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以友之名》Aprilfish

9、第九、十合章/END

　　要和汪大东打一架的念头在雷克斯脑中越是清晰，却越是感到这几乎不可能。
　　怎么打？走过去对汪大东说，大东，和我打一架吧？
　　大东肯定以为他在梦游没睡醒。

　　更何况，就算大东知道他是真的要打，也不会同意。别说他有气喘，体质虚弱，即便他真的懂拳脚功夫，大东也未必答应跟他一决高下。
　　因为雷克斯是汪大东的朋友。

　　那么，大东是自己的朋友么？
　　是。
　　那自己又为什么要打他？
　　因为……
　　讨厌他么？
　　不，不是讨厌。大东是他最好的朋友。
　　喜欢他么？
　　喜欢么……说不清楚……

　　曾经是很喜欢的，从一年级大东为了他第一次跟别人打架开始，雷克斯就很珍惜这个朋友。
　　雷克斯六岁那年，在美国工作的爸爸授意Dason叔叔替他选了一所普通小学去念书，于是他告别了贵族幼稚园里认识的朋友，去了一个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然后，汪大东和那个世界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世界的小孩大多不会在大人面前扮乖巧，不会规规矩矩的坐着自己一个人玩，不会安静的听老师讲课，甚至转到班上的第一天雷克斯就被调皮男生欺负了，他用来治疗气喘的喷药被人拿走。
　　然后他认识了汪大东。
　　因为一场误会，雷克斯把第一天入学的不安、陌生、害怕、愤怒……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大东身上。
　　他狠狠的诅咒了他。
　　这样的学校，这样的班级给雷克斯的第一印象差劲透了。
　　看着那些打闹在一起的同学，他觉得自己永远没办法融入其中。他是规矩的，安静的，这里没有人懂得他的礼貌，都以为那是他冷漠。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直到期中考试后，第一名的他被分到跟汪大东同桌。
　　当时雷克斯想，如果汪大东要打他就让他打好了，毕竟自己是错怪了他，虽然一句诅咒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大东却只字未提。

　　雷克斯渐渐发现，看起来酷酷的汪大东其实很热情，也很简单。听不懂雷克斯讲话就一直问为什么，等雷克斯费尽口舌还是解释不清的时候，汪大东却冲他呵呵的笑：「你讲话好有意思哦，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可是我喜欢听。」
　　——那你刚刚到底有没有在听？
　　「你都不会烦的吗？我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就不理我了。可是你会一直讲诶。」
　　——那是因为你一直问啊！！！
　　「怎么不说话了？继续刚刚那个问题啦，为什么为什么？」
　　——你在拿我好玩吗？

　　虽然如此，但雷克斯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而这个可以说话的人，在为了他跟别人第一次打架后，雷克斯有了第一个朋友。

　　后来，雷克斯常常想，幸亏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汪大东，他才终于走进那番天地，或者说，是汪大东把那个世界带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说，雷克斯跟我一起吧。
　　不然他原本打算第一个学期过完，便跟家人要求转去贵族小学。

　　后来的后来，雷克斯又常常想，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汪大东，他根本不会走进那个世界，也就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因为他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但或许，所谓命中注定指的就是人与人的相遇，他遇见安琪时也是如此。
　　雷克斯第一眼看见安琪，就知道她来自他以前所处的世界。
　　在和她的聊天中他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女孩的父亲就是经常在电视上见到的黄议员。可是安琪和雷克斯不同，她是自己决定要离开原来的学校，来这所普通小学念书。
　　安琪说，她不喜欢那个沉闷又无聊的地方，她向往这里的自由。
　　雷克斯很惊讶这个女孩竟会有这样的思想和主见，跟那些官贵人家任人摆布的娃娃不一样。那个时候的雷克斯也才刚刚明白父亲让他来这里读书的意图，但很明显，安琪比自己做得好。

　　如果雷克斯还生活在他以前的地方，也许他不会多看安琪一眼。
　　但是在另一番天地中遇到了从同一个世界来的人，雷克斯便以为，安琪应该要懂他。于是爱情就这样发生了。
　　然而，就好像安琪为追求自由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一样，她的目光追寻的亦是代表着现在这个世界的汪大东。
　　那个年纪的雷克斯还不能看透他和安琪之间的区别才是关键，他这一生求同，要的是懂自己的知音，而她则一生求异，为的是她得不到的梦想，他们注定成不了最亲密的人。

　　所以便有了那个辗转传送的巧克力。

　　对雷克斯来说，汪大东这个最初的领路人，在他要更加融入那个世界的时候，却成了挡路人。怎么办？

　　不能绕开他，因为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胜负往往只有一条路。
　　在别的地方可以用钢琴和画画来赢的，在这里只能用拳脚、用气势。

　　那么，就打倒他吧，血液中沸腾的好胜因子在雷克斯体内不停的叫嚣。
　　要打倒他，然后与他并肩，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不止是好朋友，此刻汪大东已经是雷克斯要一步一步闯进这个世界的敌人。如果所有人的目光看着的都是大东，那么雷克斯强烈的自尊只会让他选择离开。所以要打倒他，要让这个世界的人看到自己的价值，他才能更远的走下去。
　　更远的和大东、和安琪一起走下去。

　　和汪大东一战的念头日复一日在雷克斯脑中强烈，他似乎看见玩过的游戏中的一招一式变成了自己的拳脚功夫，又似乎看见那天的球赛后是他以老大的身份带着同学们去六年级的教室外为刺猬头讨公道，还看见他对安琪说，不用怕，以后我保护你。

　　直到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终于有一个好机会来到蠢蠢欲动的雷克斯面前。
　　汪大东不愿意跟自己决斗，那么自己先动手就行了，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先揍他一顿，他就不得不和自己打。

　　那天中午汪大东趴在桌上睡觉，坐在他前面的安琪扎着长长的马尾靠在椅背上。
　　偶尔转一下脑袋，辫子便会在大东脸上扫一圈，弄得他痒痒的。
　　安琪越玩越起劲，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东不耐烦的一抓，女孩顿时吃痛的惊叫一声，全班同学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大东也醒了。
　　竟然被他生生拽下几缕头发——女孩眼中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我……我不是……」大东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却不知怎么开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衣领便被人提住拖了起来。那人似乎是铆足了力气，大东还没看清是谁，「啊」的一声就跌到了地上。
　　「汪大东你竟敢欺负安琪！」又是一拳揍了过来。
　　大东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挡住，这才看到面前怒气冲冲的人：「雷克斯？你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不懂吗？！」另一只手挥上来一击即中汪大东的鼻梁，「我要替安琪教训你这个混蛋！！！」
　　全班哗然。
　　安琪坐在椅子上看到这一幕，连刚刚的痛都忘了。
　　刺猬头和小六更加目瞪口呆。

　　汪大东和雷克斯这对最好的朋友打起来了。
　　确切地说，是汪大东最好的朋友——雷克斯正在打他。
　　「汪大东你动手啊！怎么，你怕了！」雷克斯像个疯子一样一边把大东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边不断激怒他，「你不是很会打架的吗？难道只会欺负女生而已！」
　　可是大东除了冷冷的看着他，一下子都没有动过，挡也不挡。
　　让雷克斯更加火冒三丈。
　　——那样的眼神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直到大东一颗牙齿被打掉，嘴角流出鲜红的血，安琪才回过神来。从座位上突然跳起奔向雷克斯，拉住他手臂：「雷克斯！雷克斯不要打了！是我在跟大东闹着玩啊！！！」
　　「安琪你到我后面去，我会保护你的！」
　　「我不要你保护！你住手啊！不要再打了！」
　　「汪大东你动手啊！听见了没！」雷克斯更加生气的朝大东吼道。为什么大东不还手，为什么他不还手，他知道他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
　　「刺猬头！小六！你们在干什么！」安琪喊不住雷克斯，转头向刺猬头求救。
　　男生们这才反应过来，跑过来三三五五的扯开雷克斯，扶起了汪大东。
　　「放开我！你们不要拉着我！」为了这一架的取胜，刚刚几乎把所有力气都用上的雷克斯此刻根本敌不过从身后抱着他的小六。但是小六也不敢太用力，刚刚雷克斯的那些拳头被大东硬生生的给受了下来，这是所有人亲眼所见的，他们自然也不敢伤了雷克斯。
　　——除了雷克斯不明白。

　　雷克斯来不及明白，他气喘犯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拼命的想要和大东一决高下，大东却不肯给他结果。安琪的哭声传到他耳中，让他委屈得想哭。
　　「刺猬头，去雷克斯书包里拿喷剂来，然后倒杯水，动作快。」反而刚刚被打掉一颗牙的大东现在是最冷静的，「小六，你让雷克斯半卧好，给他顺一下气。」
　　众人马上按大东的命令做自己的事情。
　　雷克斯在小六怀里不停的喘着，眼角余光瞟到汪大东站在不远处，心里更不是滋味，为什么高高在上的人总是他，而自己现在却这么狼狈。
　　眼泪就要流出来。

　　刺猬头把喷剂递到大东面前，大东摇了摇头：「你去给他，他知道要怎么办。」
　　大东的话像利刺一样刺在雷克斯心里，只是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么多，接过刺猬头手中的喷剂就开始自我救治。

　　汪大东擦了擦嘴角的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牙齿，向门外走去：「我去一趟办公室，刺猬头你等下倒好水喂他喝。」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班内道：「都听好了，刚刚打架的事情，班上所有人一个字都不准提。」

　　其他同学仍然愣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后来班导过来了，她很着急的问雷克斯要不要送医院或者通知家长。
　　雷克斯摇摇头，他已经没事了。
　　大东去办公室除了说雷克斯气喘犯了，其他的事情一字未提。被问起脸上的伤，他只说在外面弄的。
　　雷克斯不去看站在班导身后的大东，他不想看他，也不想看见安琪。
　　这场根本不能成为决斗的打闹，不管输赢是什么，丢脸和狼狈的都是自己。

　　到了放学的时候气氛更加诡异，平常这些男孩子都是一起回家或者去哪里玩，现在大东和雷克斯都坐着不动，也不讲话，刺猬头和小六早就整理好了书包，却都只能乖乖的坐在椅子上。
　　不然怎么办？他们要走的话自然是要跟着大东的，那还喊不喊雷克斯？万一喊了雷克斯不理，或者不喊又被大东骂？——谁都不知道那两人心里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克斯终于忍不住先背了书包跑出教室。
　　刺猬头刚要站起来，只见汪大东也丢下一句：「你们自己回去吧，我先走了。」然后夺门而出。
　　剩下一群男生在教室里面面相觑——白等这么久了？早说嘛！

　　其实刚刚雷克斯也觉得尴尬极了，起初他被打架的念头冲昏了头，只觉得那是个好机会可以跟大东分出胜负，倒忘了事后要怎么办。
　　他忘了这样打完一架后，很可能把他们的友谊也一并打掉。
　　毕竟，他是拿安琪当了借口。总不可能现在又跑去跟大东解释，其实我不是为了安琪，我只是想要跟你打一架吧？
　　他想过如果这一架打赢了，以后他便是班上的老大；也想过这一架若是打输了，就心服口服的跟着大东过完剩下的两年小学生活，然后回自己的世界去。
　　却偏偏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不但没有比出输赢，反而不知道要如何继续面对大东。

　　雷克斯背着书包一路往河边走去，大东在他身后跟着。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不肯回头又走得很慢，一个不肯追上却也不离开，若有人注意到这两人，只怕会觉得好笑，倒像极了一对拌了嘴的小情侣。
　　这跟他们以往的冷战不一样。从一年级到现在的四年里，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的，但事后两人都会故意找点什么事情跟对方说话，常常是当天就和好，从不用说「对不起」。
　　可是这一次，雷克斯死也想不出要怎么跟大东去说，毕竟是自己莫名其妙的打了他一顿。汪大东就更加，他都不知道雷克斯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的就发飙。
　　两个人都开不了口，也没人能帮忙。

　　雷克斯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条横穿城市的河流，堤上修建了非常漂亮的风光带，可是雷克斯却想下去河边走走。
　　那个季节河水刚退，有些地方的泥土还是很湿。雷克斯挑了比较干的地方绕到河边，看着河水被风吹起一层层细小的波纹，很像他今天烦乱的心情。
　　汪大东也跟了下来，还是在距离雷克斯那样的位置就停下，不靠近，也不讲话。

　　雷克斯在那里站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事情，例如他以前是怎样一个会被所有同龄孩子都羡慕的人，例如他认识汪大东后怎样在别人的目光中一点点失掉自己。例如那次玩躲避球，例如那次春游，例如那次足球比赛，例如……安琪的巧克力。
　　他突然想到，以后还要这样下去的话……不如，干脆就不要跟大东和好了吧？
　　这种念头冒出来后更让他烦恼，对大东的喜欢和讨厌，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对的。

　　最后雷克斯被河边的风吹得有点冷，决定回家。
　　回头看一眼，上堤岸的阶梯就在自己所站地方的正后方，只不过要走过去的中间这块地是湿泥。但是如果从刚刚那块干地绕过去的话太远。雷克斯决定偷个懒。
　　他转身笔直的朝堤岸走去，湿泥就湿泥，大不了回去把这双鞋子扔了就是。
　　但是那片湿地的确很不好走，脚踩上去便往下陷，雷克斯只好加快速度，双脚尽快的交替，不让它陷太深。
　　偏偏湿泥面积比雷克斯想象的要大，中间的泥土含的水分更多，雷克斯走了很久也没走出多远。
　　然后便听到身后一声喊叫：「雷克斯！」
　　雷克斯回过头，竟看见汪大东陷在了泥中。
　　其实是刚刚看到雷克斯要回家，汪大东也跟着他从湿地往堤岸走。但是谁都没想到大东比雷克斯重很多，连雷克斯都会往下陷的湿泥对汪大东来说根本就是寸步难行。没走出几步，他就抽不出脚了。
　　看起来柔软湿润的泥土，你根本想象不到当他灌满你双脚、沾满你双腿的时候有多么重。
　　汪大东越是想要用力，便往下陷的越深。

　　雷克斯突然恐慌起来：「大东！」
　　泥土已经没过了汪大东的膝盖。汪大东还在用力想要抽出来。
　　「大东！你不要动了！」雷克斯跑了过去在大东面前停下，自己也开始往下沉，不过好在他很轻，也没有用力乱踩，所以泥土只是没过脚而已，「大东你坐下！快坐下！就不会沉了！」。
　　汪大东被雷克斯推了一把，坐到泥地上后没再往下沉了。
　　「脚抽不抽得出来？」
　　汪大东摇了摇头，已经没进去了半截，怎么可能抽得出来。
　　雷克斯二话不说也坐了下去，两只手在陷住大东的泥上开始挖了起来。
　　「雷克斯！」汪大东惊讶的叫了出来。
　　雷克斯却一言不发，像是憋足了很久的劲，不停往外挖着泥土，他的手不大，也没什么力气，却半秒也不肯慢下来，一直机械的动作着。
　　大东伸手要自己挖，却被雷克斯挥开：「你不要乱动！我会救你出去的！」
　　大东这才发觉雷克斯有点不对劲。
　　他不知道雷克斯被吓到了。
　　看到大东一点点往下沉的时候，雷克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见他膝盖没入泥土，整个人只剩了不到四分之三留在外面——他怕汪大东就这样陷下去，再也出不来。
　　雷克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从没有过的恐惧占满他大脑——他不要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

　　「雷克斯……」大东发现面前的人双眼通红，低头不停的往外扒着泥土。而自己的双腿正一点点从泥中露出来，能看见鞋子了。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雷克斯的双手裹满泥，连手指也分不出，完全成了一对挖泥的工具。嘴里像是无意识的说着不知道是安慰对方还是自己的话，「大东你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雷克斯……」明明在这里动弹不得的是自己，雷克斯却比自己更激动。大东没有见过这样的雷克斯，顿时很感动，却又担心，「我不要紧的，你放心。」
　　「我知道！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很久以后汪大东回想起这天，他记得他就是在看见雷克斯那双曾经只用来握彩笔和弹钢琴的手，却为了他沾满泥土的时候，便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将来这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做了什么事情，他都不离不弃。

　　汪大东还记得当他们一起走回堤岸后，雷克斯终于抱住他哭了起来。
　　明明自己要高壮得多，却被雷克斯抱在怀里，大东点哭笑不得。他想要反抱回去，但最后还是没有动，任由自己被对方像个孩子一样搂住。
　　雷克斯把他紧紧锁在自己怀里，大声哭着：「大东，有我在，别怕，有我在！」
　　汪大东更加哭笑不得，他根本就没有害怕过。

　　但是他却记住了这句话。
　　有我在，别怕，有我在。——其实最初是雷克斯对汪大东说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