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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凯瑟琳 ...

  •   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是在一次家宴上。
      说是家宴,却也是好笑。帝王之家,家事既是国事,家宴亦是国宴。更何况这个“家”本就大得很,但是那些沾亲带故的、凯瑟琳只知道他们是“表兄”却不知道是隔了多少辈的“表兄”就能够占满一个大厅了。因此那天的宴会自是喧哗无比,凯瑟琳的长兄皇太子查理就是那些喧哗的“表兄”的中心。
      也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这个话题。真真严肃的算起来,他倒也是凯瑟琳那数不胜数的“表兄”之一呢。
      “那个花花公子哥。”查理冷笑道,“罔顾他的身份结交市井小民——其实他哪有什么身份,哈!不过借着是僭主长子,顶着个国王虚名罢了。与他来往的人不过是些江湖术士,他唯一所会的不过是从自己身后变出鲜花来讨青楼女子的欢心。”他哂笑道,微微挥手,杯中物便换了颜色,“我还记得当年出使英格兰的使节向我汇报。他从未见过那样放荡不羁的王子。
      整日饮酒作乐纵马驰骋,并不接近一本书或者一个饱学之士。”
      “可我听说他即位之后立刻把他的同伴都贬斥了。”
      “做个样子而已。”查理的冷笑依然,“不到半个月他就会回复到他原先的样子。想想看,一个人在有人管束时还如此狂野,一旦有能力按照他的心意为事,他会做出怎样狂暴的事情?” “说来真是奇怪。”奥尔良附议道,“他的父亲是英格兰第一法师,怎么会有这么驽钝的儿子。” 贵族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
      “他若只是驽钝,那还好些。”查理的嘴角上扬嘲讽的笑意更深一层,“居然还想着要来攻打法兰西。”
      他做了个手势,疯狂的打击乐停止了。
      “自然,我们可以毫不费力的把他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他轻声说道,瞥了一眼——并非不无深意地瞥了一眼凯瑟琳。
      凯瑟琳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
      她知道,作为国王最小的也是最不受宠的女儿,她当然知道,查理不会无缘无故的望向自己。应该说除了他认为非常有必要的时候之外他连一个多余的念头都不会分给自己,何况是投去探寻的眼光?那么今天是必要的时候了?凯瑟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感觉到查理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离开。
      真是可惜。她不能——或是不想——给他他想要的答案。

      凯瑟琳发现自己的天赋的时候,她还很小,小到自己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模糊的记得自己那时候总是噩梦连连。噩梦的题材多种多样,但大部分时候都和战场有关——这也难怪,比竟法兰西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内战。她刚开始去找过几次母亲,然而她一向对自己爱理不理自然帮不上什么大忙。记忆中幼小的自己因为睡梦中的鲜血和死亡而吓得用枕头蒙住头嘤嘤哭泣时,来扶起自己的那双手,不属于母亲,也不属于自己的任何或亲或疏的表兄。而是属于爱丽丝。
      等到再长大一些凯瑟琳才能够把自己的梦境和清醒时偶尔出现的幻象同真实世界里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时候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天分。这份天赋据说从卡珊德拉去世后再无人拥有。刚得知消息的父母确乎是很高兴的,然则他们的兴奋自然是世俗的成分占多。一旦发现凯瑟琳的天赋根本不能和卡珊德拉同日而语之后立刻收起那短短几个月中对她那过于热情洋溢的宠爱,一转脸就对她复又冷若冰霜——更甚于从前,凯瑟琳认为。这也难怪,她固然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然而她自己却无法控制这能力,导致幻象的来去完全是未知数。更何况和卡珊德拉相比,她的预知质量太差,有时甚至干脆就是朦朦胧胧的一团雾气,只从里面透出一丝半点或欢心或惊惧的感情能让她一窥一二。这种天分,自然,对预知未来,决断现在,特别是决断重要的政治事务,是没有任何帮助的。然而,凯瑟琳有时候想道,和卡珊德拉比起来,还是她幸运一些。毕竟后者尽管能预见一切却无人信任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被预言的发生却无能为力。而自己……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宫中的人知道她的能力,因此凯瑟琳经常在走廊里被一个焦虑的贵妇悄悄拉到神龛后面,被压低了声音询问某些事情。稀奇的事情是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凯瑟琳总是能看见——甚至是清楚的看见——她所问的事情。之后那个询问的人会或欢天喜地的离开或面色苍白如纸地飘走从此消失在凯瑟琳的视线中。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种“我也有用”的感觉,美妙到近乎虚幻。
      直到后来她的牧师阻止了她,说她是在干扰上帝的计划。
      尽管面对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天赋不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的质问无言以对。
      她仍然遵循了牧师的警告——卡珊德拉的结局对她是不要太触目惊心的一件事。她所希望的,不过是继续当她那个不受宠的小女儿,相夫教子过完一生。而不是被人关进精神病院郁郁而终——渐渐的宫里的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们中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不再有苍白的贵妇压低声音的问询。也许这只是像“东边送来的香料多了一种”一样的新闻,日久也就渐渐淡忘了。甚至连她的父母似乎都忘记了这样一件事,甚至快要忘记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也只是在某件事情过于复杂而毫无头绪或者前路不明的时候,似乎才会想起她。漠不关心地向她所坐的角落投来一瞥,口里问着“凯瑟琳你有没有见到什么?”若是没有就低下头继续研究他们自己的事。若是有就面无表情的听完继续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现在连查理都学会这一招了。
      然而今天这事,凯瑟琳想道,酒味苦涩,在她喉头留下难以消散的涩味,并不是我不合作。
      而是,我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好吧,事实上她并非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在他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忽然清晰地浮现出一双颜色深褐,明亮平静的眼睛。
      然而她自然不会和查理说起,否则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而那双眼睛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虚无之中,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窥伺一般。
      那是亨利的眼睛,凯瑟琳知道。是他们口中那荒淫无耻花天酒地任气骄暴的英王亨利的眼睛。
      然而奇怪的是,倘若让她判断,她倒是会认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和这些形容词毫无瓜葛。

      待她下一次看见那双眼睛时,她注意到它们的神色多了几分得意,尽管明亮平静不减。
      她眨了眨眼睛,幻象消失了。她目送着她的哥哥率领的大批人马走出城门,马蹄踏在吊桥上,竟把那几千斤的桥带的震动起来,色彩明艳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
      凯瑟琳平静的转过身,闭上眼睛,努力想召唤出幻象。
      然而什么都没有。
      几个星期后,她才又一次看见幻象。
      她看见泥泞的土地被鲜血浸透,曾经色彩明艳的旗帜在泥地里被人践踏,已经脏污得失去了本来的眼色。她听见马儿惊恐的嘶鸣,看见箭簇从天空落下,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她听见有人愤怒的喊着什么,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和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
      她看见一个人孤单的站在原野中央,被拦腰截断的旗帜和拜伏的人群所包围。一线阳光从云层中露出苍白的脸色,照在那个人头盔顶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色。
      太过耀眼的辉煌,总是让人无法直视吧。
      凯瑟琳把视线移开,幻象消失了。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他人。他们的失败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如果她说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她终于说了,引来了一叠声的混乱。阵前之事需要重新安排,一时间宫中一片忙碌。凯瑟琳默然的望着他们,不自觉的想起牧师和她说的话。
      “有的时候,你的预言,恰恰改变了世界。” 几个星期后,凯瑟琳看见一个使者快马加鞭赶到城门,他的马身被汗水浸湿,他自己脸色灰败,似乎在颤栗。
      凯瑟琳无语地望着他进入城门。秋风吹动她的面纱,也掩盖了她面纱下一抹淡漠的笑容。败就败了——难道说她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败了吗?或者说,他们的失败,是否正是因为她的预言呢?

      第一次正视那双眼睛的主人时,凯瑟琳并没有太激动。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过于让人激动。老实说如果她是易于激动的性情现在早就激动而死了。
      她的幻象来了又去,频率搞得让她不敢相信。然而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告诉了又如何,改变不了必然发生的事情。
      她看见法国人因为谁該为战败负责相互指责,彼此龌龊更甚。她看见勃艮第公爵的手和头在蒙特罗桥上被砍下,查理僵硬的站在尸体旁边。她看见巴黎暴乱,血流成河,查理被趁乱裹挟而去。
      而在这许多流血纷争的后面,她总是看见那一双眼睛,带着或冷漠或平静或嘲讽或骄傲或得意的神情,望着这一切。
      如今,凯瑟琳仰起头,直视那双眼睛,发现它里面并没有冷冰冰的嘲讽,不禁松了口气。他握住她的手,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反倒是久别重逢一般,亲昵的称呼她为“亲爱的凯特”。
      凯瑟琳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的命运,甚至不需要幻象告诉她。反对是无效的。
      “你怎么说,凯特?我们会不会养育一个男孩子,等他长大了会去君士坦丁堡扯土耳其人的胡子?” 凯瑟琳吃了一惊,试图把手从他的掌中收回,却是白费力气。
      原来他知道。
      她从他的神情中确认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然而却很不喜欢他那淡淡的玩笑口气。似乎他只不过把她当作一件玩偶或者一个小女孩。一件富丽堂皇的宫殿所需要的装饰物,如是而已。
      而她不想做装饰物。
      “会有一个男孩,”她确认道,“出生在冬天,当雪还在窗棂上的时候。”
      “是吗?”他问道,眼中的笑意渐浓。凯瑟琳忽然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掉落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
      “小范围的天气,我还是能够控制的。”面对着凯瑟琳惊异的眼光,置身于一个白雪飘扬的大厅里的某人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学了多久?”凯瑟琳自己不擅长咒语,然而她也知道她那个素称机敏的哥哥学气象咒学了一个月最后把书一摔骂道“我又不想控制天气学这个做什么”干脆利落的罢课。
      “一个星期吧。”亨利耸耸肩,“这个咒不难学。” 机敏……吗?那么自己面前这个人就该是天才了吧。
      亨利又做了个手势,一瞬间大厅里所有积雪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凯瑟琳有点想笑。他难道不是在向她炫耀吗?她望向他微笑,在他眼中看见同样赞赏的笑意。她知道他相信自己的预言,是真切的相信而不是把她当作茶余饭后插科打诨的笑料或者病急乱投医时迫不得已的选择。甚至,她内心有一个小声音说道,会不会他也尊重我的预言呢?一个宴会接着一个宴会,漫长无聊而毫无生趣。她向亨利抱怨,而亨利只淡淡的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与下等人交往了吧。” 他的话语是那么平静,平静的就好像他是在追溯别人的往事,然而凯瑟琳分明的看见他说这句话时,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动了几下。
      再后来,凯瑟琳跟着他四处征伐。在似乎无穷无尽的围城战的空隙中,他会呆在她身边,耐心的听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自己的幻象,从不闲着的双手偶尔放出一只兔子或是一只鸽子或是一些更奇怪的东西,眼中得意洋洋的神色不禁让凯瑟琳回想起当年那些法国贵族对他的评价。
      荒淫无耻,花天酒地,任气骄暴……这些倒像是真的啊,陛下……

      那孩子确实在冬天出生了,当雪还在窗棂上的时候。凯瑟琳刚得到幻象的消息就告诉了亨利,任凭他开始疯了一样的大开筵席完全不理会被搞糊涂了的贵族惊愕的眼光和低声议论。最终临了他还是蒙召回了法兰西,剩下凯瑟琳自己在冰冷的城堡里,偶尔她会闭上眼睛,试图看见一支冷箭,一道剑影,把她刚刚开始憧憬的未来撕成碎片。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礼炮的轰鸣声。爱丽丝打开门出去,立刻被贝德福德公爵截住。凯瑟琳听见公爵的低声问询和爱丽丝的回答,接着是长袍拖曳的声音。听上去公爵去给国王写信报喜了。
      凯瑟琳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召幻象。
      她看见那孩子在自己的怀中咯咯笑,看见他好奇地摆弄一柄对于他来说长的过分的剑,看见他试图骑上一匹小马贝德福德在不远处望着他,看见他头戴王冠被人环绕,年轻的眸子里盛了太多的不确定和忧虑。
      凯瑟琳猛地睁开眼睛。
      所有的幻象中,他的父亲都不在侧。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片狭窄的天空,听见不远处的礼炮轰鸣和城市里的欢庆之声。
      “爱丽丝,”她命令道,“告诉贝德福德公爵,我要去法兰西。” 爱丽丝有些犹豫。“现在说,殿下?为什么不能等到早上……”
      “马上!”凯瑟琳命令道。她知道贝德福德是全世界最冷静沉着的人。今天晚上他因为她的成就而兴奋得很,还能够在给亨利的信中提一句。等到明天早上他的心情完全平复下来只会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在信中一个字都不提。
      从侍女手中抱过那孩子,凯瑟琳低下头,轻轻逗弄着他。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她轻声问道,仿佛在哼唱一首摇篮曲。
      那孩子的眼睛睁开了。凯瑟琳发现自己面对着和亨利一模一样的棕眼睛,他单纯的瞳仁中倒映着满天星光。
      凯瑟琳微微的笑了。
      “我们一起去,”她喃喃道,既像是说给那孩子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改变世界。”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凯瑟琳:凯瑟琳·瓦卢瓦。
    亨利:亨利五世。
    只有这一章是架空的。
    无所谓啦,反正没人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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