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左篱

24、第 24 章

　　对于郭嘉的满心期待，曹操给出的回答，是在与失而复得的父亲叙情终日后，把刚躺到床上的郭嘉叫到了曹府。

　　“既然主公就请嘉一人，你就不必跟着了。”郭嘉坐在曹府特地遣来的马车上，掀开帘子对夕雾摆摆手，“也不必等我，告诉曹氏，早些休息。”

　　郭嘉的话，夕雾就算心有担忧，也只会遵从。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她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向那间暗下来的屋子，想再说什么，又讪讪止住，直到马车辘辘远去，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却是这时，一个女声自身后响起。无人知道她何时到来，又是在晚秋的冷风中浸了多久，声音才会那般冰冷：

　　“你以为，我已经睡了？”

　　“夫人，”夕雾敛色行礼，即使心中有许多疑问，“少爷请夫人早些休息。”

　　曹氏没再理夕雾，只是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眼中闪过些许晦涩难懂的情绪，似是犹豫，似是不解，似是挣扎，但最后都沉入比夜色还要暗沉的眼眸中。半响后，她对夕雾道：“我知道了，这便回去。”

　　“夫人慢走。”

　　夕雾仍在担心深夜被召去曹府的郭嘉，对于似乎哪里有些奇怪的曹氏，她只是微有些疑惑，便又放下。于是，仔细如她都没能发现，那走回屋中的曹氏，手中攥着一张带着墨迹的巾绢，几乎要被她撕裂。

　　“明公，宵禁之后任何人都不可出门，可是你定的规矩啊。”一进大堂，郭嘉对着曹操张嘴便是一句似嗔非怒的调笑。他料到了曹操会单独找他，却未想到居然是这深更半夜。

　　他为了曹嵩忙了半个多月，难得能早睡一天啊……

　　鲜有人能和曹操这样说话，或者说鲜有人敢和曹操这样说话，可现在这话由郭嘉说出口，曹操却只觉得舒坦。若不是此时此刻，听到郭嘉这样的调笑，他一定会笑着把话还回去。

　　然而这次，他没有。

　　“奉孝。”

　　曹操唤了他一声，便再没有往下说。堂中就这么陷入了安静。然而，曹操不把话说完，郭嘉也没那胆子扭头就走，只能保持着进来时草草作揖的姿势，盯着地面一脸镇静，心中则将曹操骂了千遍。

　　于是，郭嘉没有看见，陷于沉默之中的曹操，正在细细的打量着他。那双锋利的凤眸中，眼尽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晦涩与深邃。

　　他在做一个决定，一个让他多年后庆幸无比又后悔不已的决定。

　　终于，曹操又沉声唤道：“奉孝，”

　　“……在。”

　　“随孤去个地方。”

　　坐在马车上，郭嘉一边捶着发酸的腿，一边暗暗思索曹操这到底是在要闹哪出。明明早过了宵禁的时辰，他居然还知法犯法带着自己出来，坐的还不是平日里那辆马车，而是一辆前后左右都由黑色帘子挡住的车。他佯作无心，微微抬眼瞟向曹操，却见曹操一直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

　　郭嘉不知道的是，他在揣测曹操的同时，曹操也在打量着他。见那一贯能洞穿世间百态的眸子如今也染上惑色，不知怎的，曹操心中微喜，颇有种扳回一局的快意。能让郭嘉坐立不安，也不枉他牺牲春宵一刻，带郭嘉走上这一趟。

　　曹操很少有过这么幼稚的情绪，唯独的几次，偏偏都和郭嘉有关。待他终于暗中欣赏够了郭嘉的神情，这才慢悠悠的，说一半藏一半的，开始给郭嘉解惑：

　　“奉孝，可听说过‘蟏蛸’？”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虽然有些意外于曹操手下人办事的能力，竟然能将“蠨蛸”的名字都打探到。但总算，他知道曹操今日所举，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然而，郭嘉并没有很快摊牌，只是避重就轻道：“主公是指《东山》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

　　“正是。”

　　曹操正想继续说点什么，马车已经停下。车夫掀开车帘：“主公，到了。”

　　点点头，曹操下了马车，郭嘉缓步跟上。趁着这下车的功夫，郭嘉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发现他们此刻正身在城南。在他们身前，是一座老宅，规模虽大，但瞧着却十分萧瑟，似乎多年没有人居住。

　　“奉孝，走了。”

　　曹操放任郭嘉打量了一会儿，才出声喊人。郭嘉立即快步跟上，和曹操一同走到紧闭的大门前。

　　叩门三声，门微微拉开一个缝，一个看似是门童的人探出头，借着月色看清曹操的脸，目光一滞。他又敲了两下门，听到曹操又回了一声，这才将门拉开些，将二人迎进院子。

　　院中静悄悄的。郭嘉跟在曹操身后，穿过枯败的树木，直往后院而去。一路上，偶有几个人经过，但都步履匆忙，而且……

　　郭嘉打量着他们的面容，又想起刚才那个门童，和今日为曹操赶车的车夫。他突然意识到怪异之所在。

　　这些人都太普通了。

　　寻常的普通人，就算长得再平平无奇，也总会有一两点能说得上来的特征，而今天这些人，却当真是一点特点都没有，就算刻意去留意，也很难记住他们的容貌。

　　再想到在马车上，曹操与他谈及的“蟏蛸”……

　　郭嘉眸色一沉，却又有些拿不准。

　　走入后院，院子里尽是忙碌的人，单看相貌，只会觉得他们和那车夫门童一样，是普通的再不能普通之人，但那稳健的步伐，虎口处的茧子，干练的举止，都让郭嘉感到无比熟悉。

　　就好像是，回到了阳翟那个养着蠨蛸卫的老宅。

　　“这蟏蛸卫，始建于孤祖父之时。祖父去世后，时局动荡，孤的父亲无力再掌管蠨蛸卫，所以便衰落下来。后来，孤任雒阳令时又开始培养，如今已有死士四十一人在此，还有百余人，分散在天下各个州郡之中。”

　　郭嘉边听曹操说边点头，怪不得当曹操听到他说那番话时，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却没想到在此事上，他们竟是不谋而合。他又一转念，笑着向曹操道：

　　“明公深谋远虑，嘉实在佩服。不过，既然明公已有安排，嘉手下那些细作，不如也调入蟏蛸，统一听主公调遣，省下许多麻烦。主公意下如何？”

　　本来就是你们曹家的人，物归原主，他也落个清闲。

　　曹操一愣。郭嘉猜到他今晚的目的并不让他觉得意外，可如此痛快的把这份厚礼拱手相让，却着实是意料之外。不过，似乎是从一开始的时候，郭嘉就对他格外的没有戒心，哪怕被他掐住要害，也能笑得一脸灿烂。

　　虚扶起人作揖的手，曹操拍着郭嘉的肩膀，道：

　　“奉孝所言甚是，今后，这蟏蛸卫孤便交给你了。”

　　啊？

　　“孤希望，这蠨蛸卫在你手里，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兖州也好，徐州也罢，各州各郡，，蠨蛸都要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将天下情报运筹于此。”

　　曹操要做的，从来都不是偏安一隅，而是真正的一统九州，平定天下，这一点，郭嘉从一开始就清楚。可郭嘉不解，不解为何曹操会毫不忌讳的向他暴露这份野心，不解为何一心只想置身事外的他，会莫名其妙的成为曹操霸业中关键的一环。

　　他应该拒绝，甚至连夜收拾家当跑回阳翟。可对着曹操的凤眸，不知怎的，他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明公，就如此相信嘉？”最后，他只能半遮半掩的挤出这一句。

　　曹操将郭嘉的神情全部尽收眼底。突然，他笑了起来。明月之下，乾坤之间，低沉的笑声逐渐变得爽朗，在院中久久回响。他拍着郭嘉的肩，笑道：“奉孝，孤用人有一个准则，或许你还不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肯将蟏蛸交给你，就绝不会疑你。”

　　所以，多疑如你曹孟德，对于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你的人，最后处理的方式，就是予他更大的权力，还有……信任？

　　真是，出乎意料。

　　但，当真让人欣喜。

　　明明是预料之外，明明与自己归隐山林的目标背道而驰，郭嘉心中仍是被莫名的喜悦填满。他本就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之下，愈发的璀璨明亮，摄人心魄。曹操听到他如清风般温朗的声音：

　　“嘉一定不辜负明公所托。只是……”

　　“只是？”

　　“统领蠨蛸卫，兹事体大，嘉身体不佳，实在是难当重任。除非……”

　　曹操皱眉：“除非？”

　　“除非，明公肯将府中珍藏的那坛桑落酒赐予嘉。此酒健身养胃，嘉饮过后，自然能延年益寿，也好为明公办事。”

　　朦胧的月色下，被岁月经年打磨出的棱角变得柔和，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曹操再次下定决心，就算有些丢面子，他也该尽早将那个误会和郭嘉解释清楚。

　　他从没忘记过与他共饮佳酿的少年。只是从不敢奢求，也不愿奢求，这只一心只想逍遥自在的狐狸，有一天会肯为他曹孟德陷入红尘。

　　“既使如此，三日之后，奉孝便来孤府上，与孤共饮美酒，可好？”

　　“嘉，定当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