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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蝼蚁命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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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皇兄,我回来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思存从来都是个跳脱率性的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一阵小跑,冲到了南风宫允所在的寝宫。
南风宫允却是坐在堂前,黑云压布的面容沉沉,像是下一刻就要来一场狂风骤雨。
“你还知道回来。”南风宫允端起茶盏,用茶盖轻叩了几下边缘,吹了口气,抿了抿又继续道:“竟能折腾到牢房里去,真是能耐大了。”
“皇兄,那个评书人……你放了他吧,他不是有意的,我……我认错还不行吗,罚我一个月不许出宫好不好?”思存说得真挚,恳切,头微微低着,双手摆弄着衣角,做出认错的样子。
南风宫允听了这话,脸色更黑了,他把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摔在桌上,茶盖晃动了几下,稳了下来。
“你可知那评书人家世生平?公然挑衅王权意欲何为?这么替外人求情,视寡人如无物……如此不安世事,是不是寡人平日里太宠你了!”
“皇兄,明明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那个评书人不过是讲了些他知道的事娱乐众人,难道就是因为他说那个妖妃活不成了,你就让人把他抓起来吗?”思存悲愤地吼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似乎再受点委屈就会像开了阀门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你闭嘴。出去 。”南风宫允神色暴躁,连敷衍的话辞也无。
思存羞愤地跳了跳脚,抹着眼角跑了出去。
南风隶属于国的官署,也称衙门。
“你是钟平?”堂上的南风宫允负手而立,悠悠缓行,国主的威严在空气中无形开散,令人呼吸局促,惴惴不安。
“草民正是钟平。”堂下跪着的人便是犯了事的评书人,跪得堂堂正正,言得不卑不亢,旁人观他胸中自有一番天地,不禁心中钦佩。
“钟生是你何人?”南风宫允语气中充满了感伤与惦念。
“是草民的兄长。”钟平答,也不讶异。
“果然。”南风宫允在堂下绕着钟平走了一圈,“寡人早该猜到的,这南风国还有勇气向寡人示威的,也就只有你钟家的人了。”
“草民算不得钟家人。钟家在南风是何等的举世瞩目,虽风光时如烈火烹油,衰落时便树倒猢狲散,但也在南风的历史上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草民自出生起便脱离了族籍,国主在当初诛灭钟氏一族的时候漏掉了草民,今日重提旧事,是想再加上草民吗?”钟平字字掷地有声,有种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呵呵,钟家的人都是这幅性子啊。你们不是罪不容诛,也非寡人赶尽杀绝。错就错在,你们太忠诚了啊,而南风,是不需要这么忠诚的臣民的……”南风宫允说得百转千肠,字里行间充斥着数不尽的惆怅,道不清的悲凉。
“自然,有这么自私暴虐的国主,还要我们这些忠诚的臣民做什么。”钟平怒喝,扭动着身子站起,义愤填膺的动作和情绪触动着按压他的官兵。
一时间王权与民生的斗争在三言两语中被激化。
站着蔑视的是王,跪着反抗的是民,弯腰镇压的是走狗。
“钟平。寡人不杀你,为你钟家留一条血脉。”
“哈哈哈……”钟平仰天长笑三声,“清妍那个小杂种不能为她钟家留下血脉吗,我一个除了族籍的人…”
“住口。清妍论辈份也算是你的侄女,你做长辈的就这么为老不尊吗!”
“为老不尊,且当我为老不尊吧,”钟平说得凄惨刻薄,“我那侄女还能与她的灭族仇人日夜同床共枕,当真是天下至贱,你这暴虐无道的帝王也遭到了报应,遇到了愿意拱手江山讨欢的人,偏偏那人对你还冷若冰霜,一个姬宫湦,一个褒姒,烽火戏诸侯般的荒唐,注定要亡国啊……我的南风国……”
宽阔的大堂之内回荡着钟平发自肺腑的戚沥,久久不散。
“拉出去,择日处斩。”南风宫允平静地说,凉薄的唇轻抿,残暴的性子从来不只是传闻。
南风国的死刑一般在弃市行刑,南风的百姓都本着善良和平的姿态从不观看血腥残忍的场面。
所谓暴虐无道,实则是国主暴虐,官员无道,而百姓并不如常的苦。
也许这是南风国主做过的最好的事,他让百姓安居乐业,除了森严的法律,祸不及百姓。
官兵押送着囚车前往弃市,一路上人流涌动,纷纷攘攘,在茶楼听过钟平说书的人都在私下议论。
道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
道什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
也不过是嘴上壮胆。
浮生人怕死,蝼蚁命何轻。
为了胸中的一片天地甘愿赴死,无论在外人看来几多愚,几多无用,都该被冠上英雄之称。
囚车路过城门的时候,钟平大喝停下。押送他的官兵不听,他便用脚勾住城门的瓮洞,囚车竟不能前。
南风的律例本是凡囚者,上罪梏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梏”用以扣手;“桎”用以扣足;“桎梏”用以扣双手。
钟平辱骂国主,乃是死罪,自然也是上罪,但国主开恩,念其心中有国,将其归到中罪一类。
这也就导致接下来的一幕,钟平的脚能自由活动,且力大无比,任性地勾在城门口,死前亦不消停。
“平生好热闹,生作评书人,死也当死在闹市,闹市又骇人。唉,就让我死在这城门口吧,也让这进出城门的行人为我送上一行,不妄此生。”
官兵无奈。
领头斩刑的官员再三沉吟,决定圆了钟平生前的最后要求。
午时至。
随行的官兵把钟平押下了囚车,着两人将他按压在案板上,刑官下了令,刽子手在两手间唾了口唾沫,摩擦了几下。
行人都停顿了下来,默默注视着这一幕,带着孩童的长者捂住了孩童的眼睛。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许是刽子手是个新手,这一刀下去竟没有将脖颈砍断。他连忙把刀拔出,溢出的血滴落在地上,暗稠,浓密,汇聚成了一滩 。
低头看下去,钟平的颈椎已经砍断,只余下几条韧带还连着头部与躯干。钟平双目眦裂,喉间和鼻孔喷涌出鲜血,就连嗓管的血也在汩汩流动。
他发出咿呀的声响,表达着自己的不甘,令人听得发慎。刽子手又狠心来了一刀,这才人头落地,发出咚的一声。
旁人观,人死如观灯灭。
但真正死去的人是否就此息平,无从得知。
听闻被砍头的人在头落地的那一瞬能看到自己的灵魂从躯体中分离,亦无从考证。
钟平应该是很怕死的人,他其实并没有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的胸怀,他只是相对于常人来说出生在了一个充满秘密的家庭,比常人多知道了一些事情。
然后偶然的,遇到了那个神秘的少年。
少年说他可以救南风国,少年说让自己帮他。
没有立下誓言或字句,但是他相信了少年的话。
冥冥之中,那个少年就是牵引他走向光明的灯引。
他不知为何而生,少年告诉了他应该为何而死。
或许他头落地的那瞬曾出现过幻想,那就是他故意摆出不屈的架势,一心求死的原因。
在那间自己发过牢骚的牢房,少年告诉他:“我曾调查过钟氏一族的卷宗,昔日一位得道高僧为钟氏卜卦,钟家幺子乃天降灾星,孤煞无比,择日一煞衍双煞,双生祸乱,不仅会给钟氏带来灭顶之灾,也会给整个南风国带来灾祸,且星降命格亦降,人力的生杀根本无法阻止。钟氏族长与此僧乃是至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待幺子出生后便剔其族籍,弃之,希望能撇清灾星和自家的关系。钟氏一族向来忠君,此等易带来祸患的消息也告诉了老国主。老国主传给现任的国主,希望他能与钟氏好言相合,共同应对灾星之事。可那南风宫允是什么人,只把此事当成了儿戏听,碰上你的兄长钟生又是个於腐不化的主儿,王族和钟氏一族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南风宫允生性放肆狠辣,虽钟情于钟氏女清妍,却也不曾为她放弃过诛钟氏一族。钟氏清妍美貌艳绝天下 ,能迷主南风宫允,定非凡人。你家中育有一女絮崖,从小养在深闺,性情温婉,姿艳卓绝。双生祸乱,双生祸乱,清妍和絮崖乃是双生姊妹啊。”
少年顿了顿,继续道:“钟平心软,不及你们的父亲,他曾经找过你,在你最困苦的时候替你抚养了清妍,对不对?”
也不等回答,又继续说:“先生,絮崖是您的女儿,您定不希望她为应天道被诛。她和清妍是注定要走上同一条路的人,您和您的两个女儿,下场都是无比凄惨的……但是,我能帮您保住絮崖,只要南风宫允能死,南风就还有救,絮崖也还有救。”
“只要您愿意让南风宫允杀了您,激化他同清妍的矛盾,清妍本就活不成了,您不是暗中在家族的命盘里查看过吗。您在茶楼吧这些讲给众人听,便是这么想的对不对……清妍的死可以让南风宫允生气大减……先生其实早就有了弑君的想法对不对……”
那个少年道出了所有事情的始末,也料定了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