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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海月清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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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齐王世子拜访南风国主,全国有名的世家都派出了代表参加这次接风宴。南风国主居上位,方止居左,其余的宾客东西列坐,食器和鱼肉瓜果摆在桌案上,整齐有序,无人触碰,显得肃然庄重。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白礼。
舞者持籥欢舞,笙鼓同奏,音乐与舞蹈交合,阴柔之美沁人心脾。庄重的气氛也终于得到了缓和,主人和宾客都进入了嘘寒问暖的阶段,国主礼到周全,方止亦回以春风,一时间其乐融融,纵使疏离,也不流露在表。
“世子远道而来,我南风虽国小闭塞,然物资丰富,人情朴实,待客绝不怠慢,希望世子能把这里当家一样,不必拘束,世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若是寡人有何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世子多担待担待。”南风宫允双手端了一杯酒,说完一口饮下,露了露觞底。
“国主说的哪里话,南风景色优美,民风朴实,明修来到南风的这几日只觉自己入了世外桃源,心静安逸,即使羽化登仙也不过此种感受吧。”方止优雅地举起盛酒的觞,回敬南风宫允,“国主还如此热情,明修承受不起啊。”
“呵呵,世子真是谦和,寡人早有耳闻世子阳春白雪,这南风俗落的景致竟也被世子夸成了世外之境,”南风宫允笑得随和,底下的众臣许是没有见过自家国主如此讨好别人的模样,不禁都暗自吃惊。
“高雅之人当配高雅之音,这笙鼓之乐是寡人平日里和底下这群庸人取乐时听的,配世子不得。寡人特意为世子请来了琴师,此人来自天境中部,以琴为妻,以旅作乐,并且早就仰慕世子,想一睹世子的天人之姿,毛遂自荐到寡人这里,一定要为世子操琴一曲,以表心意。寡人也觉得此人是个妙人,就应了下来。”南风宫允许是想突出一下自己的俗气,用手撕了一块肉,大口的吃了下去,鲜红的肉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有种嗜血的意味,“不知世子意下如何,可愿听此人一曲?”
“固所愿矣,不敢请尔。”方止作揖,神情难测。
方止墨黑的长发和玉白的面容交相映衬,在宴会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将他带到了天边,如同寂静无声的山巅上绵延无边的皑皑白雪,既震撼了人心,又让人不忍言语,怕惊动了那来自天边的神仙。
“草民江晚衣拜见国主,愿国主六世安好。”众人愣神间,大殿的中央已经跪伏了一人。
那人身穿一袭黑袍,并不扎眼,却偏偏让人觉得他与常人不同;长发披肩,没有打理,却偏偏让人觉得他就理应是这装扮,没有失礼。面容清秀,是少年的长相,可是一双瞳孔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下沉稳幽深,让人觉得这是位年长的世外高人,扮成了少年的模样,想要耍弄众人。
“这就是寡人和世子提起的妙人,世子觉得如何。”
方止看着大殿下跪着的墨宸,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双目不敢移向别处,死死盯着那处,许久才说:“果真妙极。”
“哈哈,世子欢心就好。”南风宫允笑着说完,立刻转换了语气,“江晚衣,你为何只向寡人行礼,方世子可比寡人尊贵呢。”
墨宸听到这话将目光转向了方止,眼中波光微闪,不语,也没有动作。
“江晚衣,你既然能给寡人下跪,就说明你不是那种故作清高之人,那让你跪方世子是跪不得了吗?尊卑有序,你莫要放肆。”南风宫允慢悠悠地说,看着底下目光交涉的两人,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方止的心揪在了一起,他也明白了南风宫允是在故意刁难,可是殿下的那个人只怕从没有跪过别人,他的第一次屈膝是在做戏,即便是做戏,自己又怎么当得那个人的一跪,那个人又怎么肯跪自己。
“晚衣很早就听过钟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高山流水觅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晚衣也想像伯牙那样觅一位知音,愿为知音操琴,愿为知音摔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许是晚衣真的清高,这一生只把温玉公子当做知音,即便没有见过,他也在晚衣的日夜的梦中扮演着知音的角色。既是知音,尊卑礼节就作不得数,否则不过是平白的侮辱了知音这个词。”墨宸在台下声情并茂地说着,仿佛方止真的是他一生难求的知音。
“这样啊,那得问问世子愿不愿意做你的知音呢。”南风宫允随意地说,带着看热闹的神色,对着方止说:“世子可愿与此人成为不论尊卑的知音呢。”
按理说,这是方止应该很快的应下来。就算是个陌生人,他也应该表现自己温文尔雅,待人谦和的风度,何况是墨宸,那么孤高的人,自己的意中人。
可是这时方止依然不语,隐藏在心底的邪恶念头仿佛就在此时全都爆发出来。
让那个人也尝尝卑微的滋味,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让他跪伏在自己的脚底,让那个无情的人体会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这样的念头在方止的脑海中冲撞着,一时间他忘记了殿下跪着的人,是王。
“看来世子不愿意呢,江晚衣,你还是老老实实行礼吧。”南风宫允像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笑得顽皮。
墨宸大约是没料到方止不给自己面子,愣了片刻,起身走到方止面前,他清瘦的身形格外能给人施压,方止如坐针毡。
“愿求公子为晚衣一生佳音。”墨宸盈盈跪倒,伏了一伏。
方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墨宸为何轻易妥协。
待墨宸直起身,两人视线交汇,彼此的身影在瞳孔中摇曳着,逐渐模糊成了涟漪。
方止慌乱的站起身,对着墨宸说:“不敢当,晚衣快快请起。”
墨宸也不矫情,干脆的站起了身。
“明修与晚衣有缘,来南风的时候明修带了一把琴,本来是想自娱自乐的,没想到会遇到晚衣,就赠予晚衣吧,也不白当这知音之名。”方止轻声细语地说,珠玉落盘般的声音听在人的耳中格外受用。
“听风,去拿琴。”方止对身边的随侍说。
“是,公子。”随侍应。
俄顷,随侍拿来了一把布包着的琴,双手递给方止。方止接过后,随手剥落了上面裹着的布,露出了琴身。此琴的琴面、琴底均为杉木斵,冠角、岳山、承露由红木所制,红木雁足,紫檀木琴轸,蚌徽,龙池、凤沼为长方形,做工精细考究,琴音松透清亮,颇具金石之韵。
“此琴名为‘海月清辉’,是仲尼式琴,简洁明了,含蓄大方,明修以为与晚衣极其相符,请晚衣一定收下。”方止笑道,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站在听风的角度能看到他眼中的讨好。
“这圣人造琴实则与我这粗人不符,晚衣虽是弄琴之人,却并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墨宸还是接过了琴,“但这琴是佳音所赠,晚衣岂有不收之理。”
“愿操此琴奏曲,送予佳音。”墨宸用低沉中带着欣喜的声音说,方止听着心里乱糟糟的,突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问题,自己怎么就和墨宸成了知音,戏里戏外,是真是假。
墨宸拿着琴径直走向了大殿的中央。
南风宫允像身边的人摆了摆手,不到片刻的功夫,下人已经在殿中央摆上了琴桌。墨宸把琴放在琴桌上,动作轻柔,然后跪坐在琴前,正前方是南风宫允犀利的眼神。
琴音起,初始时蜿蜒流长,绵延旖旎,如细雨轻拂面颊。
忽而一阵惊雷,大雨滂沱,江涛拍案,激起千重巨浪,乌云密布的阴空中,一条苍龙出云入海,声势浩大,狂吼嘶鸣,转而苍龙没入海中,雨过天晴,琴声渐渐如潮水般四处溢开,如山间的清泉清洗着人心中的蒙尘。最后这琴音竟有超脱之意,使听过的人有种“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感。
琴音落,墨宸就那么静静坐在殿中央,望着前方的南风宫允。
大殿上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好,好,好,”南风宫允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
众人无异议。
“敢问江琴师此曲有名否。”南风宫允对墨宸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
墨宸却扭头看了看方止,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不高不低地回了句:“本来是无名的,今日便有了。”
“何名?”南风宫允身子凑前。
“海月清辉。”
琴名与曲名相同,就好比琴为曲生,曲为琴诞。
方止坐直的身子如风吹的稻草般摇摇晃晃,看不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