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清凝冷月》暖玉

34、流景

　　此次科举，朝廷上政局大变。
　　林青啸，经查与上次林府行刺无关，皇上擢其为御史令，以示抚慰。
　　文殿状元冷车袁，补户部侍郎，代尚书职；探花肖娴，熟律令，命其代理大理廷尉，掌刑断；榜眼司空图，文渊阁修撰，代主事；
　　余者，前百甲，皆入庙堂，最下从六品；
　　武殿状元沈笳，领皇宫禁兵，赐五爪龙蟒带；探花司空书，东海水师参将，佐长公主操练水兵；榜眼周兴，兵部郎中，领侍郎俸。
　　余者，前百甲，或入玉都禁军营，或入破竹军中，最下中郎将；
　　一时间，满朝半数天子生，军中皆呼“万岁”声。
　　玉清漾，第一次觉到，这天宇，已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

　　流景院中，玉清凝早已收拾好行装，立于响石上，十月的天，蓝得干净纯粹，阳光在指间跳跃，高角屋檐下依旧悬着串串碎玉片子，叮叮作响，空灵，宁淡，泊远，似乎十月就是这种感觉，一如往年。
　　玉清漾，一身宝蓝深衣，玉冠坤带，意气疏朗，从廊上沿台阶缓缓走下，身后是青灰冷砖，暗红木柱。
　　那一刻，玉清凝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长身玉立，远逸俊朗，脸上的微笑似如二月春风，温润和煦。
　　“阿姊，你当真不过完生辰再走吗？”
　　“清漾！”玉清凝微微一恼，“我说过，休再提生辰！”
　　十月有十，原是秋天最美的时节，但是那场场噩梦，不堪回首。
　　“阿姊~~~”玉清漾低声轻唤，上前紧紧搂住了玉清漾的肩膀，感受到一种近似麻木的痛感。
　　玉清凝轻轻一抖，声音缥缈道，“我会忘记的，把那都忘了的……”
　　忘记那刻骨的耻辱，忘记那刻骨的追悔，忘记那刻骨的无奈
　　把一切的不堪努力忘却，然后，再含笑来坦然面对这清爽美丽的秋日吧。
　　玉清漾只紧紧搂着玉清凝，二人久久不动，一如往日。

　　那一日，一个玉清凝没有想到的人也来到了她的流景院。
　　那夜，月色近无，只细细的一弯。
　　玉清凝揣测过这一幕不知多少次，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奇迹般的没有丝毫激动。
　　仿佛预料到一般，理所当然的相见。
　　他迟迟没有开口，玉清凝客套一笑，先招呼道，“楚大人，里面坐吧。”
　　流景阁中，
　　没有华贵的龙延香，只有隐隐的墨香和着丝丝竹木气息。
　　玉清凝亲手认真沏了一壶“龙团胜雪”，递给他一杯，自己也双手捧着一杯，看着白气从杯中慢慢升腾，专注，安静。
　　忽然，嘴角微微一展，不由想起十一二岁时见到的那两个夜沉人，对自己的茶艺惊讶不已，那天，沏得也是这“龙团胜雪”。
　　可，那一刻，玉清凝心中想得却是一双夜沉族特有的冷黑双眸，看似清冷，却有着简单的纯粹，清朗的执著。
　　“长公主，东海操练，您当真要亲自去吗？”半响，楚霜枫低声问道，却似是自语。
　　“嗯”玉清凝应了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是，想说得太多，想问得太多，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始。
　　“小心。”
　　“啊？！”玉清凝猛一抬头，一双玉晕般的眼睛，露出吃惊，欣喜的光华，他倒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司空书，就是绣华的夫婿，一直隐藏身份在锡国做生意，收集情报，对水师海事十分了解，你对他，大可放心。”楚霜枫继续说道，眼睛却始终不敢看玉清凝，“他水上功夫了得，你水性不佳，有他护着你，我---也安心。”
　　玉清凝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似星星一般，有种多年不见的执著与执拗。
　　“楚霜枫，我今天要听真话！”
　　“你其实一直都在保护我，娶暮雪姐姐，饮“千寒”，育楚讷，都是为了保护我，你一直喜欢我，不是天宇长公主，而是玉清凝，玉家长女字玉儿的清凝，我说得是不是真的？”
　　玉清凝一口气说完，依旧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无奈微微点头，才舒心一笑。
　　原来，明明白白是这般的舒服，不用猜测，不用质疑，虽然结果仍让人感伤，但至少他是为了自己好。
　　“可是，我明白，我不能再喜欢你。”一句话说出来，两人皆是一滞，空气似乎凝结。
　　“是的，我也喜欢楚哥哥，很小很小就开始喜欢了。”玉清凝低声开口，“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喜欢。”
　　从不屑于礼教，总是戏弄夫子的她，却信服的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他带着自己走进陌生的深宫，由他握着在纸上一笔一画，习五书，诵四经，背古诗，读国策，练琴，舞剑，茶艺，一步步，原以为都是自己为他而做，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为自己做的准备，是他默默的，含着温润的笑容，将自己从一个皇室深宫中懵懂不知世事的金枝玉叶，一步步培养成一个傲然独立笑看群雄的尊贵公主。
　　现在的她，贵为长公主，几成传奇；现在的他，权势赫赫，万人之上；
　　只是，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娇憨明媚的俏公主，那个温润雅逸的状元郎，和那段明快清丽的十年岁月？
　　“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能了。身在皇室，万人景仰，感受万丈神采，也必然要学会承受所带来的责任，与比别人更多的舍得。”玉清凝释怀浅笑，“可我不后悔生在皇族，因为，它给了我挥斥方遒的资本，我可以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成就我心中的大志，我若不是长公主，便没有开源，女子也不能为官，以后，我还要做更多的事，这一切，玉氏皇族的身份是根本底线，所以，即使痛恨过往的一切不堪与无奈，我从没有后悔生于皇家！”
　　夜明珠的华光中，剑眉斜飞的玉清凝，神采不容直视。
　　摇橹江上，醉看斜阳，美则美哉，只是，谈笑间挥斥方遒，意气风生运筹四方，帷幄天下，又是何等的壮哉！
　　“清凝~~~~”楚霜枫一声轻叹，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痛，她终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是自己一直为她铺垫的路，却又是自己隐隐不忍，暗含侥幸，期待她远离的路。
　　那条路，风光无限，却也杀机无限，艰辛无限，自己已无法再陪她走多远了，以后那漫漫长路，谁可以抚慰她那看似坚强却已饱受风霜的心，谁又可以与她一路相持，让她不再孤寂？
　　“将已精选之熟芽再剔去叶子，仅存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以制方寸新范，有小龙暴露蜿蜒其上，号‘龙团胜雪’，楚哥哥，这是你最爱的茶。”玉清凝提壶将他手中的水杯注满，轻声说道，“这一壶，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沏此茶。暮雪姐姐已薨，楚讷还小，今日，就让你我一起将往事祭奠，然后通通忘却吧。”
　　言语间，眼角已红，却微微倩笑，忍泪不落。
　　路，是自己选得，不容回头。
　　只是叹息，为何陪在自己身边看这万丈铅尘的不能是他呢？

　　送楚霜枫至院口，玉清凝倚在门边，盈盈含笑，双眼噙泪
　　从此后，便是真正的放手；侬只是侬，伊亦只是伊；
　　看着那瘦高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恍惚的清辉下，玉清凝两行清泪浅浅滑落。
　　转身看着门楣上“流景”二字，半响未动。
　　正恰如那半偈---------
　　拈花一笑醉流景，流景如梭，旧游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