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无幽

6、第六章

　　第六章
　　你考虑得如何了？
　　宁灺慢慢搅弄着眼前咖啡杯里鲜奶上的肉桂粉，问着何寻玉。他的态度是悠闲的，因为他知道，何寻玉是不会反对的。
　　他几乎可以看见季桐心神俱伤的模样。缓缓地扯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他丝毫不觉得，此时自己的笑容是没有温度的冷笑，也丝毫没有觉出自己的这一抹笑容令寻玉产生了温暖房间里的温度有瞬间下降了许多的错觉。
　　宁灺难道不知道吗？在寻玉想方设法地折磨季桐的同时也在折磨寻玉他自己。
　　苦涩地浅笑着，何寻玉慢慢垂下了双眼。自尊，可笑的自尊。
　　
　　宁灺此时的心情真的是很好，他看着寻玉在痛苦里挣扎，唇边的冷笑更盛。
　　何寻玉，你看上去真不像是个赌徒。没有赌徒的横拧，没有赌徒的贪婪，矜贵的你，居然会欠下一大笔帐。
　　这是在宁灺的地盘上，不知道是他的什么地方。假装没有听见宁灺嘲讽的话语，寻玉惨白着一张脸，抬头看向房间的四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于是，当宁灺伸手将他端着咖啡杯的手轻轻按上茶几的时候，他几乎将咖啡给泼了出来。
　　放开。
　　原本倔强愤怒的目光在一接触到宁灺眼睛的时候，虚弱了起来。刚洗完澡的宁灺穿着睡袍，腰带端正地系在他的腰间。然而，这却并不是寻玉惧怕的原因。
　　惧怕。
　　不敢置信地，他从宁灺的眼睛里，看见了恶意，看见冰冷，看见了深深的迷茫，也看见了……欲望！
　　小碏……。
　　宁灺牢牢地拽住他的手腕，无情的唇吻上了他手腕的内侧。一阵刺痛，他尖锐的牙齿狠狠地啃噬着寻玉的皮肤。
　　不要！
　　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寻玉用力地挣脱了宁灺的钳制。躲到屋子的角落里，他紧紧盯着玄关，试图一找到机会就从门口逃走。
　　但是他没有得到机会。
　　下一秒，宁灺已经逼近了他的面前。
　　将他压制在噼啪作响的壁炉前，炉火很旺，温和的暖色光芒将宁灺和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边沿。
　　温暖的手娴熟地将稍厚的棉布衬衫拉出了寻玉的腰里，带着暧昧的气息滑了进去，引得寻玉一阵震颤。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轻轻的碰触，缠绵的吻，全心全意的眷恋，寻玉有了一瞬间的迷失。好像是当初在季桐的身边，他可以感觉到爱，生命在这一刻似乎又完成了个圆满。但是，寻玉还是感觉到了有什么是不对劲的。
　　这个人，不是季桐。
　　脑海里闪现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寻玉顿时愣住了。
　　什么时候起，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季桐的爱，竟然已经成为了他的责任，只是责任！
　　宁灺从他的身上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了寻玉那充满着震惊的眼。宁灺眼神是那么迷茫。湿润的唇，湿润的眼，犹如一支利剑刺进了寻玉的心里。
　　放手。
　　他沙哑着声音，竭力嘶喊了出来。
　　我不会放手。
　　宁灺似乎已经从迷梦里清醒了过来，他的眼神渐渐又开始变得阴沉了起来，指间的温度渐渐退去。
　　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宁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炉火依旧在燃烧，将一屋的冰冷化去。寻玉仿佛能看见水晶顶灯的崩裂，晶莹的碎屑布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宁灺将他搂得很紧，几乎要让他透不过气来。
　　掩住了满眼的哀恸，寻玉原本于挣扎间挥动的手，在搭上矮几横隔里的水晶杯盘的同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D大调极快乐章的交响乐在屋里倾泻着，音量不大，但对静谧得只剩下喘息声的空间来说，已经太过足够。
　　在想什么？
　　宁灺感觉到了寻玉的心不在焉，侧卧着，右手支住额头。感觉自己左手的手指滑过他的腰线，宁灺扯出了一抹笑容。笑容里染着淡淡的阴影，以及淡淡的邪佞。
　　睡袍裹住了宁灺的肩膀，炉火的火光依然似方才那般灼热，然而宁灺的目光却是已经不在寻玉的身上了。
　　客厅落地窗前的老树在月光伸展着疲惫的躯干，冬夜里，一切看起来都是空乏、苍凉。寻玉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间想到了季桐。
　　我们去看海。
　　这是他对季桐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带着满怀的心伤，他不知道这时候的海是不是它原本的模样。
　　唯一的记忆。
　　迎着猛烈的海风，蔚蓝的天空下，海是那么忧郁的颜色。A bolt from the blue，竟不是他梦里天真的色彩。在海神的怀抱里，凌空翻飞的浪沫是珍珠，是鲛人流下的眼泪。它在为谁歌唱流泪，它在为谁痛苦辗转？
　　一切破灭的时候，他曾转身问季桐：在你眼里，所看见的我，是谁？
　　当玻璃碎裂的那一刻，真实的海水还是流出来了。
　　应该是宁碏。
　　在他全心全意地吻着季桐的时候，季桐的心里所想到的人，是谁？
　　是宁碏吧，一直是她。
　　就是在此时宁灺的怀抱里，宁灺心里所想的，一定也是宁碏。
　　如果上天真有神明，那么他想质问它：何寻玉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只能落个替代品的下场？
　　连心里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寻玉知道从此时开始，他只能选择沉默。
　　自己是不是很软弱？
　　他问过自己。答案是，他应该是软弱的。可是他已经争取过“幸福”了，不遗余力地争取过了。倾注自己全部的感情来爱季桐，如飞蛾扑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到什么地步……够了，真的够了。
　　悲哀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冬夜，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是个应当有所担当的男人。
　　为了爱，他几乎将自己的人格扭曲。但是付出的昂贵代价却不是所得可以偿付的。
　　***
　　12月28日晴
　　见过季桐的油画的人都说，季桐画的海很美。莹润的海水把沙滩涤净，一截枯干的老枝被海浪推上沙滩，边上横躺着一朵娇艳的白色玫瑰花。
　　我们的油画课是和季桐他们一起上的大课。
　　穆沙学长看见了季桐画架上的画，他沉吟了半晌，然后问季桐是什么叫他绝望，又是什么给了他希望。
　　当时我不懂，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懂它。
　　可是今天我知道，那画里全部的冷色是绝望。
　　因为宁碏已经死了。
　　但是，为什么玫瑰花会是盛开的？他当初究竟还残留着什么样的希望？
　　我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那盛开的玫瑰花指的会是我。
　　那时季桐常常说，我像一道老爱缠着他的彩虹，一道会从简陋屋舍里泄露出光芒的彩虹。
　　白色的玫瑰花又怎么可能是我。
　　他的内心如海水般清明，他把他的世界分得很明白。
　　穆沙那时在私底下问过我：寻玉，你真的不怕和季桐在一起后的结果？
　　他的眼神很担忧，我知道那担忧里包含的不止是对学弟的爱护。但是，我选择忽视，很多事情即使是看清楚了，也必须当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穆沙学长考虑的，的确比当初我所考虑的要谨慎得多。
　　可是，我对此没有选择的机会。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爱情会是一切，却不知道要在社会中生存，爱情实在是太不够的。况且，那时幼稚的大脑里甚至没有想到，爱情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东西，几乎一碰就碎。
　　那天在感觉宁灺的拥抱时，我蓦然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再如当初那样爱着季桐了。事实果然就像是王家卫在电影里所阐述的那样，爱情是水果罐头，随时随地都会过期。
　　6、7年的远离使得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我恐怕终此一生，这距离会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是我现在又开始迷惑，那自己多年以来所流淌的眼泪，所有的堕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在眼泪的洗涤下，那当初被季桐划开的伤痕竟已经开始变得苍白？
　　难道是在堕落的颓废中，因为看清了世界，而学会了放弃？
　　在宁灺的手抓住我的臂膀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体认：我是个男人。
　　吻别爱情的时候，我就该背起自己的行囊，远走高飞。
　　* * *
　　宁灺过去吻过的人不少，他的第一个吻是趁小碏睡着的时候偷来的。在见面之前，寻玉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纸资料；在吻上之前，寻玉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有趣的复仇工具。但是，在做了这两件事后，寻玉显然不只是这样的意义了。
　　兀自回忆着小碏柔软的唇，宁灺知道寻玉对他来说，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我不会再加入你的计划，我要离开这个城市。
　　宁灺拧起了他的眉，他听到了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忤逆他。阴云密布的脸从来是叫旁人伏贴的资本，只差没有立下他的教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挡我者死。”
　　当年，小碏也乖乖地接受了留在他身边的结果。
　　然而这几天来，他竟然听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连对他说了好几个“不”字，一个比一个强硬，一个比一个坚决。
　　直起身体，看着这个正从容着装的人。罕见地，宁灺认真注视着眼前的人。
　　不，正确的来说，这是一个男人，一个重拾本色的男人，一个遭到侮辱后，居然能够重拾本色的男人。
　　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具备了不驯的强韧，是个绝佳的挑衅者。如果说6、7年的堕落、自我放逐是他一时的迷失，那么他此时决绝的风度就会是宁灺所喜爱的鲜血的飨宴。
　　宁灺敏感的嗅觉似乎是嗅到了依稀的一丝血腥味，他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在他内心已经潜藏得有很久、很深的兴奋。
　　为什么？
　　他这么问寻玉，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颤抖。然而这一切，寻玉却并没有注意，他以为那只是宁灺不敢相信他的表现。
　　我早就该离开的，本就不该像个女子似地，紧紧抱住回忆和已经死亡的爱情不放。而季桐，假如报复了他，只凸现出了我与女子无甚差别，反而令我的自尊破败。宁灺，我的情况与你的有所不同。
　　寻玉蹒跚地站立了起来，拂开自己额头上汗湿的流海，现出他顿时年轻了许多的面庞，他知道，自己会重新开始。
　　“从你的个性来看，6、7年的颓废只说明了一点：季桐给你的爱情是伤你很深。你真的决定放弃？你真叫我惊讶，何寻玉。”宁灺随着寻玉的动作，于是也站立了起来。壁炉边巨大的座钟正在敲响午夜的钟声，“但是，你好像没有考虑自己欠的债该怎么还。”
　　他眉宇间那颗殷红美人痣令此时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降临人间的恶魔。
　　“你想怎么样？”寻玉充满着戒备的目光立时投注到了宁灺的身上，他知道，宁灺绝不会轻易地就罢手，然而想要再叫他去报复季桐，或是回到季桐的身边，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你说呢？”
　　
　　“宁先生。”寻玉深呼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走到了墙边。“这并不是我突如其来的念头。一直动摇了很久，但现在我已经决定，我放弃。”他重申道，不自觉地看见了对墙那覆盖着美丽外表的墙面，以及顶角处白色的浮雕。那些浮雕显得很庄重而高雅，使得整个客厅的顶部一下子变得高阔了起来，仿佛依稀还有着圣歌的余音缭绕。
　　然而，就是在这么一个宛如圣殿的地方，就是在这么一个似乎洁净万分的所在，他刚刚遭受了一场不堪的凌辱。
　　宁灺走近他，脸上渐渐浮起了一抹微笑。
　　那笑容来得突兀，也来得怪异。寻玉难以自持地颤抖着，就在看见宁灺笑容的当场，感到了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