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月自圆缺花自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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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弯月，木船，波光粼粼。
桨翻玉碎水波间。
潮洗烟腾银沙边。
难得风平浪静，也难得终是到了海岸。
夜空暗沉，模糊高和宇清朗的形容，月光只轻柔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沿着那样温和静美的光辉，他的人似乎也难得地露出宁和轻松的一面。
李寻欢慵懒地倚靠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向身边人。更多时候，他俯首嗅着海风中微微的咸腥，闭上眼，任由船只载着自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浮沉，他常常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好像这船只，迎着风浪随意飘摇，久而久之，对这只船倒也生出了些独特的感情。他是不太愿意多动弹的，因此海上旅行对他来说，倒似是酒鬼找到了美酒，恰巧满足了他的心愿。
不过，高和宇习惯了雷打不动地每天练剑，海上颠簸的航行对他来说就多少有些折腾。这些天几乎日日待在船厢中，看些书，抑或听李寻欢讲些以往的逸闻趣事，还有张柔柔阿飞两人在，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聊。但晕船的毛病，多少让他有些郁郁，就连海上令人心旷神怡，豁然开朗的风光，也变得无味起来。与高和宇不同，这些天里，李寻欢从未严肃地练过刀。有时，他会用小刀玩笑似的刻一些可爱的造物，花鸟鱼虫，地上走兽，甚至张柔柔幻想中与阿飞所生的孩子，都在他的手下，由一块老老实实的木头，变得有了灵魂，栩栩如生。刀在他的手里，不像是个工具，倒同天生长在他手上的指头一样灵活。他不练刀，却无时无刻地磨练自己，将“刀”化为生活中的一部分，意志中的一部分。高和宇无数次因之拜服，也不再坚持多年来养成的练剑习惯，转换了方法，对“道”的理解竟愈发深了。
“快到陆上了。”
两人在甲板上望向远方的岛屿。海岛宽广，绵延伸展开来，阔朗踏实得好似大陆。黑夜笼罩之下，它好像一艘宏大的海船，正沉稳地停靠在码头，上面一个挨一个的深色影子，像是重重山峦。待再接近一些，大略观察，才发觉那些是描了银边的葱茏树木。
海风中飘来的空气是安宁的，大海亦十分平静。
这样美好的景致，是久在陆上的人所未见过的。两人一时像是从中得到了谛悟，谁也没有说话。沉静的气氛悄悄在他们身边流动，许久，李寻欢才开口道：“今晚月色很美。”
高和宇看向他，那双眼里盈满了感情，泛着奇特的光芒，温柔而不激烈，很少有人知道那样的神情里包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而他已十分了解。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常常牵动李寻欢的心神。
“月光每日都有不同的美。”
“这话倒也没错。”
“阿飞呢？”
“去叫柔柔起床了。”
“那孩子……”
“别担心。他们来这里，并非为治病。”
“哦？”
“对于柔柔来说，有更重要的东西。”
“嗯。”
“天地宽阔任遨游，余事皆浮云耳。”
高和宇笑了，他心里明白李寻欢想说什么。
“她很坚韧，够果断，能做出选择，之后也不会沉溺。”
他的脸上没有太大幅度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有些许清冷的神气，却不至于冷漠，在李寻欢眼里，这样的他，是温柔而富有人情味的。
如同笼罩在星光中一般。
于是李寻欢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像是把星光捉在了手里。
高和宇脸上红了起来，却任由李寻欢揽着他的肩膀，伸手握住他有些薄茧的手，思绪四处游荡，一瞬又回到以前，两人互有好感，还没有说开的时候。
那是在去往长安的路上。
从华山，到长安。
两人并非有急事在身，便是策马，也并不特别赶快，颇有种悠闲的游玩味道。
秦岭山脉雄壮峻美，不同南方的山峰秀气。两人沿山路而行，有时是宽阔的大道，有时是由人常年行走，踩出来的。草丛低矮，道路狭窄，十分险峻，走起来甚至得用上轻功。对两人来说自然算不得难事，但在看到扛着两筐粮食行走自如的农夫时，二人不由得肃然生敬。
这世上轰轰烈烈度过一生的人或许不少，但谁又能说平凡的人不伟大呢？
他们有的或许从未出过深山，人生没有什么旁的愿望，贯穿了整个生命的，仅仅是“生存”二字罢了。
而能努力将一件事做好，甚至持之以恒地做上数十年，已经足够厉害。
高和宇与李寻欢两个人都不年轻了。李寻欢已近四十，高和宇也将至而立。他们的一生中，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的人已模糊在庞大的记忆大漠中，被风沙掩盖，有的人却始终立在那里，狠狠地扎了根。
这次长安行，他们遇到了不少人。贩夫走卒、歌伎俳优、江湖艺人……被时代的浪潮席卷而去的，渺小的人们。也许是这番旅行格外重要吧，他们的身影，竟始终牢靠地留存在两人的脑海中，直至今日，仍会引起一番讨论和怀念。
进长安前的一晚，两人无处可宿，李寻欢本想直接以地为席在外面度过一夜，高和宇考虑到他的身体，执意不肯，最终辗转投至一处农舍。
那时正值深夜，明月高悬，照亮农舍外的藩篱。一条土狗卧在墙下，听见两人细碎的脚步声，机敏地支起耳朵，直起身子，大声吠叫起来。不一会儿，屋舍内便渐渐响起人声，燃着了灯火。一干瘦的老汉举着火烛，给两人开了门。
“奏撒？”
他操着一口秦地方言，与万花谷的口音极相似。高和宇听着心里亲切，上前一步，也用方言说明来意。老汉看他们一眼，蹙眉道：“进来进来。”
两人依言跟进屋子，李寻欢不经意地一瞥，瞧见窗户后面有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来客。机灵的黑眼珠，圆圆的杏眼，像一只松鼠，当真是可爱极了。
他不由得笑了笑，却见那姑娘嗖地把头缩回去了。
农舍不大，土房子算不上多干净，但收拾得很整齐。主人帮忙把床灶烧得火热，坐在炕上，隔着被褥也十分暖和。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惬意舒适的处所，甚至比得上客栈的天字号房了。但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一张床上，难免有些拥挤。高和宇睡得安心，李寻欢却有些难以入眠。身旁是那人清浅的呼吸和温热结实的身躯，他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在困意驱使下睡着，却做了些奇奇怪怪的绮丽的梦，而可怕的是，对象竟是自己身旁的人。
李寻欢一早醒来就有些沉默。高和宇打了水洗漱，又帮他洗了毛巾，递过去也没得到回应，他沾了些凉水，贴在他脸上，淡淡笑道：“睡醒没有？”
若放在平时，李寻欢必要与他笑闹一番，但今日竟没有，他任由凉毛巾贴在额头，目光有些发直。
高和宇奇怪道：“看什么呢？”
李寻欢抓住滑落的毛巾，在脸上胡乱一通擦：“没什么，刚起来，蒙着呢。”
高和宇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端着盆出去了。
李寻欢却长长地出了口气，攥紧了手中的毛巾。
过去三十多年里，即使朝内有些官员喜好男风，个别甚至曾向他传书述说恋慕之意，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男人。他喜欢诗音，认她做唯一的伴侣，此生都不会改变。虽然后来出了变故，他也不认为自己会……
但若说那个梦只是意外，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李寻欢毕竟是“六如公子”，吃喝女票赌，什么场子都经过了，哪里会辨别不出自己的心意？
高和宇能不能接受？他该如何自处？他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知心好友，如何可陷他于此境地？
何况，自己这副模样，又如何能拖累他人……
正思索着，高和宇忽然出现在门口，唤道：“怎么还不好？出来吃饭了。”
李寻欢忙放下毛巾，起身道：“来了。”
高和宇有些狐疑，微微挑眉，靠近他道：“你不舒服？”
李寻欢有些羞窘更兼心虚地退了一步，别过视线：“没。”
高和宇深深看他一眼：“不舒服要说，别藏着掖着。”
李寻欢只好苦笑着咳了两声。
高和宇这才松了眉头：“别再在我面前憋着了。
李寻欢一下咳得更厉害了。
高和宇伸手抚过他脊背，眉目清冷，手里用劲却很温柔。李寻欢倒确实一直在他面前隐藏，一咳起来，简直是一发不可收的情势。农家的女儿跑过来，少女特有的清丽声线如黄莺一般，在耳畔响起：“你怎么样啊？没事吧？哎呀，达达，这位李大哥病了！给他熬点药吧！”
李寻欢忙摇手道：“不，咳咳，不碍事，老毛病，不麻烦你们了。”
高和宇道：“我们还有些药。谢谢你。”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得直跺脚：“你们两个怎么这样！有撒好麻烦滴呀！”不等两人说话，她便啪嗒啪嗒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旋风般进了屋，手里拿了个小碗，直往他们手里塞。
李寻欢不禁笑道：“谢谢姑娘。”
说罢，接过碗喝了个干净。
姑娘瞪圆眼睛，紧接着皱起了眉毛，转身在屋子里一阵翻找，拿起一个圆圆的罐子，故技重施硬塞到他手里：“你苦不苦啊，给，喝口蜜。这自家酿的，可甜呢。”
李寻欢只觉嘴上一阵发苦，便从善如流地喝了两口。
姑娘见他这般大方，倒有些局促起来，结巴道：“那，那好了的话，你们快点吃饭。我达一会儿带你们进城。”
李寻欢笑着应了声。他着实觉得这姑娘可爱。
待姑娘出了门，一直无话的高和宇才道：“我帮你拿饭。你刚缓过来，别多动弹，就在这里吃。”
李寻欢谢了声，坐到炕上，喝壶里的药酒。
没多久，高和宇端着碗筷进来，同他坐在一起，仿若无意地打量着他。
“她喜欢你。”
等李寻欢吃完饭，高和宇淡淡道。
不知怎么回事，李寻欢从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隐忍的失落。
错觉？
李寻欢笑道：“我也蛮喜欢她的。”
高和宇别过头：“她很好。”
李寻欢道：“你别多想。”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奇怪，怎么像是情人之间解释误会的对话？于是忙补上一句：“我不想耽搁她。也不想和任何女孩子有牵扯。”
说着说着，话语间却不由带上了几分寥落。
高和宇看他一眼：“不会。和你在一起，会很开心。”
李寻欢心中一动，笑道：“哄女孩子的招数，我特别多。”
高和宇轻轻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很好。你值得一个很好的人。不要害怕耽搁了谁，跟你在一起，她心甘情愿。”
李寻欢笑了。这个笑容非常坦诚，也非常生动。他的整个人似乎都在笑。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手……那种真切的愉快，让他焕发出奇妙的神采，仿佛忽然年轻了十岁。
他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但他并不确定。
高和宇的目光也有些发直。
没关系。
他们之间，还有时间可以继续深入了解。
地平线上，太阳升起来了。如同珍宝上掩着的深色布帘渐渐揭起一般，日光显露出壮丽的姿态。海面与天空相接处，正微微地泛着金红的涟漪。
船靠岸了。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月自圆缺花自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