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娃娃》寒寒

20、T(終)

　　T
　　我始终没有后悔。
　　即使我看见，顾影很痛苦。
　　所有人都知道，顾影快要走了。死亡的阴影，正明白写在她苍白的脸上。可是，她的眼却又睁得很大，里面甚至像是燃着一片火焰。
　　她说，她后悔在十二年前从沈书华手上接过晴天娃娃；她说，她后悔在一年半前答应嫁入沈家；她说，她后悔在两个月前执意下嫁于我；她说，她后悔没有拼死不让我把她带回台湾……她说，她最后悔没有在若晴去世那一年，追随若晴离开。
　　顾影说，她的一生，就是由这一堆又一堆的「后悔」堆砌而成。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沈书华哭了，许临风、沈诗柔和白玲更是早已泣不成声，就连那个沈宅管家——Salina，也是挨在顾影床边，哀凄地喊着一声又一声的「太太」。
　　在一群与顾影有关无关的人之中，似乎只有两个，从头到尾都没有掉一滴泪——第一个是始终挂着一抹冷笑的沈天从；第二个就是我，只能静静看着妻子步向死神的尚泠。
　　沈天从的幸灾乐祸，是大家早就无奈地接受了的事实。那么……我呢？我这个在两个月前明知道顾影快要死了、却仍然执意娶她的丈夫，为甚么会连一滴泪水都舍不得给予？
　　守在顾影床前，我也问过自己不下百次。为甚么？为甚么我会哭不出来？
　　因为我的情早就全部给了若晴、我根本不曾爱过顾影？还是因为我太爱顾影，所以一直在潜意识里拒绝接受「顾影快死」的讯息、拒绝承受这种令我无法想象的痛苦？
　　至少，顾影有一句话说对了。在德国时，她说我太天真，竟还以为爱情能带来「奇迹」。对！现在我必须承认，顾影早把我看透了……也许，她看透的是人生。
　　在德国的一个月里，我不止一次猜想过，我为甚么会丢下十数年努力得来的成就、拋开十数年来潇洒自在的生活，跑回台湾去插一脚？
　　因为自从若晴去世后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和顾影「一起长大」？
　　我有点不肯定。我曾经爱过谁？谁又曾经爱过我？我只知道，我爱若晴的洒脱和疯狂，但也因为她的不受束缚和不顾一切，我总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我也爱顾影的痴心和认死扣，她给我的感觉，像一个不怕辛苦、排除万难地一步一步走向圣地的朝圣者，她信仰一生不渝的爱情。
　　若晴总表现得像个不在乎一切的自由人，但其实就是因为她太在乎她拥有的一切，所以才会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因为她怕失去的痛。
　　看着顾影坚守她的爱情，走着那条表面辉煌、其实通向地狱深处的死亡之路，会被她的虔诚感染了。再无情的人也会相信，爱情是神圣的、是值得人付出一切来守护的。
　　也许若晴是爱过我，但到最后，她恨我；我也曾爱过若晴，但那座衣冠冢却让我知道，我爱不起；我爱的，可能是一直生存在我心里的「若晴」——那双自由自在的翅膀，可能是把我当作避风港的顾影……
　　这是一种悲哀。我历经两段最深刻的爱情，但我却竟然弄不清楚，我爱谁、谁爱我。
　　但，我不后悔。
　　我竟然不后悔……天啊！我应该后悔的，与顾影走这一趟，我到死那天都不会忘掉这种名叫「失去」的痛……
　　更残酷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拥有？若不曾拥有，又何来的「失去」？
　　当顾影的气息在我怀中消失时，我只能看着她，却无法哭泣或哀叫。当初顾影把若晴的死讯告诉我时，如果我觉得好象有一把利刃狠狠在我心上划一刀；抱着顾影尸首的我，却觉得心脏穿了一个洞，那是一种空空的感觉。
　　向顾影扑过来的沈书华被我狠狠地推开了。在莫名其妙的敌意之中，我也不禁心惊起来。那一刻，我居然有点怨恨沈书华。
　　凭甚么呢？顾影走上这条不归路，为的也不过是保护沈书华。而我这个「天使」，又要凭甚么怨恨顾影的心爱？
　　天使的职责，只是把神的恩赐带给罪人。该无情，也该置身事外。可是，如果天使爱上了罪人呢？
　　天使与魔鬼，这种挚爱或许能得到天地的宽恕——因为魔鬼只是天生为魔；但天使与罪人……结果不是罪人拉着天使一起堕落，就是罪人要不起天使的爱情。
　　顾影临终前交代，要我们把她火化后，将骨灰撒在若晴墓前的十字架下。她不要走若晴的旧路，她不要任何人的至死难忘。
　　我想我有点疯狂。这是顾影的遗言，无论如何，我们怎么说都是应该遵从的。可是，自从顾影被送进医院停尸间后，我却开始准备顾影的葬礼——我要把顾影葬在若晴墓旁，而且不是可笑的衣冠冢，我要她长眠地下。
　　虽然顾影不是教徒，但我仍是把顾影葬在西方墓园。大十字架后，是我亲笔写下之后拿去刻在石板上的寥寥数语——

　　永远的妻——许顾影（1977——2003）
　　长眠此地
　　尚泠立（2003.2.16）

　　短短的二十六年。在顾影过于匆促的一生中，她得到许多也失去许多，但到最后，她甚么都没有了。因为，她早已向圣母许下她的永远。
　　在这世上，能左右她的只有圣母，和令她舍弃永远的沈书华。
　　根本就没有我尚泠的立足之地。我可以拥有的，也只有这座冷冰冰的坟墓了。
　　能否算是进步？十二年前，若晴离我而去。我能够留下的，只是一座可笑的衣冠冢。
　　这个可笑的世界！可笑的爱情！可笑的天使！可笑的……可笑的尚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