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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约翰·兰开斯特 ...

  •   事后想起来,约翰总是十分茫然。他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样走错了一步,万劫不复。

      1421年的春天,一切都显得那么称心如意。特鲁瓦条约已经签订,亨利已经是法兰西王位的继承人和法兰西王国的摄政,废太子的抵抗如同冰雪,在亨利耀目光芒的照耀下悄然融化不留一点痕迹,亨利重新回到了英格兰,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托马斯在法兰西继续英格兰战无不胜的神话,在英格兰,王后凯瑟琳怀孕了,只要她能够生下一个男婴,那么兰开斯特王朝的未来看上去就有了保证。

      如果说1421年有什么事情是稍微有点让约翰心里不自在的,那大概是亨利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虽然那个要强的国王打死也不会承认,但是约翰曾经背着他偷偷翻阅了The King’s Household的支出记录,发现亨利除了每年按例给治疗师的工资之外经常不定期地给他的治疗师付款,约翰得出的结论让他相当惊恐。

      他也曾经问过他那个日渐消瘦的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每一次亨利都是一转眼珠就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偶尔还微嗔地诘问约翰为什么要看国王的支出记录——这可以算得上是叛国罪了,亨利装模作样地威胁道。而约翰自小就把亨利的话当作纶音,如果亨利决定保持沉默他自然不会再去追问,唯一让他略感宽慰的是亨利回到英格兰之后身子逐渐好了起来,那些给治疗师的支出也逐渐停止了。

      他当时以为一切就会这样继续下去,法兰西的疯王大概也没几年好活了,亨利会顺理成章地坐上法兰西的王位,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头戴英格兰的法兰西两顶王冠的国王,他还正在盘算着把那不勒斯的王冠给约翰争取过来,他会联合所有国家的力量进行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他派去耶路撒冷收集情报的两个法国人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据说他们得到的情报非常乐观,如果事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亨利最后能弄个圣人当当?

      可是事情没能这样发展下去,没有任何事情按照计划发展下去,而这一切的开端只是一件事。

      托马斯死了。

      托马斯战死了,他愚蠢地不听亨利的指令,舍弃了长弓手,率领骑兵冲击法兰西人和苏格兰人的联合军队,他的军队被击溃,多名高级将领被俘被杀,他本人则被一名苏格兰人从马上击落。

      约翰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亨利如斯愤怒。当然,他曾经听别人说过,他五年前率领舰队去解哈弗勒之围之时负伤,亨利听到这消息时也是对送信之人大发雷霆,但他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而这一次……他觉得雷霆之怒这个词太温柔了,不足以形容亨利听见那个战战兢兢地跪在他的脚下的送信人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时候的表情,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那些法国人总是把亨利称为复仇天使。当亨利那双温柔的绿褐色眼睛骤然变成可怕的猩红,当他微微弓起身体如同扑食的雄狮,当他声音低沉微微颤抖提高了音量怒吼的时候,恐怕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个人能够直视他的眼睛,直面他的怒火。

      “我发誓,如果托马斯活着回来,我也要让他为了他的抗命不遵付出代价。”亨利当时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剩下大厅中的人面面相觑。苏格兰的詹姆斯国王虽然与他们一起长大,一向敬重亨利也得他宠幸,可是这次的罪魁祸首毕竟是苏格兰人,他也不好说些什么,至于其他的大贵族,威斯特摩兰、埃克塞特和沃里克,他们见到亨利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厅却也不敢追上去。

      一群懦夫。约翰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和汉弗莱前后脚追了出去。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即使身着盛装华服,亨利的速度仍然比他们两个都快,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礼拜堂的门就在他们鼻子跟前关上,把他们那个任性的哥哥关在了里面。

      汉弗莱和他对视了一眼。

      “我可不想在他祈祷的时候去招惹他。”汉弗莱耸了耸肩,最近这几年亨利的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只要有人在他祈祷的时候打断他就会大发雷霆,就连沃里克这个他们自幼相交的好友也领教过一次他脾气发作的厉害了。

      “我也不想。”约翰喃喃道,和汉弗莱在楼梯口分手,望着他们最小的弟弟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汉弗莱,他一直是全家的宠儿,亨利和托马斯无限度地溺爱他,就连约翰自己,偶尔也发现自己很难秉公持正地对待汉弗莱。可是汉弗莱不爱他们,或者说,在这世界上汉弗莱只爱他自己。也许他很爱亨利?可是他爱亨利绝不会超过他爱自己的一个零头,他不会为了亨利牺牲自己,亨利布置下来任务,和他的利益不冲突,他就会去做,仅此而已。至于托马斯……

      约翰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回小礼拜堂的门口,沿着墙壁滑到地上。托马斯一直是父亲的宠儿,他总是想和亨利竞争,不管是在哈弗勒还是在卡昂都是如此,而这次也是一样,难道托马斯那愚蠢的行为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亨利能够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他咬着嘴唇苦笑了一声,真是好笑,就好似这世上有谁能够竞争得过亨利似的,托马斯已经用最残酷的方式得到了教训,那同时也意味着年前的大好局面已然不复存在,多名高级将领被俘,他们的赎金对于已然空空如也的国库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苏格兰人的加入让形势更加复杂;废太子的势力死灰复燃,各地狼烟四起,看上去只有亨利御驾亲征才能够稳定局面。

      可是如果亨利亲征,他势必又会留约翰在国内摄政。约翰不喜欢这样,他只跟着亨利去过一次法兰西,那一次是为了补充兵员,持续的时间也并不长久,他不像托马斯、汉弗莱、沃里克甚至莫蒂默,亨利行军打仗,他们总是跟在左右。可他不像他们,他总是被留在家里,替亨利照管英格兰,和国王的接触只有文书和十分罕见的信件。

      他不像他们,亨利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约翰,你和他们不一样。”他说,“在所有人中间,你是最像我的,我对你的期许,和对他们的,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亨利对他的期许,亨利曾经提出,在他当上法兰西国王之后,他要效仿理查二世把阿基坦公国从国王的财产中分离出来——赠予约翰,就像理查当年赠予祖父一样。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不远处传来乌鸦嘶哑的叫声,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默想、等待,正如他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当他年幼的时候等待亨利圣诞节从威尔士归来,当他长大之后等待亨利从法兰西得胜而归。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等待。约翰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他感觉自己似乎打了一个长长的盹,等他忽然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恰好听见小礼拜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洞开,亨利斜倚着门框站着,身后蜡烛昏暗的光芒把他模糊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显得说不出的寂寞清冷。约翰匆忙迎上前去,看到弟弟,亨利并没有非常惊奇,只是勾了勾嘴角——这是他最近微笑的方式。

      “约翰,你一直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约翰诚实地说道,不顾亨利的抗议扶住了他,天知道他这个哥哥又在教堂里面跪了几个小时,“我准是睡着了,刚刚才醒。”

      “那就好。”亨利低声说道,痛得皱了一下眉头却一声不吭,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上台阶,沉默地无视沿路的卫兵,一直走到亨利的寝宫门前,亨利才突然停下脚步,再次开口说话。

      “约翰,”他轻声说道,“托马斯死了。”

      “我知道。”约翰低声说道,扶着亨利走了进去,栎木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声息,隔绝了那些窥伺的眼睛和耳朵,不让他们看见听见英格兰的圣君的脆弱。但是约翰在门的里面,他能够看见,他能够听见,他知道亨利也是凡人他也会笑也会哭也会暴怒也会犯错也会在犯错之后死不认错,却因此更加爱他。

      “我要回法兰西了,约翰。”

      一个简单的陈述,不是征求意见,他也没有意见需要征求。约翰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亨利,他绿褐色的眼睛有点红肿,眼中水汽氤氲,朦胧了他一向锐利的目光。

      “这是我的错,约翰,这事是我的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耽于享乐,我忘记了我应当收复法兰西,光复耶路撒冷,我把这担子交给托马斯,我忘记了我必须自己完成它,就像当年那个隐士对我说的,只有我可以完成它,不能假手他人。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约翰。”

      约翰在他的身边跪下来,恳求他、哀求他不要这样自责,告诉他托马斯的死纯粹是他自作孽,和亨利一点关系都没有。过了好几分钟亨利才平复了情绪,假装若无其事地拾起刚才的话头。

      “我马上就要回法兰西,越快越好。托马斯这一败,我们在卢瓦尔河以北的领地全部遭受到了威胁。废太子在北部还有相当人数的支持者,也有几个顽固抵抗的城镇仍然效忠于他。本来托马斯率领的野战部队就能够威慑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机动部队了,那些蠹虫势必会蠢蠢欲动,围困我们占领的城镇。现在只有我亲自回去才能够稳定大局。”

      “你什么时候走?”

      “一旦募兵结束,一应粮草物资全部准备周全了我就走。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必须现在就开始工作。我要写信给英格兰所有的郡长让他们开始募兵筹款,我要召开议会,希望他们能够给我拨款答应让我收税,我还要写信给法兰西的所有高级将领不让他们对我们的事业丧失信心,告诉他们援军就在路上,很快就会到来。等到我率领我们英格兰的雄师登陆,废太子那只耀武扬威狐假虎威的狐狸除了夹着尾巴逃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可是我必须现在就行动起来,”他试着站起来,却打了个趔趄,看来他的膝盖还是疼得够呛。约翰一把扶住了他。

      “让我来吧,亨利。”他试着劝说哥哥。他不能够阻止亨利回法兰西,但是他至少可以减轻一点亨利的负担,不让他把自己活活累死,“这些事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写信什么的交给我做就好了。你昨天就没有睡觉,一直在批阅公文,如果你今天还是不休息——”

      “我不能,”亨利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我的任务,约翰。不要再说了,这些信件必须由我亲笔写成,人民必须看到他们的国王有所行动。你先去休息吧,约翰,明天我们还要望弥撒,为托马斯祈祷,嗣后还要召开议会,你可不能缺席。”

      约翰很想告诉亨利自己的字迹和他一模一样旁人完全不会发觉,他更想告诉亨利不能缺席的那个人明明不是自己而是国王陛下本人。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和亨利继续争执下去,只好小心翼翼地转换了话题,谈起了另一件他同样关心的事情:“你这次打算带谁去?”

      “还是老样子,莫蒂默,威斯特摩兰,沃里克,汉弗莱,托……”亨利猛地住了口,停了几秒,轻轻说道,“反正就是原先那些人。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看见约翰的脸色,非常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恶作剧得逞之后得意的笑,“你要留在家里替我好好看着英格兰。这次苏格兰人公然加入了法国人的阵营,想必我离开之后他们会在北边有大动作。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摆平他们。”

      约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很难分清楚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究竟是因为亨利又不带他同去而失望,还是因为亨利如此信任他而欣喜若狂。

      “你这次会去很久吗?”

      “我说不上来。”亨利说道,搔了搔头,“这主要取决于法兰西人的抵抗有多激烈,我现在只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情报,对他们攻击的态势还没有一个整体的了解。但是相信我,”他绿褐色的眼中有火光熊熊燃烧,“我可不会单纯地粉碎他们的攻势就完了的,我要教他们——法兰西人和苏格兰人——后悔他们曾经在博日获胜!”

      “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会回来吗?”约翰小心翼翼地问道。

      “十二月,是吗?”亨利苦笑了一声,“我的围城战大部分都是在冬季——真是奇怪的巧合,大约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我正在法兰西某地一处泥泞的战场之上呢。但是我会尽量赶回来的,我保证。”

      约翰觉得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要问了,更何况亨利此时已经把羽毛笔和羊皮纸都拉到了面前,摆出了一副马上就要开始奋笔疾书的样子,他最后问道:“还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

      亨利仔细地想了想:“帮我去找一下詹姆斯吧,他大约现在还没有睡下,可怜,今天的消息把我们每个人都弄得头昏脑胀。我现在不方便去找他,也不好找他。但是我要带他回法兰西了,这次不是去当伴郎的,是去打仗的。他将要带领一支军队和我并肩作战,学习战争的技巧。如果詹姆斯终有一天要回到苏格兰去,那些野蛮人至少应该明白他们的国王不是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文弱书生,而是一个将领,一个将军。苏格兰人对阵苏格兰人,哈!告诉詹姆斯,等到我们在法兰西把道格拉斯那些讨厌的苏格兰大贵族消灭干净,他回到苏格兰的道路便畅通无阻了,至少这样一来他将会是苏格兰无可置疑的国王,而不是像他兄长大卫一样被人暗害。”

      “詹姆斯会高兴的,他一直觉得你把他关在温莎太久了。”约翰说道,看见亨利没有别的吩咐,他便慢慢地鞠了一躬,冲门口走去,但当他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亨利看上去一点不像太阳,不像英格兰那战无不胜的明君少年得志的国王。他看上去衰老而疲惫,尽管他的绿褐色眼中仍有光芒闪烁。那光芒让约翰回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代,回忆起他们一起在伦敦的大街小巷经历的那些事,回想起还没有戴上王冠承受它的重量的年轻的亨利,可是那些回忆只一瞬便消弭无踪了,亨利坐在那里,只有三十四岁,却疲惫而憔悴,如同他们的父亲当年。

      “做那孩子的教父,约翰,好吗?”

      那孩子果然出生在十二月,出生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约翰正站在窗前,阴郁的双眼紧盯着窗外飞扬的雪花,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封信,那封信是两天前送来的,他读了太多遍,已经把它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偶尔打开那封信重新看一遍,希望自己能看见什么字是自己之前漏掉的,希望自己能够从那封信里面看出什么别的意思,而不是自己之前看见的内容。

      信是从法兰西的一个叫莫城的小地方寄来的,一个很小的城镇,易守难攻,扼守着从巴黎到鲁昂的要道,更重要的是,莫城在废太子手下的掌控之中。这个城镇是亨利这个冬天的目标。

      可是这封信不是亨利寄回来的,甚至不是他写的,而是出自汉弗莱的手笔。这封信的内容也相当简单,只告诉了约翰一件他关心的事情:亨利病了。

      亨利病了,刚开始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如果亨利没有病,如果他病得不重,他绝对不会允许汉弗莱代他写信给约翰,他一定会自己动笔。约翰怀疑当汉弗莱轻描淡写地说亨利“偶感风寒”的时候他到底还隐藏了些什么,他不敢想象亨利在莫城究竟遭受了什么。这一年的冬天寒冷远胜从前,英格兰已经有八年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凛冽的严冬了,在法兰西,饿昏了头的野狼已经开始攻击村庄,咬死家畜和村民。亨利下达命令,每一个杀死一匹狼的人都能够从国库里领到两法郎的赏金。但约翰担心的不是野狼,法兰西的疯狼绝不敢冒犯英国人的营地,他担心的是这严寒、积雪,亨利的身体还有他那该死的每夜例行巡查营地的习惯加在一起究竟会出现什么恶果。

      为了排遣他的心焦,也是出于对那孩子的担心,这两天他往王后的寝宫跑得越来越勤。凯瑟琳是个好女孩,作为一个疯狂、不睦的家庭最小的女儿,从小被忽视的她在亨利那里得到了最初的一线殷勤,作为回报,她对他极为温柔顺从。面对约翰的热情和他聒噪的喋喋不休——他无休止地询问她的情况,询问温莎堡是否足够暖和,她的侍女是否合她心意——她似乎有点受宠若惊。

      而今日正是她生产的日子,在不耐的等待中,约翰忍不住又拿起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盘算着自己是否应该立刻给亨利回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希望立刻到法兰西去,恳求他的准许。他正准备从窗边走开,却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约翰喊了一声“进来”,把信揣进兜里,门打开了,一股冷风趁虚而入,险些把他桌上的蜡烛吹灭,被冷风裹挟而来的是埃诺的女伯爵杰奎琳小巧的身形。

      “怎么样?”约翰急不可耐地问道。

      “殿下,王后陛下生了一位小王子。”杰奎琳用平板的声音回答道。

      兰开斯特王朝的未来有了保证。

      约翰低声念了一段祷告,立刻摇铃叫来早已准备多时的传令官,让他们把这个大好消息传到英格兰的每一个角落,那孩子的名字早已取好,他应该叫亨利,他只能叫亨利,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但是他拦住了理应去往法兰西的传令官,让他稍等片刻,紧接着便当着杰奎琳的面关上了门。

      他讨厌埃诺的女伯爵,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在她开始和汉弗莱眉来眼去之后更是如此。她从勃艮第出逃到英格兰已经给亨利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如果她能够说服汉弗莱娶她,那么勃艮第势必要和英格兰撕破脸。亨利当然也知道,不过,就像亨利指出的,女伯爵向他求助,他总不好意思拒绝她要求庇护的请求。至于汉弗莱——“我要是全信了他才傻了,”亨利轻松地说,“但是只要我活着,他敢乱动吗?”

      但现在不是考虑杰奎琳的时候,约翰有一封信要写,他要写信给亨利,立刻、马上,一刻也不能等,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倘若他提出自己离开英格兰去法兰西,亨利势必会驳回,但是如果是他的妻子要去法兰西呢?当然,她不能一人独行,一定要有一个贵族与她同行,这个贵族必须要身份够高,人品够好,最好和国王陛下有亲戚关系……

      他拨了拨烛芯,拿起羽毛笔,蘸了墨水,开始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是他酝酿了两天之后的成果。

      My most redoubted and puissant SovereignLord and Brother:

      In the most humble and obedient manner I amor am able, I command myself to your high majesty, humbly ask for your graciousblessing. For praises to be God that on this very day, the sixth of December,the day of the honorable Saint Nicholas, your chaste wife and our gloriousQueen Katherine has produced you a son and heir of the Kingdoms of France andEngland…

      这一天是圣尼古拉斯节,圣尼古拉斯是儿童的保护圣徒,一个奇怪的巧合,就像亨利曾经说过的一样。但是凡事皆有因,至少,如果圣徒庇佑,这个孩子大约是不会早夭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尽量把自己的意图掩饰在字里行间。把自己的愿望伪装成凯瑟琳的愿望,把自己的渴求伪装成凯瑟琳的渴求。It is your Queen’s desire to… Also, be it the Queen’s wish that…他知道亨利能够看出来他的小算盘,自己如果真去了法兰西,势必要被他嘲讽一顿。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想呆在亨利身边,他只想亲自照看他,如果亨利拒绝他的要求,他已经准备好了要抗命不遵了。可是他知道亨利会答应的,他不像汉弗莱,他从未向亨利要求过太多东西,可是他要求的,亨利都满足了他,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It is my humble desire that you may honourus with your letters and make us rejoice with your good news of conquer andvictory. I shall pray to God daily for the welfare of thy kingdom and the graceof your renowned self.

      Your humble and obedient brother

      John

      要说的,想说的,不能说的,不愿说的,都藏在最后这几句话里面了。约翰轻轻吹干那封信,折起来,看着殷红的蜡一点一点地融化,滴在羊皮纸上,宛如鲜血,在图章戒指的压力下迅速地凝固。他把那封信递给等待多时的传令官,后者快速转身离去,留下约翰一个人在房间里,只有他的思绪陪伴。

      他渴望见到亨利,他希望自己能够去法兰西,但他更希望亨利能够回到英格兰,毕竟,这里才是他的国家,这里的人民才是爱戴敬重他的,和他们在一起,他才真正是那个光芒耀目的王者。他渴望和亨利一起骑马穿过伦敦欢呼雀跃的人群,渴望和亨利一起在温莎打猎,渴望和亨利一起在肯宁沃斯的大花园离漫步。他最希望亨利能够重拾他往日的欢欣,能够在英格兰爱戴他的子民面前展露笑颜,能够忘掉法兰西那只怯懦的狐狸。

      说起狐狸……

      约翰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回忆起三年前的一个五月天,那时离亨利举世闻名的大捷已经过了半年,他们正在准备迎接西吉斯蒙德的来访,亨利忙里偷闲地拉着他们三个一起去肯宁沃斯打猎。自从他登基以来,约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快活,他把肯宁沃斯称作他的‘Pleasure’,好声好气地问那些老仆人是不是都忘了他——年前他刚刚在肯宁沃斯接待过法兰西的使臣——在树林里和托马斯赛马,就像他们小时候干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输了的公爵大人没敢把国王陛下从马上拽下来和他在地上打架。当亨利赤手空拳地捉到一只狐狸的时候,约翰觉得他简直要白日飞升了。亨利不但在他们眼前晃着那只死狐狸兴致很高地宣布下次他打败了法国人的时候他要把这只狐狸的尾巴系在他的头盔上讽刺他们,还马上在他捉住那只狐狸的地方种了一棵树来纪念这件事。托马斯也许有点看不下去,尝试着转移话题问道:“如果法兰西人是怯懦的狐狸,那么我们是什么呢?”

      “你啊,托马斯,”亨利想都不想地说道,用那只狐狸的头指着托马斯,“是一只斗牛犬,勇气十足,可是你就是不能长点脑子!汉弗莱刚好相反,”他冲着跟在一旁的汉弗莱宠溺地一笑,揉揉他的头,“像只鸭子一样聒噪,可总是光说不干。”

      “那约翰呢?”托马斯看上去还蛮喜欢斗牛犬这个比喻。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亨利骂他没脑子?

      “约翰啊?”亨利认真地想了两秒钟,随手一指,“他是那个!”

      他指着的是他刚才亲手种下的树苗。

      约翰觉得自己的心跳肯定停跳了几秒钟。他抬头望向亨利,发现后者也望着他,眼中有了然,也有好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被亨利打磨出来的,就像陶土之于陶工,或是人类之于上帝。曾经亨利教他写字,现在他和亨利的字迹已经难分彼此;曾经亨利教他怎样治理北部,现在他代替亨利治理英格兰。他从亨利那儿学到的东西,还要比亨利刻意教给他的多得多。可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亨利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是刻意去做。确实,他是树,由亨利种下,由亨利灌溉。他是树,但亨利才是根基。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雪已经停了,只余一片虚空。他听着窗外隆隆的礼炮轰鸣,感受着自己内心的空虚寂寞。在一周之内,亨利就会收到那封信,如果运气好,圣诞节的时候他就会和亨利一起在法兰西,在巴黎。运气不好,大概新年也能成行。复活节的时候,他们就能够一起在英格兰了。

      然而圣诞节、新年和复活节之时他没有见到亨利的身影。当他终于登上去往法兰西的航船的时候,英格兰的农民正忙着给最美丽的姑娘戴上五朔节的花冠,丰年的期盼让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但贝德福德公爵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登上去往加莱的航船,急迫地想要离开富饶的英格兰,去往穷困的法兰西,那里的阴云是如此浓厚,连英格兰明星的光芒也无法冲破云层,大放光彩。

      约翰在加莱城堡里等了足足半天,汉弗莱才姗姗来迟。根据亨利的指示,约翰和汉弗莱应该进行职权交替,由汉弗莱回国代替约翰担任摄政。

      “怎么样?”约翰刚一看到汉弗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亨利吗?他好多了。”汉弗莱说道,眼睛搜索着凯瑟琳王后的侍女,“很好……”

      “冬天到底出了什么事?”约翰不耐烦地问道。他知道汉弗莱在找什么,但他没有任何兴趣和他谈论埃诺的女伯爵,他也不希望把那女人留在英格兰,天知道汉弗莱和她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汉弗莱突然严肃了起来,约翰吓了一跳。

      “当时吓死我了。”他低声说道,不安地绞着自己的双手,“亨利一直在禁食,你知道吗?”

      “不,他一直不能参加宴会,这我知道。他苦修,这我也知道。但他什么时候开始禁食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有一段时间了。”汉弗莱说道,好像愈发不安起来,“他的治疗师也说不清他究竟有什么病,他则坚称自己完全健康……”

      “你们就由着他胡来?”约翰觉得自己正拼命忍着扇汉弗莱一巴掌的冲动。

      “拜托,哥哥,你知道亨利的,全天下有几个人劝得动他?”汉弗莱翻了个白眼,“他本来住在修道院里面,环境还算可以,但他每夜都要去巡营,去视察那些人挖掘排水沟的进展,后来他就病了……”

      啪。

      “汉弗莱,”约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都是聋子哑巴吗?亨利这样作践自己,你们就不出一言劝阻他?他白天要批阅公文研究战局,晚上还要巡营?去年的冬天有多冷你不知道?你就由着他去?要你何用!”

      “我们劝过的,”汉弗莱揉着脸颊愤愤道,“他不听,直到他生了病我们才有借口把他关在修道院里面,即使那样他还要躺在担架上去巡视战场。你不用这样指责我,约翰,我和你一样关心亨利,即使当时是你在场,你也不一定劝得住他。”

      “他已经好了?”约翰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而且就我看来,他的精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汉弗莱说道,“他现在就在巴黎郊外的万塞讷城堡,等着你和王后去和他汇合,他好和你们一起进入巴黎。”

      乍一看上去,汉弗莱说的没错,亨利的精神确实很好,除了看上去又比他们上次分别的时候瘦了一圈之外。他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身姿矫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但约翰不安地觉得亨利并非像表面上那么健康,他眼中的光芒不似以往,反而更像是那些殉道者眼中的狂热光芒。自然,这些细微的差别,巴黎街头的愚蠢民众是看不出来的,他们夹道欢呼,欢迎亨利进入他们的首都,亨利在卢浮宫下榻,他的宫廷俨然是法兰西的心脏,而疯王查理和放荡的伊萨博则住进了Hotel St. Pol。

      也许汉弗莱说得对,如果当时约翰在场,他大概也不一定劝得住亨利。亨利的脾气比从前还要阴晴不定,这是个坏兆头。他甚至因为他在法兰西的元帅用倨傲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而大发雷霆,把他驱出宫廷。苏格兰的詹姆斯国王也十分忧虑,因为亨利怒火的主要发泄对象就是苏格兰人,他坚称所有抵抗他的苏格兰人都犯了叛国罪,不留俘虏,把捉到的每一个苏格兰人都当场吊死。他甚至斥责过约翰,因为约翰背着他偷偷取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自己签署。但等到他那阵莫名的,足以吞噬他的怒火过去,他又会变成约翰认识的那个亨利。约翰因此无视亨利的警告和他说的所有气话,继续偷出文件自己批阅,他才不在乎亨利说什么,不管怎样,亨利终究是亨利,而他才不会坐视亨利把自己累死。在多次警告无果之后,亨利看上去也默许了他这种行为——也许是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是个病人了,虽然他嘴上仍然死不承认——他甚至偶尔会把一些更重要的文件也交给约翰,虽然嘴上仍然抱怨弟弟正在趁机架空自己。

      也许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当他偶尔从羊皮纸卷里面抬起头,看见一只雪白的天鹅划过卢浮宫上方蔚蓝的天空的时候,约翰偶尔会这样想,巴黎以北除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圣米迦勒山之外已经全部对亨利效忠,卢瓦尔河以南那片贫瘠之地完全不在英格兰的考虑范围之内,未来,约翰可以接替他,接替托马斯。他不是托马斯,他不会试图挑战亨利的威权,而亨利或许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他将要回家,做一个好父亲,陪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或是把他带到法兰西,让他从小接受战争的洗礼,他可以再建一所修道院,完成他的誓言,他也可以修建一所学校,就像他多年以前和汉弗莱谈起的那样……他怎么总是有那么多事情想要去做!

      每当想到这里,约翰总是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奋笔疾书。

      他可不像亨利,他只想做一件事情。

      可最终就连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景都成为了幻影。

      之后的许多年里面,约翰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假如当时自己拦住了勃艮第的使者,假如亨利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之后的一切,是否不会发生?

      但是他终究没有拦住勃艮第的使者,亨利终究听到了他们的话,而他自己,只能在夜阑人静之时点上一根蜡烛,念及往事,一夜无眠。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圣躬不豫,恐怕不能亲往支援你们公爵。”他耐心地和那几个神情倨傲的弗兰德斯人解释,记不清是解释了第几遍,他们仍然拒绝离开。

      “我们的公爵曾与英格兰国王立约,公爵向国王宣誓效忠,那么作为回报,国王陛下理应在公爵处境紧急的时候施以援手。如今大人这般阻挠,莫非是想撕毁条约不成?”

      该死的低地人,约翰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平静:“诸位误会了,我兄长敬重勃艮第公爵,也珍重与他的同盟,怎会背约?只是兄长目前诸事繁杂,南面还有废太子的人马骚扰,实在脱不开身去亲自援救公爵。这样吧,我去说服兄长,由我代替他带兵去解围,如何?”

      他原以为这样那些家伙就会满意了,孰料那弗兰德斯人脸上的不屑表情竟加重了几分,冷冷道:“大人,公爵大人想请求国王陛下的支援,是看重他的战绩和他对战事的熟稔,至于大人您……哈,不瞒您说,我们倒是从未听说过您在战场上有什么不世出的功业呢!”

      “你……”约翰一时气结,但这个使者说的确实在理,他少年时驻守边境,不过是防卫苏格兰,一直没有什么大阵仗,唯一的一次与大主教和毛勃雷的正面交锋还是用计获胜的,之后他以亨利的名义摄政,出战的机会更是基本没有,年前那次以一当十,以四百英格兰人打败四千苏格兰人的大战虽是由他策划,却也不是出自他的亲自指挥,这样数下来,他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这个无礼的使者。

      “住嘴。”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紧接着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约翰回过头,看见亨利漠然地注视着勃艮第的使者,绿褐的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回去,告诉你们公爵我马上带兵支援他,我亲自带兵。”

      如果亨利打定了主意,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劝得住他呢?

      没有人。

      哪怕队伍从万塞讷离开两天之后他就已经不能骑马,他仍然坚持要躺在马拉担架上跟着辎重一起前进,而把先头部队交给约翰指挥。这让约翰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让频繁往返于前锋后卫之间的传令官不堪其扰。到了第四天,亨利终于不再继续往前走了。这不是因为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在生病,而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走了。

      约翰听见传令官惊慌失措的报告,匆匆赶往后军,看见亨利面色苍白如纸,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几乎是滚下马来,爬到担架里替亨利松开头盔和甲胄,它们曾经那么合身,如今却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听见亨利低微的喘息,他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一点。

      “你好好歇着。”他也不管亨利听不听得见,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接着抬起头,疯狂地向传令官打手势让他晓谕全军就地扎营,准备第二天就折返。他才不在乎勃艮第会怎么想,当他要在亨利的性命和勃艮第的心情中间选一个的时候,勃艮第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是当亨利醒来之后却异乎寻常的固执己见。他并不是固执地要自己往前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往前走一里路他都有可能死掉,但他固执地要求约翰带上军队继续向前,去支援勃艮第。

      “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约翰喊道,“派沃里克去,派亨格福去,派随便哪个人带兵过去都行,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因为我想让你去!”亨利的声音盖过了约翰的,但是他立刻俯下身咳了个天昏地暗,他的肋下疼得要死,他们搬动他的时候他忍不住□□了出来,而且他还发起了低烧,此时似乎不是和他争执的最好时机。

      “那你要等我回来。”约翰板着脸说道。

      “我等你得胜归来。”亨利在痛苦的喘息间隙低声说道,冲约翰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得胜的,别担心,约翰……等你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约翰觉得他很难咽住眼眶里的泪水,他夺门而出,平生第一次生亨利的气。他明明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那么明确了,他还是要固执地把自己推开。他不想去支援勃艮第,部分原因是他想要陪在亨利身边,部分原因是他觉得他见到那个公爵的时候会忍不住给他一拳。汉弗莱一直以来就十分讨厌勃艮第公爵,现在约翰发现他全心全意地支持弟弟的这个观点。

      他在军营中巡视了很长时间,看着那些士兵做开拔的准备,在好些地方他看见面色焦虑的兵士窃窃私语,想尽一切办法凑近亨利的营帐,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天色已晚的时候,他看见全军已经做好了开拔的准备,只得不情愿地走向亨利的营帐,预备向他汇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逼着约翰离开。”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犹豫着要不要掀开隔着他和亨利的那一道薄薄的帘幕,在里面,沃里克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难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那么清楚。”

      “理查……”亨利的声音犹如耳语,只能勉强听清,“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也知道约翰,如果我不逼他,他根本不会离开我。”

      “可是为什么……”

      良久的沉默,约翰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约翰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和我的事业,可是他所做的,往往隐于幕后,因此世人往往看不到他真正的才干。那天勃艮第人的使者对约翰傲慢不逊,也是这个道理。但那家伙至少提醒了我,约翰的能力不在我之下,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能够让他施展他的才能。如果我永远把他留在英格兰让他被繁琐的公务羁绊,或是我把他带到法兰西却一直留他在身边不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等将来……他怎能服众?所以这一次出征的主帅,原本就应该是他,我不过是随行而已,可是现在,我连随行也做不到了。我曾经希望能够亲眼看约翰打一场漂亮的胜仗,看着他把那些勃艮第人脸上的嘲讽连根拔去,可是现在,我只能亲耳听听那副盛况了。”

      他把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压抑了一天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确实没有必要再和亨利争辩什么了,国王已经下了命令,他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仅此而已。

      但他终究没有执行国王的命令,在急行军一个多星期之后,他先后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令他相当失望:废太子一听说亨利已经亲自率军前来,立刻夹着尾巴逃跑了,现在大约已经渡过了卢瓦尔河。约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腹诽了一下法国人的怯懦,接着立刻命令前军转后军准备撤退,至少这个消息意味着他可以早点回去见亨利了。

      他还没有走出几里路,就看见一个身着沃里克号衣的传令官冲他狂奔而来,他全身上下布满灰尘,两眼全是血丝,天知道几天没有睡觉了,当他被带到约翰面前的时候,约翰还暗暗嘲笑他面如土色,等到听完了他带来的消息,他自己的脸也变了颜色。

      主帅逃逸大约是要军法从事的吧?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中军指挥权一扔,自己和埃克塞特、威斯特摩兰几个人绝尘而去,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回想着那个惊恐的传令官带来的消息。

      亨利病重。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一个人、一匹马能够跑得多快,来的时候走了两个多星期的路程,他们居然只用了五天就走完了,一路上不记得换了多少匹马,又累死了多少匹马,除了在马上偶尔打一两个盹之外,约翰整整五天没有合眼,他一直在痛骂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分成两半,自己把自己暴打一顿,这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等他们终于冲回万塞讷的时候,约翰几乎是踢开了自己□□那匹鲜血淋漓的坐骑,疯了一样地冲进城堡的前庭。这里太安静,太沉寂了,这里不像亨利的宫廷。亨利的宫廷,不管在哪里——在威尔士,在英格兰,在法兰西——都是最喧闹的地方,四境的英豪环绕着国王,那幅热闹的场景,仿佛全世界的生机都集于一处。可眼前这座小小的城堡却荒寂悲凉地仿佛已经被主人遗弃,不留一丝生机。约翰匆匆跑上楼梯,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面对着一个又一个的空房间,仿佛落入了一场梦靥。他惊恐地怀疑自己来得太晚了。

      就在他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国王的房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在了:Talbot, Hungerford, Tiptoft, Waterton, Neville, Beauchamp, Courtney,甚至连詹姆斯国王也在,他就站立在那张大床的床头,他的头低垂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那个人。那个人,他惨白瘦削不似凡人更像一个鬼魂,在梦中仍然眉头微蹙,似乎仍有无尽的思虑占着他的脑海,让他不得休息。

      约翰碰了碰詹姆斯的肩膀,后者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来。也许是他的动作太大惊动了亨利,亨利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一丝浅笑浮现在他毫无血色的嘴角。

      “约翰。”

      他从詹姆斯身后闪出,向前几步站到亨利的床前,这让床上那个人对他狼狈的外表一览无余。亨利不禁皱了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约翰?战况如何?”

      战况?战况?我拼尽全力赶回来见你你居然一开口就问战况?约翰一时气结,想不出来什么词来回答亨利。亨利似乎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惭愧的表示,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忧虑。

      “别担心,约翰,说吧,我不会责怪你的。我知道你打得十分英勇,战场多变数,这也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我们根本没有打仗,亨利。”约翰终于找回了他自己的声音,“法国人一听说你要来,夹着尾巴逃跑了。”

      “真的?”亨利的语气中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可是约翰,看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你为了自保狂奔而去呢!”

      “难道你以为一个人只有为了保命才会跑这么快吗?”约翰再也忍不住了,在亨利的床边跪下,握住亨利的手,把脸藏在床罩里呜咽起来。他闻到浓厚的血腥气味,那是亨利的血,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中剥离,把他的生命一起带走。他们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亨利的血就是他的血,亨利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步步向那骑着苍白马的使者靠近,自己却做不了任何事来阻拦他,“哦,亨利!我宁可是我打了十次败仗,也不要看到你像现在这样!”

      他感到亨利的手温柔地划过他的短发,摩挲着他的头顶。就和母亲去世之后,他去亨利那里寻求慰藉之时一模一样,这次他又要失去一个至亲之人,而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在事后安慰他了。

      “你们都走开吧,约翰和我要单独谈一谈。可是别走得太远,因为我马上就需要你们。”

      约翰把亨利的手握的更紧了,他感觉到图章戒指硌疼了自己的掌心,亨利的手和戒指一样冰凉。他知道亨利的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国王是不能独自死去的,当他去世的时候,他身边必须要有贵族见证,而他们则是被选中做见证的人。

      当他们都走开之后,约翰抬起眼,望着亨利。他绿褐眼中的火光已经熄灭,宛如流星划过夜空,只留下一片更浓厚的黑暗。

      “约翰,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因为你总是不管我的心情把我撇在一边?对不起因为你现在又要这样丢下我一个人?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见,我都知道,可是……约翰,你能原谅我吗?如果我有的时候对你太过严酷,太过苛刻,甚至指责你,斥责你。约翰……对不起。”

      “你这个笨蛋,”约翰终于忍不住了,“你以为我会在乎你对我的责备?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来,而我能够陪在你的身边,哪怕每天要被你责备一千次也好,我只想要你活着。可是你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明白我究竟要什么。你考虑过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吗?”

      良久的沉默,亨利轻轻垂下眼睛。

      “约翰,对不起。”他轻声重复道,“我也不愿意这样。我也曾经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普通人,约翰,我们一切平凡的愿望,最终要让位于国家的需要。我知道你的能力,我需要你,约翰,英格兰也需要你,我们的需要决定了你终究要独当一面,而不像托马斯和汉弗莱,可以活在我的庇护之下,靠我遮挡风雨。”

      “你要让我做什么?”约翰问道。

      “我要让你做法兰西的摄政,约翰,我的遗嘱里面已经写清楚了。我曾经希望让汉弗莱做英格兰的摄政,但是我最近听说他在英格兰和博福特主教斗得不可开交,而且他和勃艮第的关系也不好,我担心如果给他至高无上的摄政之权,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在条款里面留了一个漏洞,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理解。倘若你觉得汉弗莱可堪大任,那么你就把摄政的位子交给他。倘若不是,那么这个摄政你自己做了也无妨。”

      “我明白。”

      “还有一件事,就是法国人,”亨利叹了口气,“该死。约翰,听着,等到我死了之后——别这样,约翰——等我死了之后,他们一定会再次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击,希望一血阿金库尔的耻辱,约翰,”亨利眼中的期许灼痛了约翰,这次轮到他低下头,不愿看着亨利的眼睛,“我知道你能打败他们,你会让我骄傲的。只要你能打败他们,那么,十年之内,英格兰的领土都不用担心法兰西人的侵犯了。如果苏格兰人也一并参战,务必要将他们全歼,这样一来詹姆斯也能回去做他的国王了。我答应了要还他自由,却没有做到,只能由你帮我去做了。”

      “我会的。”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亨利想要做的,他会帮他完成,亨利不能做的,他会代他完成,亨利做不了的,他会替他完成。

      “我真想见见我的儿子。”他长叹道,“告诉我,约翰,他是什么样子?”

      “他很美,很安静,从来不哭不闹。”约翰回忆起那个长了一张忧伤的脸的小婴儿,“他有你的眼睛,亨利,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的。”

      “替我照顾他,还有凯瑟琳,好吗?”

      约翰点点头。

      “还有,约翰。”

      “嗯?”

      “照顾好自己。”

      等在门外的贵族们走了进来,亨利对他们重申了一遍他已经在遗嘱里面说过的话:英格兰绝不能放弃在法兰西的土地,即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要保住诺曼底;他们不能和勃艮第公爵争吵,一定要尽力拉拢住勃艮第人;英格兰的贵族要团结一心,不可失和,引起祸端。他想起了从前许多幼主执政的例子,谈到了有些人敬爱父亲却憎恨儿子,有些人厌恶父亲却对儿子肝脑涂地。“如果你们觉得你们亏欠我什么,就加倍地爱我的儿子来报偿我。”他把小亨利的教育托付给沃里克,把监护权托付给约翰和汉弗莱。他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到末了,他喃喃地提起他的事业,谈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和正义,谈到罪愆是反抗他的那些人的而不是他的。这一切约翰都曾经听他讲过许多次,可是他凝神细听,紧握着亨利的手,尽力记住他的一切,他的音容,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一切的一切。

      当他终于说完的时候,他找来了他的治疗师,严厉地问他们他还有多久好活了。起初,他们支支吾吾,但当亨利严厉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人能够抗住他的威压,他们终于实话实说。

      “两个小时?”亨利勾了勾嘴角,“够了,我没能完成上帝交给我的任务,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让唱诗班在隔壁的房间里面唱起圣诗,他自己则再次陷入了昏睡。约翰把视线从亨利脸上移开,低下头望着他掌心那只手。亨利的手原本就纤细,如今更是皮包骨头,连那只图章戒指都戴不住,只能在戒指上绕了一圈细线,把它挂在亨利的手指上,约翰看着戒指上的狮子和鸢尾花,不是第一次地怀疑,如果亨利不是国王,只是兰开斯特公爵,他也不是贝德福德公爵,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爵士,他们的命运,是否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可是当父亲戴上王冠的时候,这一切都成为了一场幻想。那些年里亨利的反抗,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呢?他从来都不想做国王,可是上帝却把王冠戴在他的头上,让他成为圣君,紧接着又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这实在是一种讽刺。

      他昏睡了很久,偶尔在睡梦中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单词,声音却是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艰难。Netter,他的牧师,稍微把他拉起一点,他的头枕在Netter的胸膛上,呼吸顺畅了一些,约翰终于听清了亨利的低语。

      “我从来没想伤害过任何人……”

      隔壁单调的吟唱似乎永无止境。

      Miserere mei, Deus: secundum magnammisericordiam tuam.

      …

      Averte faciem tuam a peccatis meis: etomnes iniquitates meas dele

      …

      Ne proiicias me a facie tua: et spiritumsanctum tuum ne auferas a me.

      …

      Libera me de sanguinibus, Deus, Deussalutis meae: et exsultabit lingua mea justitiam tuam.

      …

      Benigne fac, Domine, in bona voluntate tuaSion: ut aedificentur muri Ierusalem.

      亨利张开了眼睛。约翰想了起来,他知道亨利也想了起来,在他登基之前那个隐士对他说的话:你的使命是重修耶路撒冷的城墙。

      “万能的主啊,你知道,我一直的愿望,是重筑耶路撒冷的城墙,”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在一片寂静之中传得很远、很远,“我现在仍存着这个希望。假如……我能活着的话。”

      他又垂下头去,半晌无语,约翰再一次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却突然被亨利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撒谎,你撒谎!”亨利这次真的是在喊叫,声嘶力竭地喊叫。他的喘息带出粗重的气音,“我活在耶稣基督之中!”

      Netter匆忙地把一个十字架塞到他的手中,正是约翰紧握的那只手,亨利紧张而痛苦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恶灵已经消散,再也不会回来。亨利总是会赢,哪怕这是最后一战。

      有人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不会太久了,他紧握着亨利的手,听着亨利漫长而痛苦的喘息,内心忽然有点希望这一切都快点结束,却又为这罪恶的想法立刻内疚起来。

      他感到亨利的手在他掌心动了动,抬起眼来,看见亨利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再一次有光芒闪烁,他似乎在凝神看着虚空之中的什么东西,约翰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亨利的表情柔和下来,一个真正的笑容在他唇边绽放。

      ‘In manus tua Domine…’

      十字架从软弱无力的指间掉下,约翰木然地跪在床边,看着亨利在Netter的怀中歪过头沉沉睡去,唇边仍然带着最后一抹空洞的微笑。

      他听汉弗莱说过,在意大利,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一些时候,大地会震动起来,房屋倒塌,人畜死难,海浪咆哮。在那之后,没有任何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正是他此刻内心的感受,当他机械地取下那枚代表王权的图章戒指,机械地从床边站起身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既感受不到膝盖的疼痛、五天五夜不眠不休的疲惫,也感受不到内心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他看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们在等待他的动作,他知道,他九年前已经做过一次类似的事。但那时不一样,那时他还有亨利在一旁握着他的手,支持他,那时他面前是如初升太阳般崭新的希望。

      可是这次不同了,这次没有亨利,没有手会握住他的手。

      也没有希望。

      他向门口走去,推开门,面对着空寂的走廊,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他的一句话。他没有哭,他的眼睛是干的,他没有眼泪。眼泪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的。

      可他已经死了。

      “国王已逝,国王万岁!”

      他的声音犹如海浪拍打礁石,掀起一层层涟漪,喊声逐渐变大,和骤然响起的钟声融为一体,他没有等待喊声停下便离开了房间,走向议会厅,贵族们紧跟着他,竟一如他们紧跟亨利一般。他熟门熟路地在王位右首的椅子上落座,看着他们鱼贯而入,各自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坐,抬眼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王座,下意识地说道:“那么我们只等国王了。”

      方才那种僵硬而木然的感觉瞬间被击得粉碎。他骤然想起,亨利已经死了,王座已经空了,从今往后,当他抬起眼睛,再也看不到亨利绿褐色的眼睛质询地望着自己,征询他的意见,再也听不到亨利优美的声音,把一切复杂的事情都说的易如反掌。因为国王已经死了,从此再没有这样的国王。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燃烧,恶狠狠地撕扯着他的心脏,似乎要把它连根拔起。约翰克制住内心的痛苦感觉,低下头望着桌面上的羊皮纸。他还有数不胜数的事情要做,他要签署令状,向驻守在法兰西各地的将领报告亨利五世的死讯,责令他们向亨利六世宣誓效忠,他要写信回英格兰,告诉他们同样的事情,把亨利遗嘱的抄本带给他们,他还要安排亨利的葬仪,巩固南方的防线,一桩桩一件件的繁杂事务现在都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向亨利保证过他会继续。

      而他绝不食言。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工作了多久,只知道他面前签署过的卷轴越堆越高,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可是卷轴能淹没他,却不能淹没他内心的痛苦,方才的痛感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内心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就好像他的心脏终于被成功的撕扯下来,一起埋葬了一样。他不停地写,不停地下命令,下指示,偶尔低声问旁边的人一个城堡的名字,一个将领的名字。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空空荡荡的王座,他只能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写,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暂时假装自己是在英格兰,而亨利只是去了法兰西,很快就会回来。亨利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动,在他签署的每一份文件上望着他,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到终于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我……不行……”

      他咕哝了一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亨利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他听见亨利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有什么人扶住了他,搀扶着他走开,他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给他脱下披风和马靴,但他太累了,太疲惫了,他只看见亨利的脸在他面前,笑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亨利身后明亮耀眼的白光刺得他眼疼,白光中隐约有一座城市矗立。

      他睡着了。

      “约翰,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约翰问道,把视线从万塞讷小礼拜堂的祭坛上移开,望着站在他身边的沃里克。

      “你又为亨利点了一支蜡烛。”沃里克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祭坛之下燃烧着的最大的一根白烛。

      “是。”约翰淡淡地说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天葬列就要出发了,从万塞讷到圣但尼,从圣但尼到巴黎,从巴黎到鲁昂,从鲁昂到加莱再从加莱到英格兰,到多佛、坎特伯雷最后到达威斯敏斯特,他正在盘算着该如何在鲁昂把这个消息告诉凯瑟琳,现在实在不是谈事情的最好时机。

      “理查,你要说什么?”他再一次问道,目光又转回祭坛之上的棺椁。

      他察觉到理查在他身旁踌躇了一下,四下望了望,紧接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从前也有国王死在万塞讷的,约翰。”

      约翰霍然转过脸去,瞪着理查。

      从前也有国王死在万塞讷的。不错,万塞讷城堡的历史很短,它原本只是卡佩王朝的国王打猎时候的一所行宫,把它提到王宫地位上来的正是美男子腓力四世的儿子,法兰西母狼伊莎贝拉王后的哥哥“顽夫”路易十世,而死在这城堡里的国王正是他,他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身后留下一个遗腹子,就是未来的若望一世,但是若望一世在出生五天之后离奇暴死,于是王冠落到了……路易十世的弟弟“长身”腓力五世的头上。

      所以,理查现在提起这段历史,他是想……是想……

      “理查,你疯了?”约翰压低声音吼道。

      理查瞥了他一眼:“果然,你不想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那孩子是亨利的儿子!”

      “你是亨利的弟弟。”理查平静地说道,“他一向爱重你,而那孩子连他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亨利把他儿子托付给你!”约翰恼怒地说道,“你就是这么报答他对你的信任的吗?”

      “我也爱亨利,约翰。”理查冷冷地说道,“但是你难道忘记了旧约里的话吗‘Woe to it, you nation, when your king is but an infant’,幼主执政给英格兰带来的只有恶果,更何况是如此漫长的幼主执政期,而我们还面临着这样一场艰苦的战争?约翰,我们需要一个领袖,不是一个九个月的婴儿。”

      约翰愣愣地望着理查:“如果我说愿意,那孩子就会变成另一个若望一世,不是吗?”

      理查低下头。

      “可是理查,这样会遭受上帝的责罚。你难道忘记了腓力五世的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疯狂的十字军让法兰西一半的青壮年命丧黄泉,连年的旱灾让国库空空如洗,腓力五世最后因为饮用了被污染的河水而死,死时只有三十二岁。你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英格兰?”

      “约翰……”

      “理查,我不能这样做。”他重复到,眼睛死死盯着祭坛,“那孩子是亨利唯一的血脉,他若是死了,亨利的血系将会终结,我做不出这种事。更何况,理查,王位是给活着的人坐的,”他冲沃里克凄凉地一笑,“我已经死了,理查,贝德福德公爵约翰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所剩的一切——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自己,从此都只会投入在一件事情上面,那就是履行我对亨利发下的誓言,保护他的孩子,护卫他的国家。对于其他事情——情爱、权力,我从今往后与死无差。”

      沃里克凝视着约翰,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是吗,理查,你真的能明白吗?”

      “我父亲很久以前曾经告诉过我,兰开斯特家的兄弟就如同四棵生长在一起的树,一个死了,其它三个也不能独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忘了我说的话吧,约翰,原谅我。”

      “亨利会原谅你的,”约翰静静地说道,“他知道你只是为了英格兰。”

      “英格兰在你的手里是安全的,亨利知道这一点,至于往后——我们有整整二十一年时间,到那时再担心吧。”理查说道,点燃了一根蜡烛,他瞄到了约翰的胸口,“这是什么——你终于有自己的标志了,约翰?我……”

      他猛地咬住嘴唇,一脸震惊地转过脸去,就像Talbot,Exceter,Westemorland他们看到这个纹章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是啊,你不喜欢?”约翰平静地问道,拨弄了一下那个饰物。那是一截枯死的树桩,环绕它的铭文非常简单:A vous entier.

      “你快要结婚了。”半晌之后,理查终于开口。

      “是的。”和勃艮第公爵的妹妹安妮。约翰记得安妮曾经和亨利订过婚,当时亨利还是威尔士亲王,一只眼睛却已经盯上了法国。他派使臣去和勃艮第谈条件,商议的条款中有一项是让安妮做威尔士亲王妃。他记得自己好奇地问亨利是不是爱上她了。

      “什么?”亨利当时翻了个白眼,“拜托你不要瞎想好不好约翰?我这是政治联姻!政治联姻你懂吗!什么爱上她,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不过,”他托着腮帮子一脸遐想,“人们说她相貌平平但是温柔贤惠。究竟有多温柔呢?好想亲眼看看啊!”

      结果风水一番乱转,现在居然轮到他娶安妮为妻了?

      当然,就像亨利说过的,这只是政治联姻而已。

      “我妻子给我来信了。”理查平平淡淡地说道,“她生了个男孩。”

      “理查,恭——”

      “亨利原本答应了我要做我孩子的教父的。”

      理查自己的教父就是理查二世,如果亨利又做了他继承人的教父……那还真是美谈啊,约翰暗自腹诽道。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亨利。”理查干巴巴地说道,转身离开了礼拜堂,顺手揩去了眼角的一滴液体。

      从离开万塞讷那一天直到抵达加莱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约翰的感觉就是如在梦中。他好像一直骑在马上昏昏欲睡,灵魂出窍一般看着那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缓缓流动,流过城镇的大街小巷,流过教堂,流过乡村,流过下诺曼底广阔的土地。在鲁昂,一身素衣的王后和她的女官们加入了进来,约翰甚至提不起精神来招呼她们。他感觉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有的时候,在夜里,当他伴着僧侣们单调的吟唱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总是会暗自祈祷这就是一场梦,等他醒来的时候,黑色的衣服将要变成彩衣,大街小巷会有美酒流淌,然而梦醒之时,他又会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如此周而复始,以至于到了加莱的那一天,约翰真是如释重负。倘若再这样走半个月,他大约就要疯了。

      加莱,这是他的最后一站了。身为法兰西的摄政,他不能够跟随葬列回到英格兰。所以他只能站在岸上,看着那一条黑色的长河缓缓流上亨利的大船 the Trinity,这正是七年前他在南安普顿乘坐前往法兰西的船只。约翰还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一天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亨利的盔甲之上,在他头顶,一队天鹅盘旋翱翔,在陆地上,群众的欢呼声似乎把大地都震得摇撼起来。

      不过七年时间,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代。他看着那队扯满了黑帆的船起锚,划走,一点一点消逝在了狭海的迷雾之中,直到最终再无影踪,正如他当年看着亨利起航前往哈弗勒,前往加莱,前往鲁昂,他努力了那么久,最终却仍然只能目送亨利,踏上他最后一段旅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Miserere,非常出名的圣咏,就是第51首赞美诗。
    Have mercy O Lord according to your lovingkindness

    Turn thy face away from my sins and putaway all my iniquities

    O give me the comfort of Thy help again:and stablish me with Thy free Spirit.

    Deliver me from blood-guiltiness, O God,Thou that art the God of my health: and my tongue shall sing of Thyrighteousness.

    Do according to thy good pleasure untoZion, build thou the walls of Jerusalem.
    2. In manus tua Domine
    Into thy hand O Lord
    完整的一句话应该是:Into thy hand O Lord I command my spirit, Lord have mercy upon my soul.
    3.理查·比彻姆,沃里克伯爵,不要以为是理查二世(分分钟出戏)。理查二世的教子,亨利五世的基友【划掉】,亨利六世的启蒙老师。
    4. A Vous Entier
    To you entirely.
    5.说句题外话:贝德福德这个公爵爵位是亨利五世生造出来的【望天】亨利真是料事如神。
    杯子。梗出□□·司各特《昆丁·达威特》里路易十一对勃艮第公爵说的话:“这是法兰西可畏的敌人,英格兰的亨利五世用过的杯子,是当岛国人被驱逐出诺曼底,逃离鲁昂的时候留下来的。”那么问题来了,路易十一怎么知道那是亨利五世用过的杯子……难道是英格兰人专门开辟了一个展厅收藏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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