里稍作等候,他这就去找四公子通报。
尹公馆中亦保持着贝当路式的安宁与静,这反倒叫枯云犯起了嘀咕,偌大的房子听不到一点响动,哪里像是有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住着的地方呢?
莫不成尹老爷那几位太太关系不睦,并不全都住在一处?
尹老爷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岂会让这种失脸面的事情发生?
那便是时间尚早,一家老小都还睡着。上海的时髦人物们素来是不贪慕早晨时光的。
枯云想到此处,看了眼客厅一角的落地时钟,才是早上八点多两分,岂是尚早,简直可以说是夜才过半,酣睡正香的时刻啊!
假若不是有烦心事缠身,往常这个钟点,他自己都还在梦乡流连呢,枯云苦笑了下,他又坐着等了十来分钟,那长脸人却未再露面。枯云等的也是有些无聊难耐了,起身在客厅里踱起了步子。尹家的客厅装饰华丽,东西杂糅,既有中国瓷的大花瓶,又有钢琴留声机,墙上挂一副水墨写意画,一副油画肖像,那画像中的人穿军装,配西洋佩剑,面容硬朗,那嘴唇与下巴的线条与尹鹤隐隐有些相似。画中人的眼神十分敏锐,鹰隼一般,盯得枯云头皮发麻,好像将他有意来利用尹鹤的心思全都看穿,枯云擦擦额头,转身走到了窗边。
绛红色的窗帘此时已经挽起,透过玻璃窗,枯云看到了前院角落里的一个雪白秋千。那可供两人坐的长座位正在微风里前后摇摆,枯云心里不由冒出了些罗曼蒂克的绮思。他的罗曼总是与阿宏有关,他想和阿宏坐在这样的秋千上,身后是风在轻轻推送,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一同往前,一同摇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便如此被时光轻摇慢送,一路白头。
枯云正美美地幻想着,神魂越飘越远,风筝似地正往他脑海中那个美丽的未来飞去,忽然间哐当一记脆响,吓得他从原地跳开,他心中那只飞出老远的风筝一下被扯回了尹公馆的现实里来。
枯云惊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扭头去找那声音的源头,他看到客厅门口站了个人,从轮廓看来,约莫是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那声音是不是他弄出来的,他的长相,枯云也不清楚,他是被包在阴影里头的,唯有两条小腿站在一片三角状的阳光里面。这光还照到了紧邻着他右腿的一根黑色手杖。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光黯了,阴影中的形象清晰了些许,这下枯云能看出他的样子了,但细节还是不甚明了,只能看出他的身子歪斜,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靠着右手和手里握紧的手杖支持。他的右手在颤抖。
“您是?”枯云问道。
这人显然不是尹鹤,尹鹤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憔悴成如他这般。
男子的两颊凹陷,眼窝很深,仅仅是站着已是粗喘连连。他没搭腔,只是看着枯云。
枯云发现他脚边的影子里有个黄铜盆子,那男子循着他的眼神亦看向了那铜盆,他鼻翼一抖,冷哼了声,抬起左脚,忽地将那铜盆踢出好远。也不知那铜盆是哪里得罪了他,被一脚踢开了尚且不算,男子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铜盆跟前,人半靠在墙根上,举起手杖对准铜盆又敲又砸,枯云算是明白了,先前他听到的怪声音是男人在用手杖敲铜盆呢。
一时间尹公馆里充斥着哐啷哐啷的敲击声,活像进了间打铁铺子,安静是绝没有了的,可却也不热闹,只是很吓人,近而有些恐怖了。这男子是个很阴森的样子,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敲盆子,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这折磨却是双向的,铜盆与男子皆落到了个痛苦不堪的局面,铜盆被打得不成原形,男子单薄的身体亦是摇摇欲坠。枯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一个佣人打扮的少年人和一个中年妇人从一廊之隔的一扇小门里跑了出来。
少年人忙去扶男子,中年妇人捡起了铜盆,少年人给男子顺气,小声说:“大少爷,别动气,别动气。”
那妇人回身看了枯云一眼,眉心一皱,也去帮着扶男子。两人将这位大少爷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送,枯云伸长了脖子看,这大少爷的脸总算是落到了点阳光。那是张苍白,阴沉,缺乏生气的脸孔。少年人打开了门,大少爷微微偏过了头,他还在大口喘气,脸颊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艳红色,两颗漆黑的眼乌珠望住枯云,锐眼如刀,他的眼神竟同那穿军装的画中人如出一辙,却更让人害怕,那画中人拥有的是人的敏锐与威慑,他却像是鬼,见了谁仿佛都要索他的命。
枯云一个哆嗦,往后退开了去,没成想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忙转过去赔礼道歉。那人笑笑看着他,道:“让密斯特枯看笑话了,那是我大哥,脾气不太好。”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尹鹤。枯云见到他,又慌张又激动,打着结巴接了句:“哪……哪里哪里,是我,我,我吓着他了……大约……”
尹鹤朗声笑,他一伸手又像是昨夜那样搀住了枯云的胳膊,他的动作和神情都是极自然的,叫人看不出半点他和枯云的生疏来,他们像是两个亲近的朋友,一个拉着另一个就往尹公馆的二楼去了。
枯云是不怎么喜欢与不熟识的人产生太多肢体上的接触的,但今日他有求于尹鹤,加之尹四公子一表人才,手上抓捏的力度刚刚好,没有半点狎亵的意味,是个好客的主人家的态度,无形中拉近了枯云与他的距离,身上还飘来阵淡淡的香味,怡人心肺,枯云便也依顺着他了。
尹鹤将枯云带去了三楼一片开阔的露台,那露台上的一张长桌子上已经布置好了餐点饮料。尹鹤替枯云拉开一张椅子,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这向来是男士用在女士身上的礼仪,枯云怪不好意思的,叠声道:“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尹鹤将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了他旁边,说道:“不用客气,昨天晚上在孔雀厅一面之缘,没想到密斯特枯还惦记着我,实在是我的莫大荣幸,早饭吃过了吗?”
枯云没什么胃口,推说已经吃过了,尹鹤笑着给他倒了杯咖啡:“那咖啡总要喝两口吧?
他的一双眼睛自打见到了枯云便一直眯眯笑着,看上去和善可亲,与方才枯云在楼下见过的大少爷恰是两个季节,两种面貌。念及那面若冰霜的大少爷,枯云问道:“我这个生面孔突然出现,怕是吓到大少爷了吧?”
尹鹤吃着白面包,摆摆手说:“密斯特枯不要胡思乱想,大哥可是日日夜夜听着炮声长大的,哪有那么容易被吓着?”
枯云喃喃:“可是他看我的样子,像是记恨着我的什么……”
尹鹤笑得更开,道:“那是更没有的事了,大哥恨天恨地还恨不过来,绝恨不到密斯特枯的头上来。”
尹鹤这番话叫枯云有些尴尬了,他移开目光,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尹鹤给他加了太多白方糖,咖啡甜过了头,枯云皱了下眉,尹鹤遂问:“不合口味,是糖加多了?那换一杯吧。”
枯云没想到尹鹤不光热情,人还很细心,将自己的反应毫无遗漏地看进了眼里,这事儿可只在阿宏身上发生过。似曾相识的体贴氛围让枯云放松了下来,他看了周围一圈,坐在尹公馆的露台上,大半个法租界尽收眼底,日头升高,租界中标志性的法国梧桐那翠绿颜色的叶片望上去已接近刺眼了,一蓬蓬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亮光中点缀着红瓦白墙,还有几处教堂塔尖,景色中的异国风情不消多说,再环顾尹公馆四围,闹中取静的悉心营造更有种遗世独立的淡然情调。枯云的心境不由被这片祥和的气氛感染,再和尹鹤说话时,声音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了,他找了个闲话题,问说:“我今天这么早就来按电铃,没有扰到您的清梦吧?”
“是有些早,要是我母亲在家肯定得发脾气,她睡得浅,一点风声她都受不了,哈哈。”
“令堂不在家?”
“密斯特枯来得巧,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北平。”尹鹤掰着手指给枯云细细说来家中人口的去向,尹千山的二太太住在与本宅一院之隔的偏院,女儿在伦敦留学;四太太是个日本人,趁学校假期,带着一子一女回了日本探亲;至于他那同母所出的两个哥哥,因着公职需要,现在都在南京。换言之,不说那些佣人仆役,尹公馆本宅除了尹鹤和大少爷之外,只住有昼伏夜出的五太太,六太太还有五太太才满九岁的独女。
枯云听完,觉得这些人里头似是缺了个什么人物,想也没想便问尹鹤:“那大太太呢?也没在家里?”
尹鹤吃完了早饭,靠在椅背上点了根烟,顿了会儿才说:“大太太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很爱她,别人都不过是内宠如夫人,这正室太太的名号从未想过旁落给谁,我对此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母亲颇有微辞。”
尹鹤一边说着,笑意显而易见是淡了。枯云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直怪自己多嘴多舌,别人的家事别人想说的自然会说,他瞎问个什么劲啊!
不过人丁稀少,生气不旺,也难怪尹公馆显得如此空旷和宁静了。
尹鹤这时问枯云:“那密斯特枯呢?我听人说您先前是住在南京的?哪阵春风把您吹到了上海来?”
枯云一笑:“在南京住得有些烦了,想去别处看看,就来了上海。”
他内心里还在后悔自己的冒失,猜想着会否因为那句话,他和尹鹤的关系再没法深入,倘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挽救如何弥补云云,而表面上还得兼顾着和尹鹤客套,这可真是难倒了枯云,脸上的笑难免发僵,为求给自己点冷静思考的时间,他也摸出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打算趁点烟时理理思绪。
这抽烟的本事他本是嫌恶的,自觉是百害无一利的行为,可近来他也发现了烟叶的好处了,这烟丝一点上,仿佛是能将他的所有忧思一起点燃,全都烧成青烟,径自散开化解到风中去。
枯云将烟叼在唇间,低头划火柴,那边厢尹鹤又来问他:“密斯特枯认识公董局的马修?”
枯云正盘算着要如何将话题引到咖啡馆营业执照的事上,孰料尹鹤自己抛了根线索到他面前,枯云一颤,摸摸耳朵,挠挠鼻尖,靠近了尹鹤,说:“也不算认识,只是恰好有事想要拜托他一二,可我人微言轻,公董局毕竟也不需要卖我的什么面子。”
尹鹤弹弹烟灰,脑袋也挨近了枯云:“不知道是什么事需要劳驾到副董事出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尹鹤这一问,枯云立即将营业执照的事和盘托出,连同阿宏投资证券失败,与法国人结过梁子的事也一并告知了。至于他和阿宏的关系,他只道他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尹鹤听后,眼珠转转,道:“密斯特枯要是着急,一张营业执照我倒是能想到办法,只是……”
“只是?”枯云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尹鹤。
尹鹤揉了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只是您的这个朋友,既有二十多万可以赔,又和法国人打过交道,还经常在江浙游走,这经历很是耳熟,我想我说不定也认识,不知他的大名怎么称呼?”
枯云并不愿意透露阿宏的身份给尹鹤知道,万一让阿宏知悉这执照的事是拜托了一个公子哥得来的,怕是要和他发脾气的。阿宏总担心枯云会和别的公子哥跑了,他说话做事一直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一点担忧,让枯云觉得他是十分鲜活,更值得他爱了。因此枯云眨了眨眼睛,回尹鹤道:“密斯特尹不要见怪,有些原因,实在不方便透露,只能说他名字里有个宝字。”
尹鹤也跟着眨眼,一拍大腿,音调提高里几度,大声道:“莫非是黎宝山?”
黎宝山这三个字仿佛是开启了枯云记忆中的某个机关,他只听阿宏提过两三次的名字仿佛就是这个。枯云抖了抖脚,低头抽烟,似是默认。
“要说是黎宝山的话……”尹鹤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枯云,声音渐近消隐了。枯云抬起眼看他,他看到尹鹤眼中的犹豫和一星点疑惑,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和尹鹤不过一面之缘,他堂堂尹四公子凭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奔波操劳呢?
枯云的声音低低的,郑重说:“这事情我知道麻烦,密斯特尹不用为我费神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尹鹤道:“按照黎宝山的意思,他要你将咖啡馆先挂名在一个叫苏小霄的名下,对吧?”
“嗯……”
“那咖啡馆的店铺地址您记得吧?”尹鹤又笑起来,一张俊脸依旧很是和善。
“记得。”
尹鹤闻言,拿起桌角上的一个铜铃摇了两摇,不一会儿先前给枯云引路的长脸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枯云握着椅子扶手,留意听着看着尹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非尹鹤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尹鹤使唤那长脸人去给他拿纸笔过来,他让枯云写下了苏小霄的名字和店铺的地址,还问枯云要了家中电话,拍着胸`脯道:“营业执照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密斯特枯,等我的好消息吧!”
枯云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了尹鹤的手,表示要好好谢过他,尹鹤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枯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尹四公子不光看着和气大方,为人确实是有大善心的,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可转念一想,听尹鹤的意思,他和阿宏定是认识的,那他来拜托他的事,他会去告诉阿宏吗?白相人最要紧就是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阿宏的脸该往哪里搁?
枯云眼神一滞,握着尹鹤的手,道:“不过这件事,不知道密斯特尹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和我那位朋友不太想闹得人尽皆知。”
尹鹤拍拍他的手背,笑呵呵地满口答应。这下枯云可算是彻底放心了,他和尹鹤又闲坐了会儿,两人约好了周末去月宫舞厅跳舞,尹鹤亲自将枯云送出了门。
拜会尹鹤的事比枯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他美滋滋地回了霞飞路,仿佛那营业执照已经从天而降落到了阿宏的口袋里去了。他在路上顺道给尹鹤置办了一份厚礼,回家后没一会儿,阿宏的电话就来了,枯云这回有了许多底气,叫他不用再多忧愁,只等着收营业执照便是。他问阿宏晚上要不要来吃饭,珍珍买了小黄鱼,晚上要做咸菜笋丝小黄鱼。阿宏叹息起来,道:“我也想来,只是这边实在抽不出空,你和珍珍吃吧。”他停了会儿,悄悄地,轻洞洞地对枯云说,“小云,我很想你,你替我干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真想现在就好好抱一抱你,亲一亲你。”
枯云抿紧了嘴唇,他当然也想阿宏现在就亲一亲他,当着他的面夸奖他,赞美他,将他捧到天上去,让他除了他这个人之外,再分不清看不出世上别的颜色。但阿宏要忙他的事,他谅解他,他既是他的阿宏,他又是外头的黎宝山。
枯云呼唤了声:“宝山……”
阿宏那边倒抽了口凉气,立即道:“这个名字哪能随便喊!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可是家里就我和珍珍啊。”
“唉!总之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你就很危险!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阿宏!好了,好了,我要挂电话了。”
枯云支吾着想再说些什么,可阿宏已经断了音讯。枯云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起来,他自责地想,他是不应该那样随便就喊出阿宏在场面上的名字的,阿宏是在为他着想。无缘无故叫他宝山也真是荒唐,管他是宝山银山呢,他是只属于他的阿宏,这名字是专属于他的。
如此一想,枯云又活跃开心了,翻出了几本杂志晒着太阳一本一本看。
到了饭点,枯云和珍珍同桌吃了夜饭,玛莉亚差人送来口信,找他晚上去朋友家里玩牌九,枯云答应了下来。就在他要出门时,尹鹤的电话却来了,营业执照的事他已给枯云办好了,约他在福州路红香楼的玉门小包间见面。
枯云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尹四公子果然有手段,混得吝,一张营业执照,不出一天就拿到了手。尹鹤和他定在二十分钟后见面,时间紧迫,枯云只好找珍珍去替他跑一趟腿,同玛莉亚告个假。
枯云带上礼物匆忙间出了门,坐上黄包车,他一拍脑门,这才想到他这是被人约去了四马路,他到上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四马路的名声也还是听说过的。他不太情愿,也不明白尹公子这样的体面人怎么会约在四马路,枯云揣着礼盒犯起了难,但思来想去,名门贵公子在玩乐上再怎么不羁放纵,也定是洁身自好,会看紧了自己的身体的。这红香楼或许住的都是些书寓先生,断然不会有什么下品邋遢人,说不定还是处隐世的风雅场所,流连其中的多是些文人雅士。
如此自我安慰了番,枯云离那红香楼已经越来越近,他紧紧靠在黄包车上,车夫拐进一条小巷里时,他知道他的想象是落了空了。到了红香楼门前,他更是打起了退堂鼓,别说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先生了,连个端庄周正的长三阿姐都没见到,短短一条小巷里净是衣不蔽体,目光阑珊的咸水妹在招揽生意。打发走了车夫,枯云硬着头皮进了红香楼,里头果然是个烛火昏黄的幺二堂子,他一进去便有个脂粉味刺鼻的小妹贴了上来,“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个不停。
枯云无意和这里的莺莺燕燕纠缠,直接往玉门包间找去。这腌臜不堪的堂楼浸淫在浪声秽语中,一个个脸蛋扑得雪白,嘴唇抹得艳红的女人见了枯云这等打扮得体的男子都像是饿狼见了肉食,全都扑将了上来,枯云左躲右闪,口中道:“我来找人,来找人的。”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楼。
二楼廊道上弥漫着一股怪味,似是檀香里头混着大烟土一块儿在烧,熏得枯云眼睛酸疼,脑门发胀。千辛万苦到了玉门间门口,枯云连门也没敲,避难似的一推开门就钻了进去。玉门间里的气味比外头更坏,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晒过太阳的地方了,一阵阵霉味与酸臭味环环相扣,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直叫枯云皱鼻子。这玉门间里还很昏暗,唯有迎面处的烟塌上亮着一盏油灯,那塌上斜躺着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光着半身,丰`乳微垂,正低头专心烧制烟泡,听到开门声,只道:“茶水放下就是了。”
枯云极力辨认,这女的他不认识,那男的半边身体是被罩在黑暗里的,他看不清。男人同女人调笑,张开了手将女人一边胸`脯抓在手里使劲揉搓,还道:“我的好霄霄,我的嫡亲老板娘,还不快给你的宏哥哥嘬上一口。”
女人转头娇嗔道:“等你把营业执照拿来再来喊我老板娘。”
男人从塌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一张暗黄,近乎枯萎的脸映入了枯云眼帘。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但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站着。
男人将女人揽到了怀里,那女人眼睛一斜,看到了枯云,娇滴滴地说:“有人在呢。”她又咂摸了声,“哎哟!什么时候新请来了这么个漂亮娃娃?”
男人这才往进门处投去一瞥,这一瞥叫他和枯云打了个照面。男人的两颗眼乌珠原先叫大烟给迷成了一大一小,见到了枯云,登时两眼成了一般大,他大叫了声,推开女人就跳下了床。
“你吃错药啦?!”女人搡了男人一把,男人给她递个眼色,抓起件衣服扔到她身上,急忙忙跑到枯云面前:“小云你怎么来了?不不不,你来了才好,你来了才好啊!忘了介绍,这是我表妹,小表妹,我今天来就是来和老鸨谈给她赎身的事的,结果那老鸨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我是中了邪门的迷魂汤了!”
女人很是机灵,突然就抓紧了肩上的衣服,哭倒在了床上,摇身一变成了个贞洁烈女的面貌:“我的哥哥呀!我的亲阿哥呀!!我怎么会!怎么会啊!”
枯云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女人都可笑极了,都到了这地步,也亏他们能编造表演得出这表兄妹的故事,莫不成他在阿宏眼里就是个连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言都会相信的大傻子?没错,他是不够有智慧,但现在他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阿宏这名男子不是他的专属,他的甜言蜜语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更遑论他的名字了。
枯云心下一恨,无论阿宏和女人如何辩解他都是冷冷无言,他终于是活出了点他的姓氏的冷酷意味来了。
聚少离多他可以忍,粗查淡饭他无所谓,他可以对爱人言听计从,唯命是从,他要的是真心真意,为着这颗真心,他可以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但如今他手里抓着的却是个空壳子,假情郎,这些他不要。
阿宏看枯云无动于衷,便要去拉他的手,孰料枯云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出去。他走得飞快,阿宏也跟得飞快,将枯云拦在了红香楼门口,苦苦哀求道:“你听我讲呀,听我讲呀小云,你看看我,看着我!”
“你别跟着我!”枯云气得发抖,阿宏还想抓他,却抓了个空,索性整个人扑将了上去要抱他。红香楼里的气味叫人作呕,阿宏的味道再贴上来,枯云简直都要吐出来了,他一巴掌挥出去啪地打在阿宏脸上,又说:“别跟着我!!”
阿宏抽多了大烟,一路追逐已经耗光他的体力,枯云的这一巴掌竟将他打到了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枯云趁此扬长而去,到了福州路路口,他掏出手帕使劲擦手,末了还将手帕狠狠扔开,他皱紧了眉头才要拦车,停在马路边上的一辆小轿车就开到了他面前。
枯云往车里一瞅,皮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笑容满面的尹四公子。尹鹤对枯云一招手:“密斯特枯,上车吧。”
枯云还在气头上,看到谁都不想搭理,调转头就走开了。尹鹤见状,跑下车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
“密斯特枯,你的营业执照还要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句话仿佛是火上浇油,枯云扭头忿忿瞪尹鹤:“不要了!烧了吧!”
他这才想起手上的礼盒,塞到尹鹤手里,道:“还要谢谢尹公子了!这份礼物请您一定收下!不想收就替我扔了!”
枯云所言所行早已超出了不客气的范畴,简直是像在冲尹鹤发脾气了,尹鹤却没动气,枯云涨红了脸,眼圈和鼻尖都跟着变得好红的样子怪有意思的,他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说:“密斯特枯才从南京过来,或许不知道,这个黎宝山在上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当时和我说他在证券上赔钱,还要在法租界开咖啡馆,我觉得实在不像他会干的事,就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啊,枯先生的这位朋友其实叫做丁阿宏,是黎宝山的司机,他在老家已有个妻子,这个苏小霄是他的姘头。枯先生这回大约是遭了骗了。”
这事儿枯云早在红香楼就摸出了点门道,如今被尹鹤说了个门清,他又羞又恼,两腿一弯蹲在了大马路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到了臂弯里,在大马路上装起了小乌龟。
尹鹤哭笑不得,在一众来来往往的路人面前,俯下`身拍拍他,劝慰道:“别生气了,现在看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也不迟,以后交友谨慎起见便是了。”
枯云闭紧了眼睛,这个尹鹤怎么会懂,他这岂止是遭了骗,他是遇了骗财骗色的拆白党!
“我请密斯特枯吃饭啊,告别旧生活,喜迎新时代,如何?”
枯云站了起来,背对着尹鹤抹了抹眼睛,他是不想在人前露了怯,认识才不到一天的人就把他的眼泪看了去,他不要。
“吃饭就免了,”枯云整理衣装,鼻尖还红着,说,“去北四川路,跳舞去!”
“哈哈,好,就去跳舞!”
尹鹤一挽枯云,两人坐上汽车,直奔月宫舞厅。
这一晚枯云在月宫舞厅算是尽足了兴,一曲接着一曲,舞伴连换了五六个,直舞到了舞厅关门,之后又跟着尹鹤去了酒吧喝酒,还学上了打弹子,扑克牌。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哪儿了,依稀记得尹鹤将他送回了家,他一进家门倒头就睡。隔天他睁开眼睛,左看右看,只能大笑自己荒唐,竟是在客厅地板上趴着睡了一整夜。
他这醒来也并非自然醒来,而是被门口的敲门声惊醒的。枯云坐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喊珍珍开门,没人应他,枯云只好自己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朝近旁的穿衣镜前瞥了眼,这一眼把他自己给看怵了。蓬头垢面自不必说,衣领敞开到了胸口,衬衣上不知怎么还落到了一大片暗红,仿佛是葡萄酒渍。他手腕上还绑着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红绸布带子,裤腿一只挽到了小腿,一只拖在脚背上,如此邋遢他可见不得人,枯云忙走去卧室想要换套衣服。
一踏进卧室,枯云却傻了眼,他卧室里的抽屉柜子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连同他那用来存放些贵重物品的抽屉也被撬开,里头的钞票银元,金条手表全都不翼而飞!
枯云干吞了一口口水,难不成昨天遭了贼?他赶忙去隔壁房间找珍珍,珍珍屋里也是一片狼藉,衣柜大开,衣服鞋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贼不光偷钱,还爱偷女人衣服啊!
枯云揉着脑袋检查房间和客厅的窗户,可都没找到被强行进入的痕迹,他头疼得厉害,而那边敲门声又加急了,还有个人问道:“请问是枯云枯先生的家吗?”
枯云一抹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了许多人,打头的是个穿风衣洋装的高个男子,他约莫二十七八,剑眉星目,气质刚硬,见到枯云,客客气气地问:“您就是枯先生?”
枯云还在惦记他的金条银元,也不知珍珍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那双特别漂亮,此时此刻又异常空虚的双眼眨了眨,轻声应下:“是我。”
高个男子朝他伸出手:“黎宝山,来给枯先生赔罪来了。”
枯云和他握了下手,从门边的矮柜上拿了串钥匙,道:“我家里遭了贼,我得先去趟捕房,有什么事我们约个地方回头再说吧。”
黎宝山一愣,看枯云确实是要出门不假,他笑了两声,拉着枯云的手臂就进了他家。枯云着急要去报失窃案,被黎宝山强拽回了屋里,他本就不太乐意了,而黎宝山手劲还很大,他想挣又挣不开,枯云更是一阵不痛快,怒骂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硬闯进我家里想干吗?”
他昨夜通宵达旦,满目血丝,人又在一个极其恼火的状况,龇牙咧嘴,丑话受尽,可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却看不出半点狰狞可怖,气到发红的脸颊和眼睛反而显出了点他的凄楚可怜。黎宝山将他按到沙发座上时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污辱,委屈极了,水汪汪的眼睛立即就要掉出两串眼泪一般。
黎宝山面对着他坐下,说:“枯先生,去巡捕房的事暂且不着急,我带了个人过来给您见一见。”
枯云一踢腿:“怎么不着急?我家里东西被偷了!我的小娘姨不见了!被人谋害了都说不定!”
黎宝山扬了扬嘴角,枯云又跳起来要跑出门,这下换了黎宝山不痛快了,他一把拽住枯云将他塞在自己边上,挑眉正色道:“你先见了这个人再说!”
枯云恨恨的,武力反抗不过黎宝山叫他难受极了,红通通的脸泛了白,脸色很难看,他道:“要我见谁赶紧叫进来!”
黎宝山打了个响指,一队穿单褂长裤的年轻后生陆续进来,走在最后头的一个后生手里还揪着一个人,那人赤着臂膀,浑身是伤,尤其是后背,血肉模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低垂着脑袋,人正瑟瑟发抖。他被拖到了黎宝山和枯云跟前,人跪在了地上。黎宝山瞧了眼枯云,枯云正歪着脖子费劲地辨认着男子,黎宝山一脚踩在这男子的膝盖骨上,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冲着枯云,道:“枯先生,认出来了吗?”
枯云低呼了声,随后便厌恶地扭过了头,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这个丁阿宏在他这儿是彻底上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名单册子了。
这时枯云又是声惊呼,转过头去煞有介事地看着黎宝山,他张大了嘴,奇道:“啊!你就是那个黎宝山啊?!”
黎宝山摇头苦笑,这位枯先生的反应何止慢了半拍。他道:“否则枯先生以为我是谁?他吗?”
黎宝山往丁阿宏身上一指,枯云道:“我听说你是个大忙人,我没想到你会……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犯糊涂……唉!”
“哈哈,没事,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黎宝山的笑声与尹鹤相似,都很爽朗,但更大方直率。这笑里是绝没有嘲弄的成分的,只是枯云自觉在这个大人物面前闹了笑话,不敢拿正眼看黎宝山了,盯着木地板抓耳挠腮的,用眼角的余光偷摸着瞄他。
黎宝山道:“枯先生,我知道您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下三滥的货色了,但我听说他还没和您道过歉,就拉了他过来,还有我本人也该向您说句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害得您蒙受损失。”
“损失谈不上。”枯云道,“他的道歉就免了吧,我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至于您这句对不起,我不敢当,受不起,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
黎宝山点了根烟,道:“那好,这人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招摇撞骗,既然枯先生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在这世上也没别的什么用处了。”
说完,他动动下巴,站在丁阿宏左右两侧的两个后生会意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丁阿宏进来时已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听到这话,忽然一个抖索,扑倒在了枯云脚旁,哭号道:“小云!小云!是我错了,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骗你的铺子,骗你的钱!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被苏小霄那个臭婊`子给蒙了心!!”
枯云浑身一个战栗,看向黎宝山:“他说骗了我的铺子,什么意思?”
“这个瘪三把您在南京的十间铺头给贱价卖了,不过枯先生还请放心,我已经替您去追讨了,不日定当全数归还。”
枯云有些发昏,扶着额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问黎宝山讨了支烟,黎宝山给他点火,那丁阿宏还在哀求,涕泪横流,枯云置若罔闻,这烟才抽了一口,门外跑进来个人,贴着黎宝山的耳朵耳语了番,黎宝山一挥手,道:“带她进来。”
“又是谁要来给我道歉?”生气归生气,无奈归无奈,苦中作乐枯云却是很擅长的,黎宝山亦被他这句玩笑话逗笑,瞅瞅他,没声响。
不一会儿,那之前来通报的后生就带进来一个人,那是名个头不高,瘦瘦小小,背上背着个蓝布包的女子。枯云见到她,高兴极了,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便慰问道:“珍珍!你没事太好了!昨晚家里遭了贼你知道的吧?你快和我说说,你见到那蟊贼的样子了吗?你怎么还带着行李,昨天是不是回乡下老家去了?”
珍珍没回他的话,双手往后缩开了,径直走到了黎宝山面前,什么也不说,卸下布包,噗通跪在了地上。她给黎宝山先磕了三个响头,遂道:“黎先生,这些钱,这些东西,我都还给东家,里面还有阿宏卖铺子得来的钱,我都还出来,您行行好,放了我相公吧。”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说着话,但那言辞和样子都是极恳切的。
阿宏见状,忙跟着磕头:“对对对,钱我都吐出来!都还出来!宝山哥,宝山大爷!!我真的错了,真的真的错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立即离开上海,有多远滚多远!”
黎宝山跷起了二郎腿,他瞥了眼枯云,枯云已是完全呆住,两手垂在身侧,指间的香烟都夹不住了,掉在了地上。
黎宝山道:“那还得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他才是大苦主。”
珍珍和阿宏听了,膝行到了枯云身边,珍珍不停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求求您了东家,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网开一面。”阿宏也是把他当成了菩萨,诚心跪拜。
这一男一女,枯云只看着珍珍,他看到她那黑发里已经见了银丝,她的脸色暗黄,额上眼下布满皱纹,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的家务而粗糙干枯,她看上去是那么衰老,那么不健康。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姘头?”枯云问道。
珍珍点了点头,拢起了手。
“那你还愿意跟着他?你偷了我的全部家当,你一走了之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珍珍抬起了头仰望着他,仿佛是觉得问出这话的枯云实在不可思议,她道:“他是我的男人啊,没有他,我怎么活?”
“你……你当然可以活!你还能活得很好!”枯云真正是体会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另一边阿宏听他终于肯开口了,立即扒上了他的裤管,可怜巴巴地说:“小云,钱全都还你,都还你!你和宝山大爷说说,你原谅了我们吧,就原谅了吧!不然我就要被扔进黄浦江里喂鱼去了啊!小云,我知道你不忍心的,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冒别人的名字骗你的。”
这话触了枯云的脑门,他将阿宏一脚踹开,暴跳如雷:“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不要钱,我什么钱都可以不要!我管你是宝山还是银山!我他娘的管你是谁!你欺骗我的感情,我就生气!你给我滚!”
他大手一挥,指着屋里所有人:“你们都给我滚!!”
他这个反应叫黎宝山也吃了一惊。
“滚!”
又是一声,声嘶力竭。
枯云的声势虽很浩大,可这双人间公寓里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盛怒之下,阿宏照旧哭天抢地,珍珍的脑袋在地板上磕出了血也还没停下,那群站在公寓里的后生们一个个还都杵在原地。枯云气白了脸,跺脚甩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抄起手边一只花瓶砸到了地上,猛地去撵近旁的一个后生,嗔怒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叫你们滚!!”
黎宝山看他是气到疯癫了,使了个眼色,挥退了一众人等,那阿宏和珍珍他也叫人给带了出去,他们两夫妻还是不甘心,扯开了喉咙求情,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公寓里又回到了一个绝静的光景。
枯云坐到了沙发上,他看到黎宝山还没走,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了。他的嗓子哑了。他只好冲黎宝山打手势,指指门口。
黎宝山捡起了枯云掉在地上的那根烟,拍拍烟嘴,给他递了过去,说:“本意是来给枯先生赔罪的,没成想叫您更不愉快了。”
枯云接过香烟,黎宝山划了根火柴,枯云看看他,没有动,黎宝山将烧着的火柴往前比划了比划,枯云一皱眉,叼着烟凑了过去。火苗跳动中,他问黎宝山:“你真要把他扔进黄浦江喂鱼?”
“枯先生不忍心?”
枯云撇嘴:“这可没有,只是毕竟是条人命……”
黎宝山不响,香烟重新点上,枯云倚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手腕上的红缎带子松开了,他一抬起手臂,这根缎带便滑落到了地上去。他没在意,只是人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很疲倦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皆已到了一个极限。他也懒得多管黎宝山了,自顾自闭上了眼睛休息。过了阵,他听到踏踏的脚步声和关门开门的动静。黎宝山也走了。
可这事情还不算完,到了晚上阿宏又来了,黎宝山留了他的一条命,剁下了他的三根手指,他在枯云家门口扎了根。白天枯云出门,他就跟着他,嘘寒问暖,好不热情,晚上枯云回了家,他就在门口和他说话,珍珍被他打发回了老家,他和苏小霄也断绝了关系,他唯独放不下枯云,他幡然醒悟,只有对枯云,他是放了真心的。他以后是决计不会再欺骗他的什么了。他发誓,他保证。
枯云不胜其扰,和杨妙伦谎称自己是遇到了花痴神经病,硬要把他当兔子耍,他得找个地方去避些时日,幸亏从前丁阿宏没在杨妙伦面前露过脸,杨妙伦轻易就相信了枯云,在她的掩护和帮助下,枯云躲去了她的苏州姑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