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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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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上的茶壶沸了水,浇在炭上,“刺啦”作响。我试探着摸摸柴意脑门,喃喃道:“你发烧了?”柴意甩开头,气急败坏道:“你才发烧了呢!”我点头应道:“对了对了,一定是我发烧了,都烧糊涂了。”扶着桌子站起身,朝琴菁叫道:“赶快去请大夫,我得回家养病了。”
柴意恍然大悟,长臂拦住我,恼道:“你故意的!”他漂亮的眸子盛满了失望,一时间竟叫人不敢逼视。我埋头绕开他,破罐子破摔:“我就是故意的。”柴意一把揪住我的辫子,讥诮道:“晏师棠,这么些年我瞧你也是个有义气的,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我一怔,到底忍不住停下脚。从他手里抢回辫子,皱眉道:“你这话可叫人摸不到头脑了,我怎么敢做不敢当了,我做什么了呀!”
柴意盯住我憋红了脸,好半天才声若蚊呐埋怨道:“你勾/引我!现在不认账了!”我脚板一软差点啃在地上。将他从头到脚又细细看上一会,这才挖挖耳朵皱眉道:“你说啥?”柴意咬着牙,白嫩的脸皮都快滴出血来。“你还敢不承认!打从第一回见面你就朝我抛媚眼!抛得我的心这么多年只要一看见你就没命似的狂跳!现在可好,你拍拍屁股不认账了!”
我捂着胸口跌坐在蒲垫上,暗想最近业障太大,该去庙里烧香了。撩起眼皮偷瞧柴意一眼,却见他气鼓鼓与我对视着,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我心肝直颤,试探着问道:“你一直以为我是给你抛媚眼么?”柴意郑重点头,我忍无可忍白他一眼。不料他立即跳脚,指着我鼻子骂道:“你还敢给我抛媚眼!”皱紧眉头,低头压住胸口恼羞成怒:“没出息!你又狂跳什么劲!”
我扶额,心想原来柴意是有眼疾的。
他骂了一阵,突又扑到我跟前,可怜兮兮道:“你到底肯不肯跟我走?”我站起身,摇头。“不肯!”说完,再不给他发疯的机会,招呼琴菁备轿。柴意见状,大掌猛拍在桌面上,杯碗盘碟“叮当”一通乱响。他怒吼道:“我看谁敢抬她回去!”我也不回头,只管闷头往前走。“又不是没长脚,走回去也一样。”
我话音方落,柴意大约是晓得留不下我,突然叫道:“你心里是有别人了?”不等我回答,又补刀:“是罗广汉?”
脚下仿佛定了铜钉,再挪不动半分。我吃惊看向柴意,心止不住狂跳起来。
他如何知道我与罗广汉相识?!
柴意见我停下,露出几分得意。缓缓走向我,端倪着我的表情。片刻,笑道:“看样子不是他了。也是,他纵然有几分豪情,到底是个匪盗,如何配得上你。”我顾不得他话中对罗广汉几多贬斥,只一心扑在他的安危上。柴意知道了,还有谁知道?罗广汉与沫儿如今是否安全?
我定了定神色,拉着柴意躲开下人。望星楼四周白雪积堆,湖心蒸腾雾气,两岸垂柳裹着一层晶莹漂亮的雾凇。一艘小舟寂寥划在水面,紧登登裹着蓑衣的渔翁半卧在船头,一只鱼竿,半坛老酒。也不知他是在垂钓还是在睡觉。
我吸了口冷风,低声问道:“你如何知道我认识罗广汉的?”柴意勾勾嘴角。“我不仅知道你认识罗广汉,我还知道你特意在冬至那日出门,就是为了救他。”我心里一震,反倒冷静下来。侧身凝视着他,不确定道:“你会告发吗?”
柴意皱着眉,似笑非笑。“告发?你以为我会用这事要挟你?你可忒看不起人了!”我一怔,恍然意识到,站在我面前这人可是柴意,自小玩到大的柴意。纵然他没有江湖人的侠气,可我诚然不该以小人之心去想他。侧身朝他福礼,诚心实意道歉:“对不起。”
柴意撇撇嘴角。“既然不是罗广汉,那……是玉大人吗?玉大人人品倒是贵重,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只可惜仕途坎坷,未必能许你一世安稳。”侧头看我一眼,奇道:“你笑什么!”
我趴在栏杆上吹着寒风,摇头叹道:“我没料到你知道这么多。无论是罗广汉还是玉楼春,我与他们相交知情的没有几人,可你却了如指掌。柴意,你跟踪我吗?”我话本无意,柴意却涨红了脸。我这下更惊了。“你真的跟踪我?”
柴意赶紧摆手撇清自个儿。“我只跟你去过一次风陵渡,娄大人来势汹汹,我怕你不周全!”他见我不言语,倏忽没了主意。嗫喏着,小声问道:“恼了?”
我摆摆手,的确该恼,可心里却又似乎没有那么大怒意。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恼,细想与我俩此刻倒是相应。我望着那湖中小舟,眼看越飘越远,可老渔翁却似乎毫无察觉。如我,也不知柴意是何时缠了执念,直等到他再藏掩不下,方明了他的心意。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儿,柴意叹了口气。“这么说,你心里的人果然是玉大人了。”
我摇头。“柴意,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人。我救罗广汉是佩服他仗义执言,敢行别人不敢之事。我与玉楼春相交,是佩服他胸怀天下的情怀。与你所想的男女之情并无半丝关联。”微微停顿,索性将话说开,一次断了他的念想。
“我与你,并不是因为别人存在而不能在一起。自始至终,我无论偷偷结交江湖豪侠,还是被我阿娘关在家中无法出门,我的心无法安分。我向往着无拘无束,肆意畅快的生活。我希望自己能抛下所有繁文缛节,与他们一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可你需要的,是一个贤惠的妻子,能为你稳定□□,助你事业昌盛。柴意,你仔细看看,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柴意一言不发望着我,胸口澎湃,不甘道:“我不会干涉你的。我也可以学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你若是愿意,我们两个一起离开江宁,游历天下又有什么不可……”
“哎呦,这可真是一场好戏!”突然,一道讥诮娇嗔的声音打断了柴意。我转身看去,却见一道火红身影正慢慢步入望星楼。裙上绣着大朵牡丹,袖口领口嵌着成色极好的毛领。钱蓉蓉宛如一捧火焰,恨不能将我焚烧干净。
柴意见到钱蓉蓉,一下失了方寸。“你怎么在这里!”
钱蓉蓉慢慢踱到我跟前,把玩着自己火红的指甲,一双丹凤眼飞挑,说不出的风采。她嘲弄道:“我若不来,如何能看到这么一场情真意切,欲拒还迎的戏码。”玉葱指勾起我的下巴,嘲弄道:“瞧你晏大小姐,面上冰清玉洁,却一肚子男盗女娼!”
我皱眉,懒得同她废话。瞥柴意一眼,道:“我回了。”钱蓉蓉却不肯罢休,狠狠扯住我手臂,将我推搡到栏杆上。“往哪回呀,眉来眼去的,若不是我一道跟着你,还真不知道你居然练就了一手狐媚子的本事呢!”
我撞得手臂生疼,心里腾地也蹿起火气。一把拂开她,冷笑道:“眼瞎了要治眼睛,耳聋了就治耳朵。拈酸吃醋只管去找你相公,姑奶奶没闲工夫陪你玩。”
柴意吓得连连摆手。“我可不是她相公!我才不娶她!”钱蓉蓉闻言如同受了奇耻大辱,僵着脸恶狠狠瞪了柴意一眼,突然转过头,朝我身上狠狠推去。
初冬临江,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脚底打滑,腰腹被推得撞在扶栏上,只觉颠三倒四,惊叫一片。寒风如刀般刮过我的脸颊,脑中还来不及作何想法,人已经直直坠入水中。冰水灌入口中,呛入肺里。宛如有无数针尖在撬动我的皮肤骨缝。薄袄裹着繁杂的绣服,无论我如何挣扎,都像是有人在拖着我不住下坠。我朦胧的最后看一眼头顶光亮,意识终于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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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肠子都在抽搐……我努力蜷紧身子,企图让自己温暖些许。却听耳边传来一阵细碎声响,仿佛是冰刮擦在木头上。鼻头微微耸动,一股浓烈酒香便钻进鼻腔里。我努力张开双眼,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
身侧,一双灰色布靴。往上,可见还滴着水的褐色蓑衣。我脑子打结,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人仿佛是我之前在湖里看到的那位老渔翁。心中想着,就听到身下传来一阵水响,接着整个人不由自主晃动起来。我一惊,生怕自己再掉进水里去。正要寻个什么物件抓住,就听那人低声笑道:“你可别动,不然全露馅了。”
我一怔。这人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并不像是年迈之人。难道是我先前想错了?这“独钓寒江雪”的竟是个青年人?脑中想法一瞬闪过,我竟依着他的话瘫在船里。微风拂动,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顺着微风,我听见岸边柴意声嘶力竭叫道:“船家,她怎么样!”
渔翁一边撩起衣襟拧掉冰水,一边扬声吆喝道:“吊着口气!半盏茶的功夫就要一命呜呼了!”他话音方落,钱蓉蓉尖着嗓子骂道:“你这叫花子打量着蒙我们呢?哪那么容易死!你赶快把人给我送上来!不然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渔翁“啧”了声,为难道:“那可不行,我可是眼看着你行凶杀人的!我得把尸体送到府衙去,到时候说不准青天大老爷还赏我几个铜板呢!”
“尸……尸体?!”柴意惊呼道:“你赶快把人给我送过来,我送她去就医,耽误了时辰你可担待不起!”渔翁嗬嗬笑道:“不必就医了,有气出没气进,赶紧准备口棺材是正经的。你若非得要这么一具尸体,那你自己鳬水过来!”
柴意大怒。“你这老不死的!赶快把小棠还给我!金银珠宝我都……”他话音未落,只听琴菁哭道:“小姐,你等我,我来接你!”说完,“噗通”一声。余留柴意和钱蓉蓉气急败坏,无计可施。渔翁嘿嘿笑着,叹道:“瞧你那小情郎嘴上说的动听,动了真章却退却了。倒是你的小丫鬟,可是个情深意重的姑娘呢。”
我心里着急,忙求道:“还烦英雄再下一次水。”
渔翁仰头看了看天,“你既然求人,可有谢礼?”我脑子打结,飞速说道:“但凡我有,但凡你要!”渔翁看我两眼,突然甩开蓑衣露出里面一袭白衫,他活动着手腕,低声道:“且先记在账上吧!”说完,凭空一跃,利落入水。几次呼吸间,他便扒着船沿儿,甩了一具瘫软的身子上来。接着他在船边大掌一拍,自己也飞身跳了上来。
柴意已经带了哭音。“你……你把人还我……”
渔翁却头也不回,一支长杆破开水面,悠悠转了个头,朝着不远处的芦苇荡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