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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约翰·兰开斯特(Ⅱ) ...

  •   亨利真是料事如神。

      一年之后,当约翰站在法兰西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上,眯起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明晃晃的日光的时候,他内心不由得如此想道。

      自从亨利死后,法兰西人的胆子似乎突然变得大了起来。当年亨利因为法兰西人不肯出城与他野战气得直跳脚,如今法兰西人却似乎跃跃欲试满心希望可以和英格兰人一争高下。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居然很没有骑士精神地试图偷袭英格兰押送鲱鱼的车队,可惜的是,这样一次计划周密的伏击居然被以福斯托夫爵士率领的区区几百押送车队的英格兰人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即使是这样,他们似乎也仍然没有吸取教训。

      约翰这样想着,望向远方,看见银光闪闪的甲胄一望无尽,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在他的头顶,绘着金树桩的旗帜迎风猎猎起舞,在他的身后,英格兰的长弓手拿着拒马,下马骑士手中执剑,严阵以待。

      这是他们一直等待的大战,法兰西人倾巢而出,场景竟惊人地酷肖八年之前,当他们试图将英格兰人的国王葬送在诺曼底时的阵仗。

      如果那个国王还在,他们现在只有龟缩在城堡里发抖的份儿,哪里有胆气向约翰发动进攻?

      还不止法兰西人,根据斥候的情报,站在法兰西人阵营的苏格兰人也全部出动了,他们的领袖是阿契包尔德,道格拉斯伯爵。想当年他在什鲁斯伯里被俘,还是亨利赞赏他的勇气将他放回,可这老狐狸完全不思感恩,总是对伯威克虎视眈眈,博日之战也有他的功劳。

      这一次,约翰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这一次这老狐狸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不是亨利。

      他们已经这样对峙了大半天,从清早一直到下午,现在是该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他一声令下,英格兰的军队开始向前推进,直到法兰西人的军队最终进入长弓的射程。

      英格兰的长弓手在中军两边插下拒马,准备迎战,约翰再一次望向不远处的那支军队。他们正在缓慢地逼进——还是没有长弓手啊,从来都不吸取教训,这些法兰西人。

      他拔剑出鞘,面罩后面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芒。他把宝剑高举过头顶,眯起眼睛望着那支军队,在他的身侧他听见弓箭上弦的声音,知道每一个长弓手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等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宝剑凌空划下,一道银光闪过。下一秒钟,天空忽然变得一片漆黑,上千支羽箭离弦的声音几乎要把约翰的耳朵震聋,一段记忆忽然从他脑海中闪过,快得他险些没有抓住。

      “……我命令弓箭手向前推进,向他们放箭,法国人果然中计,仓促开始进攻。当他们攻到阵前却被拒马阻挡。下马骑士掩护长弓手继续放箭,直到法国人全部进入战场,场面一片混乱,长弓手放下弓箭,拿起斧头和尖刀,全身披挂的骑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场景何其相似呢!当英格兰和法兰西的摄政大人挥起战斧向冲到阵前的第一个法国人砍去的时候,他这样想道。

      右翼的防卫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法兰西人的速度太快已经冲到阵前,开始屠杀英格兰的长弓手,试图撕破英格兰的战阵,包抄他们。他看见一小队英国人逃离了战场。懦夫,胆小鬼,真正的英格兰人不会退却。

      “St. George, England and Bedford!”他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听见自己的喊声被成千上万个声音重复、放大,变成震耳欲聋的呐喊,挥动战斧朝右翼冲去。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血腥而残酷的战阵。是的,他曾经参加过什鲁斯伯里一战,也曾经在塞纳河口指挥海战,还在那一战中挂彩。当时在塞纳河口的时候,他以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比那日的鏖战更为激烈的战斗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两艘船是如何被铁索和铁钩紧紧钩住,两军人马在起伏摇摆的甲板上恶战,他时不时会听到一声惨叫,那是有人被扔进海里。但是在那种时候,一个人的心里除了杀戮,已经容不下其他的念头了。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奋战:杀死别人,自己保命。直到那一天的战斗终于结束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旁究竟有多少残肢断臂,又有多少人被加农炮轰成了碎片,注意到塞纳河水和海水都已经变成狰狞的猩红,注意到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惊惧。

      但是他当时还很年轻,他还有心,还会感到惊恐、自责。至于现在,当他手持巨斧劈开铠甲,斩断血肉的时候,他内心居然陡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感。他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在他的身边,长弓手们已经放下弓箭,投入了战斗,但他不在乎,在这种恶魔般的激动心境里,一个人除了杀戮很难再在乎任何事情。他用双手举着巨斧,疯狂地挥动着,他没有盾牌,他不需要盾牌,他所倚靠的保护比盾牌更加强大。他击倒一个又一个冲到他面前的人,法兰西人、苏格兰人、热那亚人、瑞士人、意大利人,他根本不在乎,根本不介意,他只是在杀、杀、杀。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法兰西人指着他头顶的旗帜,听见那人对自己的同伴喊道:“Le régent de Angleterre!”感觉到法兰西人,也许还有苏格兰人正奋力穿过重重人群向他挤过来。

      “……有十八个法兰西人在战前夸下海口,发誓要杀死我或者将我生擒活捉……”

      来啊。摄政大人恶狠狠地想到,一斧砍倒自己对面罩衣上绣着鸢尾花的对手。来的人越多越好,等到他把这些法兰西的懦夫收拾完,他还有一大笔帐要和那些无耻的苏格兰人算呢。

      没有人可以抵挡住他,他所到之处,法兰西人无不望风而逃。英格兰人则乘胜追击。一直到约翰看见了Verneuil的城墙,他才意识到自己追了多远。

      “停下!”他高喊道,阻止兵士们继续追击,一抹狞笑划过他的脸颊。

      “回去,我们去会会苏格兰人。”

      在战场上,萨利斯伯里正在和苏格兰人死磕。那些愚蠢的北方蛮族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约翰在战前下了死命令。他可以绕过那些法兰西人,可以接受他们的投降。但他不会饶恕任何一个苏格兰人,包括地位最高的贵族。

      绝不。

      意大利的雇佣军看见法国人已经逃走,纷纷望风而逃,约翰几乎毫无抵抗地靠近了萨利斯伯里和苏格兰人。隔着老远他就看见了道格拉斯的旗帜,认出了他的纹章。看见那旗帜上飘扬的红心,一种突如其来的暴怒和痛苦填满了他的胸膛。

      染满了鲜血的战斧霍然扬起,他开始怒吼、咆哮,拼尽他已然嘶哑的嗓子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A Clarence! A Clarence! A Clarence!’

      回声犹如浪潮扑上礁石,冲他铺天盖地而来。从他身后已然杀红了眼的将士,也从他面前正和苏格兰人力搏的疲惫之师。他们没有忘记,他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忘记博日。这是英格兰的耻辱,也是每一个人内心最深的那一根倒刺。他们如疯狂的群狼冲入战场,咆哮着冲向那些冥顽不灵的苏格兰人。约翰的巨斧一次次抡起,发狂般地攻击他四周每一个胸前别着圣安德鲁十字的人,不管他是普通士兵还是大贵族,他不会饶过任何一个苏格兰人。托马斯死于苏格兰人的剑下,而亨利……如果不是报仇心切,他怎么会匆匆回到法兰西,怎么会拼了命地想要野战,怎么会死?他的两个哥哥,或直接或间接,全都因苏格兰人而死。他怎么会原宥他们?怎么会放过他们?

      暮色四合之时,他站在Verneuil的原野上。傍晚的凉风吹动他褐色的短发,吹干他脸上的血汗泪。他的盔甲上溅满血迹,战斧的斧刃已经卷曲磨损,他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法兰西人派来求和的使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The Day is Ours.

      他成功了。苏格兰人被全歼,意大利人作鸟兽散,至于法国人,他们已经遣使求和,愿意放弃他们之前借着阴谋诡计攻下的Verneuil。

      他大获全胜。

      “把那个临阵脱逃的将领找出来。”送走使节之后,他命令道。

      那人很快就被找了出来。约翰只看了他一眼,漠然地转过身。

      “车裂了他。”

      纪律是最重要的。他记得亨利曾经这样和他说过。当时托马斯还在,在旁边笑着说他真不明白亨利待属下那么严厉他们为什么还对他俯首帖耳,如果自己是亨利的属下,自己早就临阵脱逃了。但是约翰记住了亨利说的每一个字。纪律是最重要的,他必须要杀一儆百。从此军中再不会有人胆敢临阵脱逃,辱没英格兰的名声。

      他看见萨利斯伯里朝他走来,也是满身血迹,但是看上去兴致勃勃。他激动地冲约翰挥舞着双臂。

      “约翰,这真是太棒了。九千对一万五!苏格兰人被全歼,法兰西人折损了一半有余,我们只死了一千多人,大部分还是死于法兰西人第一次冲锋的弓箭手。他们在英格兰会把这传为美谈的,你知道,他们会写一首歌,赞扬——”

      “——阿金库尔第二。”约翰淡淡地打断了他。

      萨利斯伯里看上去有些错愕。

      “萨利斯伯里,去派人点清楚战死的人数和他们的身份,把名单交给我。我要向英格兰写信,向议会报告这次胜利。”

      他看着萨利斯伯里走远,用汗湿的手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The Second Agincourt,不是The Battle of Verneuil。这才是他想要的。他不是托马斯,他不一样。

      他猛地晃了一下脑袋,却甩不走内心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大捷之后,他难道不应该欢欣雀跃,陪着将士们一起欢庆,预备着嗣后的返乡吗?可他却在疯狂地思念亨利。他觉得愧对亨利,这次胜利的代价太过高昂。自己对法兰西人冲锋的速度考虑不周,才导致右翼被撕破,险些酿成大祸。自己对苏格兰人的顽抗估计不足,如果自己再晚回来一点,萨利斯伯里可能就要被苏格兰人打败了。他也没考虑到意大利人的威胁,险些让他们把辎重抢走。如果亨利还在,他肯定不会犯这些错误,他总是能够考虑到一切,计划到一切,他们的阵亡人数大概只会有一百人,而不是一千人。可他终究不如亨利,他做不到,他不能让亨利为他骄傲,哪怕只有一次。

      “……现在我只能亲耳听听那盛况了。”

      他紧紧握住战斧,斧柄上的木刺扎入他的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倘若招魂术不是巫术,他倒是很想亲自试一下。他想见到亨利,他想让亨利知道他的胜利。他的胜利,为了托马斯,也是为了亨利,为了他们所有人。亨利做不了的,他会代他去做。从来都是这样,过去、现在、将来。

      他转过身,走向自己的营帐。他将要回返巴黎,然后去鲁昂。安妮在那里等他。温柔的安妮,她了解他,同情他,爱他。他们在鲁昂安家,约翰把那座城堡修葺一新,现在那里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法兰西堡垒,而是一个英格兰人的城堡和他的家。可是有些东西是他坚持不让动的。于是柜子里绘着英格兰纹章的银杯仍然闪闪发光,箱子里剑柄上带着圣乔治红十字的利剑仍然削铁如泥。有时候,当他看着这些东西,他会假装亨利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他马上就会回来,在银杯里倒满血红的勃艮第葡萄酒,笑嘻嘻地把约翰拉到地图前面对他耳提面命。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只是傻呆呆地瞪着一只杯子出神,想着远在英格兰的亨利的孩子——汉弗莱写信说那个孩子身体很差。约翰对此嗤之以鼻:亨利小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会早夭。结果呢?那孩子毕竟是亨利的儿子。想着卢瓦尔河北部未被攻下的要塞,想起汉弗莱和博福特主教——现在已经是红衣主教了——的争斗,想起自己的使命,想起一切的一切,却独独想不起他最想念的那个人。

      他们失败了。当约翰从谈判桌旁站起的时候,他木然想到。

      勃艮第终究是要背叛英格兰了,看他在谈判桌旁和废太子的使臣眉来眼去的样子就知道。英格兰不能够保有法兰西的王冠,甚至可能会丢掉诺曼底。诺曼底,亨利倾尽毕生精力才重新夺回,他奋斗了这么多年才保住的诺曼底,可能很快就会被勃艮第人拱手让出,当作献给废太子的投名状。

      “倘若你们不能同意我们的条件,那么显然,谈判没有任何理由继续下去。”他冷冷地落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亨利会怎么说呢?

      他在走廊上猛地停住脚步,内心一股翻江倒海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干呕了起来。他看见自己手中的帕子上有殷红的鲜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曾经看见过,曾经听别人谈起过,在鲁昂,在莫城,在万塞讷。那曾经是亨利的血,现在是他的了。那曾经是亨利的命运,现在落在他身上了。他早该想到的,他们毕竟是兄弟。

      他回到了鲁昂。可是鲁昂已经不再像家了。安妮已经不在,她不会再用温软的言辞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安妮已经死了,就像母亲,像父亲,像托马斯,像亨利,像所有他真心爱过在乎过疼惜过的人一样。现在轮到他了。

      当然,他又续娶了杰奎塔,西吉斯蒙德的侄女。政治联姻,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杰奎塔不认识亨利,她不像安妮,她不了解他,也不试图了解他。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迫于威权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丈夫,仅此而已。

      谈判没有继续下去,每一方都在等待着什么。可是他不在意,他们已经失败了,他知道。也许不是今天,但是明天?明年?十年后?总有一天他们将要失败的,亨利所期许的,他没有能够替他完成。他们有条不紊地违抗了亨利的每一条指令:他们放回了在阿金库尔被俘的法兰西贵族,他们在国内争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没能教育好亨利的孩子,他们没能保住雷恩,现在看来,当他死了之后,英格兰甚至不能保住巴黎和诺曼底。

      他想哭泣,他躺在床上,凝视着头顶的床围。但是他没有眼泪,他的眼泪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干涸了,他只能木然地感受着那种束手无策的空洞之感一点一点将他吞噬,打起精神立下遗嘱,安排后事,就像亨利曾经做的那样。

      ‘I, John, Duke of Bedford, Regent ofEngland and France, do hereby lay may latest will and testament…’

      英格兰和法兰西的摄政。又一股愧疚的感情吞噬了他。他不仅是法兰西的摄政,还是英格兰的摄政,可是他在英格兰做了什么?十三年来他只回了英格兰一次,其他时候只是身在法兰西眼睁睁地看着汉弗莱和博福特争吵,束手无措地看着当年在亨利的旗帜下团结一心的兰开斯特家族分崩离析,他做过什么?他终究比不上亨利,亨利当年在法兰西,却仍然对英格兰一应大小事务事无巨细掌握完全,可是他却顾头不顾尾,顾得了法兰西,就再也腾不出手去料理英格兰。

      他唯一一次回英格兰是在两年之前,汉弗莱和博福特吵得实在太离谱。在议会上公然反对主教的提议是一回事,当着全体贵族的面指控博福特曾经试图谋杀亨利则是另外一回事了。这还不算,他们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没了亨利的管束就像一个疯子一样四处与人争吵:和博福特,和莫蒂默,和他的宝贝妻子杰奎琳,和勃艮第……最后他居然把矛头指向了约翰,指控他贪污了在法兰西的军费。

      他本来以为自己忘记了英格兰,可是当他的航船缓缓驶向那纯白的峭壁之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驶向这里,是陪着亨利从法兰西归来,当时亨利站在他的身边,看着峭壁之上一直绵延到视野尽头的黑压压的人头,听着他们的欢呼声和不远处礼炮的轰鸣,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可是不过十年之后,峭壁之上不再有欢呼的人群,甲板之上也不再有那耀目如同天使下凡的国王,甚至连天空中也失尽了阳光,而是愁云密布,正如他的心情。

      … how great a pity it were that this noble Realm, for getting and keeping what my Lord that was your Father, to whose Soul God has mercy, and other many noble Princes, Lords, Knights and Squires, and other persons in full great number, have payed their lives, many that been yet alive have shed their blood, more precious to him than any temporal gold, and spent their days, and their noble and true labours; and as well that, as in general the Common of this Land, have also spent an infinite good. …

      他在议会的面前慷慨陈词,费尽口舌只是为了向高踞亨利宝座的那个孩子证明自己的清白,说服他同意自己继续对法兰西用兵。如果亨利还在世,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亨利是最了解他的,亨利甚至不会费心去听汉弗莱的控告。可是那孩子不是亨利,他更像汉弗莱,习惯了被人保护,一旦保护伞消失就会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

      约翰真的十分担心英格兰的前途。但是幸好那个孩子只有十二岁,他还有沃里克当他的教师,沃里克的儿子亨利也与他十分亲善,也许,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慢慢地会变成他伟大的父亲?

      不,他担心的不是那个孩子,他担心的是汉弗莱。他担心汉弗莱会在失去约束之后做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难忘记两年前和汉弗莱那唯一一次私下的会晤。他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见面,就在圣爱德华的祭坛之后,亨利的小礼拜堂之前。小礼拜堂还没有完全建好,许多塑像的细部还没有雕琢成型。他记得自己站在小礼拜堂H形的穹顶之下等待汉弗莱。汉弗莱迟到了,一如既往。

      “你为什么要这样指责我?”面对他的质问,他们最小的弟弟一如既往地一无所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博福特的野心对于他的出身不是太大了吗?难道勃艮第不是个朝秦暮楚的无赖吗?还是说我当年听错了,那个刺杀亨利的刺客并没有招认他是博福特指使的,勃艮第也没有背着我们偷偷和废太子接洽?”

      “你……”不管他到底从亨利那里继承了什么:铁石心肠也好,机变智谋也罢,有一样特质是约翰没能够继承的,那就是亨利的银舌。面对汉弗莱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他一时竟然语塞,不知如何斥责他。

      “至于你,摄政大人。”格罗斯特公爵乘胜追击,说起来他的巧舌才更像亨利吧,“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向议会证明你的清白,何必跑到这里来指责我——啊!”

      “你给我听好了,汉弗莱。”约翰卡着汉弗莱的脖子把他恶狠狠地钉在墙上,“你向我保证你从此以后不会再和勃艮第公爵和博福特红衣主教争吵,听见没有?”

      “如果我不呢?”瘦弱的格罗斯特公爵奋力挣扎,不怒反笑,“难道你能杀了我不成?当着上帝、圣爱德华和亨利的面,哥哥,你做得出来吗?”

      “现在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约翰低吼道,汉弗莱提到亨利的名字完全是在给他的怒火火上加油,“汉弗莱,如果你曾经对亨利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爱他!”护国公大人突然红了眼圈,声嘶力竭的喊叫居然盖过了约翰的声音,“该死的,约翰,放开我!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爱他吗?我对他的爱不比你的少!”

      “如果你真的爱过亨利,为什么你要处处和他的大业做对!”

      “我没有和亨利做对!”汉弗莱仍然在约翰的铁钳之下徒然地挣扎,“我是在和你们做对!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博福特、莫蒂默、沃里克、勃艮第,还有你,贝德福德!我恨你!凭什么!明明亨利一直器重的是我!明明他每次出征带到法兰西的人是我!为什么到头来你这个从来没有去法国正经打过一场仗的人却是法兰西的摄政?这就算了,亨利他把英格兰的摄政之位留给了我,可是你,你们,你和博福特他们偏偏要插上一手,把它夺走,给我留一个护国公的虚衔!我恨你们!尤其是你,贝德福德,为什么你当年要写那封该死的信?否则本来陪在亨利身边的人应该是我!本来就应该是我!”

      约翰怔怔地看着他十年未见的弟弟,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汉弗莱趁机挣脱出来,贴着墙站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怒气冲冲地瞪着哥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第一次意识到亨利的死打击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汉弗莱。而汉弗莱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在那之前汉弗莱一直活在亨利的羽翼之下,甚至在战场上也有亨利的庇护。如果说亨利的死对他是宛如失去根基,那对汉弗莱,岂不是整个世界都瞬间颠倒了?而他还必须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因为他剩下的唯一一个哥哥不在英格兰,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在法兰西天知道什么地方,留下他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如果说汉弗莱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弟弟,那他也是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兄长。

      “你可以恨我。”他终于说道,“你可以把亨利的死怪罪于我可以恨我骂我无视我诅咒我,我不在乎。但是汉弗莱,你给我记住,当你自以为在向我们复仇,自以为只是在和我们做对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是在用什么做赌注。你说你爱亨利,你以为你干掉我们所有人然后再写几本书夸耀亨利的成就就能显示出你对他的爱了吗?你给我拿出证明来!证明亨利没有白白相信你,他对你的辛苦没有白费。向我保证你不会再和勃艮第和博福特争吵。”

      那天汉弗莱向他保证了,从那之后也一直十分乖巧懂事。但是等他死后……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担心汉弗莱的性子。只是……那孩子该不会真的认为亨利最信任的人是他吧?真是天真。

      不错,亨利确实把他在南部的所有城堡都遗赠给了汉弗莱,但他赠予约翰的礼物却更加珍贵,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究竟给约翰留下了什么,但事实是,在亨利去世之后,约翰接管了亨利的唱诗班,唱诗班的首席Dunstable递给他一本厚重的乐谱。

      “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他一开始以为亨利是在讽刺他不通乐理,但他一页页翻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慢慢湿润了。所有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都在这本书里面。他看见他们父亲和亨利加冕时所奏的曲子,亨利从阿金库尔得胜而归时伦敦吟唱的歌谣,亨利结婚的时候托马斯特意请人谱的曲子,还有……还有……

      他回忆起他是怎么呆在当场,看着那一页,颤抖的指尖轻抚过那几个字母。

      Le Roi Henri

      那是亨利亲自谱的曲子,不是一首,而是许多首,占了一本书大半的篇幅,一套完整的赞美诗。

      而亨利把它留给了自己。

      “……你会让我为你感到骄傲的……”

      可是他失败了,他终究没能让亨利感到骄傲,那一套赞美诗终究没有派上用场,而他现在躺在鲁昂城堡的房间里,如同槁木死灰,只等待着最后结局的来临。他甚至没脸归葬威斯敏斯特,他没能完成亨利的期许,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有什么脸面葬在亨利的身边?他为自己选好的墓地,在鲁昂。

      他活着的时候,替亨利保住了法兰西,在他死后,也要为亨利守着法兰西。

      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抬起眼睛,看着房间尽头的那个模糊的形象一点点变亮变清晰。亨利穿着他加冕的时候的华服,柔软的貂毛从他两肩垂下,他猩红的长袍在地上蜿蜒宛如一条血色长河。

      “约翰。”他轻声叫道,冲他伸出一只握着权杖的手。

      “亨利……”约翰低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做到,我没能完成你的愿望,我失败了,亨利,原谅我。”

      亨利看上去有些惊讶,他没有收回手,却朝约翰走近了几步,约翰凝视着他的眼睛,记忆中那明净的绿褐色眼睛。

      “你错了,约翰,你没有失败。”亨利的声音似乎被奇异地放大了,在他脑海中回旋宛转,挥之不去。

      “你答应我的一切,你都做到了。

      我的基业你替我开拓,

      我的帝国你替我保守,

      我的王朝你替我稳固,

      我的梦想你替我实现,

      甚至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你也替我看顾。

      这就够了,约翰,

      我亦不会奢望有一个比你更好的弟弟了。”

      亨利冲他微笑着,他的手伸着,等待着他握住,就像他们小时候练习骑马,每一次约翰从他那匹小马上摔下来,亨利总是会调转马头回到他身边,伸出手,把他拉起来。约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握住了亨利的手。

      这一次,他不会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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