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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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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未央宫宣室阁外。
长长的九重石阶威严庄重。
殿外。
一个年轻的宫谒正十分为难地看着眼前这个俊雅如清月一般的人。易子遥易大人那是他平时很仰慕的大人之一,他欣赏易大人的为人,也欣赏易大人的医术,虽然平常很少接触,但他却从各处听说过好多关于易大人的事。不仅是他,就是一些宫女也都是暗自很仰慕易大人的,毕竟美如冠玉且又洒脱俊雅的人是不多的。
可是,今日的易大人似乎有别往常!
在他的印象里,易大人是那种太过清冷和孤傲的人,也或许是因为易大人是九卿太常治下太医署的人,所以没有特殊的事宜是从来不会主动进宫的,更别说是主动前来晋见皇上,而且还是在他拒绝之后还要执意面圣!
他真的是很想帮易大人啊,可是韩嫣韩大人已经很明确地交代过了,今日是任何人都不可以打扰皇上的。没办法,圣命难违啊。
年轻的宫谒微躬下身子,再次无奈地对易子遥有礼地回道:
“易大人,真的不能让您进去。皇上近日来被匈奴的事情弄得好几日都没有安稳地休息过了,适才刚刚睡下,所以您现在真的不能进去。”
易子遥僵硬地站在他的面前,听着那一遍又一遍拒绝着他的声音,那声音就仿佛是一道道的“催命符”。
他真的慌乱了。
太阳的倾斜已经告诉他廷测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一切也就快要来不及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究竟是他疯了,还是她疯了?!为什么失忆后的她竟然是这样地难以掌控?!袖袂下的手指僵硬得有些颤抖,易子遥握紧手指,努力地镇定自己的情绪。对面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规劝着他,他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几乎僵凝,而眼底的冰宁也渐渐飘忽起来。
……
“我自认为我的医术还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步。”她僵硬的声音中仿佛掺杂了某种逃避。
“这也是你失忆后的想法?!”
他冰冷地反问,眼眸中一片沉黯。
“失忆后……”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那就算是失忆后吧……”
……
安静的杉树下。
“……你应该是很不希望我再次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吧?” 她没有等着他的回答,就仿佛她已经独自做了结论,也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一句问话……
……
她想死。
她想死在她最骄傲的医学上。
心脏一阵锐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到快要不能呼吸了,一种说不清的深刻,道不尽的复杂,还有挥不去的沉重全部压了下来,仿佛沉入了千年寒潭,冷到彻骨。她居然想死在他的面前,易子遥的眼底凝固成冰,她在报复他当初的离弃吗?所以——
她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阳光渐渐变得炙热起来。
阁顶的琉璃瓦染上了一片耀眼的光芒。
年轻的宫谒低着头:
“易大人,您就别再为难小的了,要不您午后再来。”
“……”
没有人回答他。
长时间的沉默令小宫谒有些不解,他偷偷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易子遥,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练,小宫谒大惊,连忙走近扶住他:
“易大人,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易子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冰宁的眼底有一丝透明飞闪而过。
小宫谒被这复杂的眼神看呆了,怔在原地。
易子遥突然推开了他,灿烂的阳光在头顶明亮地晃过,银色的衣袍划空轻扬,一声厚重的推门声乍然惊响——
“我会承担一切罪责的,对不起了。”
清冷的声音淹没在了门后。
小宫谒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地追喊道:
“易大人!您不能硬闯进去啊——!!!”
医士争选的廷测开始了。
北阙下一片静寂,绿绿的草茵上遍是医士们奋笔疾书的身影。宫内御医署的部分医官也来到了这里,他们一脸的清爽、神采飞扬得如同阳光,站在彩漆屏风的左侧,姿态高傲目空一切。一些参考的医者们在疾书间歇抬首望向他们,一个个露出了无比向往与崇拜的神情。
静笙与太医署的医官则是站在了彩漆屏风的右侧,由于争选的一切事宜都交由了太医署,所以他们几乎已经有月余没能好好休息过了。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地挂着疲惫与黯淡,甚至还有两名医官站在就睡着了。下面的医士们看到后,不由地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还真是优与劣的强大对比啊!
任谁见到这副画面而不向往御医署,一边是趾高气扬,一边是灰头土脸,这就是差距。
“静笙,你们太医署的人还真会自我调节啊,竟然都能在这等重要场合打起瞌睡。”
御医署的一名典领方药暗嘲地冲屏风的另一侧低声笑道:
“也难怪你们会有如此散漫的行为,廷测当日居然连廷测主考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竟然还要别人替代。真是有医丞如此,手下也便可想而知了。”
一阵轻蔑的嘲笑声。
彩漆屏风的左侧所有御医署的医官都纷纷低笑起来,目光里的戏谑显而易见。
静笙尴尬地站在原地,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今日的廷测还真是让他终生难忘啊,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地莫名其妙。刚应付完这边,可那边就又冒出个更棘手的。也就在刚才,当所有人看到主持廷测的人是他,而不是子遥的时候,现场几乎失去了控制。想到这里,静笙不禁要感激一下那个御医署的医令之子王清夜了,要不是当时他一语稳四座,恐怕现在自己连站在这里的机会也没有,看来这狐假虎威也是有效果的。
但是,子遥究竟在搞些什么啊?!
匆匆忙忙地走掉不说,还竟然一去不回?!廷测是何等重要的事情,更何况还是皇上亲定的他为主考,绝对是疯了,大有脑袋不想要的趋势。这些御医署的人是绝对绝对会落井下石的,他们可就是在等着这样的漏洞出现啊。静笙又急又气,可是又不能发作,谁让人家点中了要害,只得忍着。
“虽然早就有耳闻你们太医署做事一贯我行我素,没想到今日还真有幸目睹。”对方依旧是十分戏谑的语调。
静笙忍住怒火,不动声色地回看了对方一眼:
“孔大人今日是来监考的,还是来谈论我们太医署的?”这个孔林祁可谓是现下御医署的红人之一,他深得医令王成徽的器重,所以晋升得十分迅速。而今日能派他为首前来也说明了其地位的高低。静笙还是不想与其发生冲突,他们现在已然处于了弱势,再针锋相对下去也只会是雪上加霜,他现在唯一乞求地就是千万不要再出任何乱子了。
萋萋翠草的北阙。
一股翰墨之香悠悠萦绕。
任芯跪坐在书案前,空白的竹简上落下了几枚嫩绿的柳叶。廷测对于她而言,已经形同虚设,至于问的什么,去答什么她根本就不关心。可是,那宣读题测中的最后一题——
“你原何从医,‘医’又谓何解?”
自嘲地笑了笑,真是一个离她好遥远又好贴近的问题。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唐婧,春风温暖地吹拂在脸上,仿佛吹散了她眼中的疏离。唐婧跪坐在前面,静静地书写着,好像并没有受到方才与她争执的影响,但脸颊边却还依旧有些涨红。
婧儿多少恨她一点了吧……
任芯回转视线,一抹苦涩的笑意蔓上唇边。
这样就足够了……
“静笙,跪坐在稍前一张书案前的那个女子就是易子遥的同门师妹吗?”
孔林祁望着远处的柳荫下,好似满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应该就是前面的那个女子吧,自从廷测开始她就从容自定,笔不离牒;而后面那个虽然被前面影住一些看不清楚,但是她好像总是出神的状况多些,应该是对于有些题测不尚理解,甚而思之出神吧。看来这易子遥的师妹果然像传闻中的那样精通医理,难怪王医令也会要他“特别”留意此人了。
静笙瞟他一眼,其实他知道孔林祁把婧儿与姁儿弄混了,但是他不想与此人多说废话,再说他也没有必要与孔林祁解释。
“孔大人又有何高见?”
他反问道。
孔林祁微微一笑。
“高见不敢,我只是想起了今岁争举的另一个有趣的特色。”他手指轻轻地拍了拍两人中间屏风下的铁笼,“我倒是很想看看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一个女子在面临毒蛇时,会比男子怎样?”
遮在铁笼外的丝绸微微地颤动了两下,笼内立时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一些跪坐在前面的医者们隐约听到了些什么,好奇地抬起头,望了望那个从他们一进入这里就早已摆放在前面的一个笼子。因为外面用以很厚质地的丝绸遮住,所以无法看到里面到底是什么,但他们好像总是能依稀感到有一股阴寒的气息从那个笼内散发出来。
静笙见有些医者甚至停下了手中的笔,全都好奇地关注起这个笼子来。他愤怒地瞪了向孔林祁,他是有意的,他们御医署怎会放过任何击败子遥的机会。静笙恨得牙根痒痒,但还是上前了两步,看向下面,清声喊了一声:
“请大家自觉保持秩序,不要做些无谓的事情。”忽然有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可是子遥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金马门外直城门大街。
绿色枝芽冒出新嫩,杏花正悄悄绽放,到处一片春意盎然。由于今日廷测,所以这连通北宫门的直城门大街也显得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就连街路两旁小商贩们的叫卖声也似乎洪亮了多倍。
整条街道一片繁华,人流如潮。
一身锦衣便服的刘彻极好兴致地缓步在石板路上,一脸轻松。
“看来今日出来是对的,果然国有幸事,百姓也乐在其中啊。”他感慨地对身侧的韩嫣说道。
相较刘彻的闲适,韩嫣则明显要显得紧张一些,他们的出现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原本他也是不同意此番便服出行的,可是一想到他们好像自从建元三年后就再也没有出游过,所以不免又有些不忍,想想他们当初那策马南山、射猎上林苑的日子还真是有些怀念。现在国之政事全部压了下来,那样的日子也跟着一去不返了。看着刘彻此时那愉悦的笑容,韩嫣也多少觉得这次偷跑出来似乎还是值得的,但是——
“嫣,你快过来看看这个,这茶叶很不错呢。”
一家茶叶铺内,刘彻挥了挥紫绛色的衣袖,手中捧着绿绿的茶叶两眼闪烁着欣喜的光芒,而那副幸福的表情简直可以让你联想到水中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店老板见来人衣着华贵,连忙出迎招呼:
“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可是今岁自益州蜀郡来的最新货了。”
韩嫣按住额头,连忙快步走了过去,把刘彻小心地拉到了店外:
“陛下,您出来前不是说要去看今日的医士廷测吗,所以能不能专心一些。”如果照这种速度下去,恐怕廷测结束了他们也到不了吧。
刘彻仍然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绿绿的茶叶,很是有理地说道:
“朕是说了要去看廷测,可是没说只去看廷测啊。”
“呃……”
韩嫣怔住,忽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正在这时——
“让开!让开!!请大家快让开!!!”
一匹足以让所有马商痴迷的绝等骏马,正以离箭的速度狂奔疾来,而轻跨在马背上的却是一个与如此骏马风格不太协调的少年。由于速度过快,所以不是能很清楚的看清容貌,但那双在深色头罩下的晶灿星眸却好像是因为焦急而火亮的惊人。
直城门大街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少年虽然也明显地减缓了速度,但是在这样喧嚣的街面上还是显得太过“横冲直撞”了,而且马儿似乎也有些受惊的样子。
“让开!快让开啊——!!!”
少年更加地焦急了,街坊上这么多人,要是被马伤着了那可是不得了啊。他想勒紧缰绳以再减缓飞奔的速度,可是那马似乎真的是被惊慌的人们惊到了,不但不听命令,且还有更加嚣张的意思。
少年俊秀的脸颊流下了冷汗。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韩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惊慌的人群冲到了一边。
喧嚣的街坊,绝尘的良驹,飞驰的速度,民众慌乱着匆匆避让,你推我攘,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眼看就要伤到人了——
少年绝望地闭上了眼——
民众惊呼地望着马下的人们——
电光石火之际,一条人影闪电般地飞跃到了少年身后!
韩嫣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天哪,是……
刘彻飞身轻跃上了马背,使劲地一拉缰绳,马仰天嘶鸣了一声,终于千钧一发地当场停住了。
马下的人们魂外飞天地跑走了。
众人长吁了一口大气,暗自为这个勇敢的男子叫好。
“你没事吧?”刘彻翻身下马,询问马背上的少年,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娇小的少年能把惊马控制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骑术不错了,又上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刘彻发现在那头罩下的容貌似乎还很秀丽,虽然汗水和灰尘弄脏了脸颊,但却依然不掩那股秀婉洒脱之气。
少年气息不稳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怔怔地望着马下这个看起来身份不俗,且容貌足可与他大哥匹敌的美男子。
韩嫣在逐渐恢复平静的人群中跑了过来,忧急如焚地盯着刘彻。
“陛——”他顿住,“下”那个字差点就要因为自己的惊慌脱口而出了,他连忙惶惶改口道,“公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刘彻对他笑了笑:
“还好。”
韩嫣回过头,怒气冲冲地又瞪向了马背上的少年:
“你是怎生骑马的,如此民众聚集之地你不怕伤了人吗?!”
少年的脸色还依旧有些微微苍白,见又有一名身着贵服的年轻男子赶了来,并还严厉地指责他,也便渐渐地恢复了神志,就当他刚想要下马诚心赔礼道谢时,却突然看到了金马门方向不知是因了何事而混乱成一团!
仿佛是决堤的洪水,人们逃命似的涌跑出来,几乎就要连滚带爬了,依稀的杂乱惨叫声传了过来,断断续续但却有种撕心裂胆的惊悚。
刘彻也似乎听到了远处那不寻常的风声鹤唳,也跟着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
直城门大街再一次地骚动了起来。
远处一些慌张跑来的民众大声地嚷嚷着:
“不好了!今岁的医士争选出事了!!”
“有蛇啊!!有蛇跑出来了!!!”
“有人被蛇咬了!!金马门那边乱成一团了!!!”
“有人被蛇咬死了!有人被毒蛇咬死了!!今岁争选怎会有毒蛇!!!”
“好多的蛇啊!!!”
“快跑啊!救命啊!!!”
……
马背上的少年背脊猛地一僵,他急忙对着刘彻一抱拳:
“方才多谢公子相助,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敢问公子名讳,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刘彻的心思早已全然转移了,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应声回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那就多谢公子了,后会有期。”
少年轻踢了一下马肚子,向着金马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韩嫣不安地走近刘彻身边,低声道:
“陛下,我们……”
刘彻望着四周愈加混乱的民众,眼中的光芒逐渐沉黯了下来:
“走!去北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