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到乡翻似烂柯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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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天已经亮了。
小沙弥端着碗，坐在寺庙前的大石头上吃饭。
万丈霞光里，隐约能看到村子里人家做早饭升起的炊烟，炊烟里，又仿佛能听到鸡鸣，听到村妇吆喝孩子起床的声音。
小沙弥吃着素斋，心里感到一阵安宁平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生活岂非是最平凡，也最幸福的生活？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沙弥差点儿打翻了碗，忙不迭跳下石头，嘴里连叫道：“师父莫怪！我我我这就去打扫！”
弗一转头，他却愣住了。
哪里是什么师父？眼前的人年轻英俊，身着蓝白道袍，气度清雅如鹤，分明是个道士！
小沙弥见不是师父，马上又变得镇定自若起来。他放下碗，向这道士行礼道：“不知道长到小寺来有何事？”
那道士淡淡答道：“在下心中有惑难解。佛道虽向来不和，但今日时局不同以往。事关重大，麻烦小师父请大师一叙。”
小沙弥虽然惊愕，却也不想为难一个谦逊有礼的道士，更不想为难一个负着剑的道士。
他垂头道：“我这就去通报师父，敢问道长名号？”
那道士沉默一瞬，抬眼望向霞光深处的人家，目光沉沉。
他已经是个死人，又应报什么名号？
然而他还是开口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模糊，小沙弥竖耳去听，只听得个大概。
“贫道高和宇，字青流，号栖云。”
“道士？”
听完小沙弥一通讲述后，方铭抚了抚自己的长须。
小沙弥道：“他自称是高和宇，字青流、号栖云。”
方铭沉吟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那我就去会会这个栖云道长。”
树下，高和宇背手而立，望向寺庙外的人家。
他已经走过好几个村镇，因为身上没有钱财，住不了客栈，就只好啮雪餐毡。有时敲开村民的门求宿一晚，有时干脆在野外打坐整夜。好在纯阳宫弟子本就是苦修之人，他倒并不在意衣食住行方面的享受与否。
只是，一路走来，他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浓。
自己路过边关，竟未见到一个明教子弟，也未见到一个苍云、天策军士。此时正当战乱，边城怎会无人驻守？而村民虽然好心接收他，却也从话语间明显表现出不知纯阳宫为何物。
华山纯阳宫虽然只不过是江湖门派，但也常常有弟子下山云游。更何况安史之乱时诸门派均已放下隔阂，与军士、百姓一同抗敌，早已在寻常巷陌中声名远扬？
高和宇心中隐约有了几个猜测，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边关实际早已被攻下，苍云、天策门下将士协明教子弟沐血死战，守城而亡。
这个猜测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但与他接触到的那些百姓的表现相悖。
其实他心中早已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只不过这想法太过无稽，令人难以置信，令向来淡然恬静的他都感到震动不安。
“我到底死了多久？现今究竟是什么时候？”
高和宇不能问村民，也找不到隐元会的线头，正好今日路过这座寺庙，便来到这寺庙一探究竟。
少林与纯阳两派虽不和，但在大唐战火纷飞，大厦将倾的日子里，也会互相联系，交换情报。
高和宇想了许多，心底情绪翻涌，手已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剑鞘。
他不是一个随意拔剑的人，可是他此刻却只想挥剑，挥剑，再挥剑！仿佛这样，就能斩断他心中的悲哀，愤怒、迷茫与寂寞。
忽然，他身上的气息又平静下来。
原来方铭已经到了。
方铭见他身周隐隐有蓝光流转，心下惊讶不已，态度也更加尊敬。
这人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身上的道袍与寻常道士穿的道袍虽然相似，却有各种细微的差别。背后的长剑虽仍在鞘中不知钝驽，却隐约有种慑人的寒气，仿佛已在血与火中百般淬炼过。
他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剑客。
高和宇运转了一周天的紫霞功，自感纷乱心绪已平复不少，便开口道：
“在下修为不够，一时间心慌意乱未能抑制，大师莫怪。”
方铭听他未自称“贫道”，反而用上了江湖人的称呼，心念流转间已有诸般猜想，念了声佛号道：“高道长无需自谦，小僧不过一届村野僧侣。道长若有疑惑，还请直言，小僧定当不遗余力。”
高和宇道：“大师客气，还请问大师，可知边关上次失守是何时？”
方铭道：“鞑靼人常常骚扰边关，偷了粮食、抢了牛羊就跑，一年内起码要来好几回。”
高和宇道：“鞑靼人？你是说，突厥人”
方铭道：“倒也不错，但突厥人这称呼已是许久以前的了，若我没有记错，唐朝时期，突厥人便已被驱逐。”
高和宇惊道：“许久以前？难道现在不是唐朝了么？”
方铭奇怪道：“现在自然不是唐朝。”
高和宇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那……前朝是？”
方铭面色一滞：“道长慎言。”
高和宇越想越惊，悚然道：“那么唐朝到今日已过了多少年？”
方铭温声道：“六百年了。”
高和宇沉默良久，目中光华渐渐熄灭：“大师知道这江湖上有几大武林门派？”
方铭犹豫道：“这……江湖上的事情，小僧只知道个大概。”
高和宇嘎声道：“无妨，大师请说。”
方铭道：“当今江湖上有几大武林门派小僧并不清楚，倒是有个叫百晓生的人物，编写了江湖兵器谱。”
高和宇道：“兵器谱？”
方铭道：“不错。虽说是兵器谱，但它实际上是高手排名。百晓生按照当今武林高手的武功水平，排下了这个榜。”
高和宇道：“那么榜上都有什么人？”
方铭道：“榜上统共四十六人，前五位分别是‘天机棒’孙老头，‘子母龙凤环’上官金虹，‘小李飞刀’李寻欢，‘嵩阳铁剑’郭嵩阳，‘温侯银戟’吕凤先。”
听罢，高和宇仔细回想，却觉得这几人的武器无一是昔日大唐十一门派所用。
“莫非十一门派已败落至销声匿迹的地步了吗？”
他心下不由得泛起一阵萧瑟之意。
死而复生本来是玄之又玄的事，他本已认定苏玲并未身死，师门依旧矗立，大唐仍未灭亡，打算前往洛阳寻她，二人携手共战，又怎知世事难料，天不遂人愿，让他燃起希望，却又丧失希望！
百年已过，昔日的人或事，早已被时光消磨殆尽。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刘梦得的诗句，如今看来，竟似谶语！
高和宇心中激荡不已，竟已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便匆匆撂下几句客套话，也不等方铭回答，便一跃而起，竟如孤鹤一般，凭虚御风而去！
一直呆在门后偷觑的小沙弥急冲冲地跑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和宇远去的缥缈身影。
“师父，那人难道是天上仙人吗？”
方铭答道：“不，他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寂寞的江湖人。”
小沙弥道：“寂寞？师父怎么知道？”
方铭的目光投到远方，他的人仿佛也到了远方：“一梦醒来，江山不再，故乡更是无处寻觅，怎么会不寂寞？”
小沙弥似懂非懂，埋怨道：“师父，您讲得太高深啦，徒儿听不懂啊。”
方铭道：“你不懂的还多着呢！但总有一日，你会懂的。”
小沙弥点点头：“哦，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方铭抚须笑骂道：“小兔崽子，这就想着要出师了？我问你，你方才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
小沙弥思索片刻，皱眉道：“没有……”
方铭瞪大眼睛，在小沙弥的头上重重一敲：“胡扯！我看你根本就没用功学！前几天才教你的东西，怎么又忘？行了，练功去！”
小沙弥垂下头，神色靡靡：“是……”
04.
李寻欢静坐在十年前他曾来过的酒家里，手里紧握酒壶。
他的人已僵硬，他的手已无力，可他的眼神依旧那样平静、锐利，他的手，似乎仍是那样沉稳、有力。
即便死到临头，他看起来也充满自信，仿佛任何危险威胁、任何名利诱惑都不在眼中！
蔷薇夫人和“紫面二郎”孙逵始终不敢相信他已身中剧毒，时时刻刻提防着一只小小飞刀，甚至最终自取灭亡，难道不正因他的自信和从容？
李寻欢喝光了另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出门。
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有可能活不过今晚。然而脑袋里却在想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诸葛雷几天前在关口见到的白衣道人，是不是他？他从何方来，又要到何方去？棺材里的人是不是他？他又为什么要埋下那支银簪？”
“阿飞不知道我是谁，却为救我杀死黑白双煞，他会面临怎样的危险？我死了，没法助他一臂之力……铁传甲呢？他的仇家会不会找上门来？”
他眼前一片混沌，思绪却很清楚。
天边隐约现出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李寻欢心头一震，伸手在怀中摸索半天，终于掏出那未完成的雕塑。
十年，他已足足思念了十年。
今日，他仍将那人放在灵魂最深处，丝毫不敢逾越。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李寻欢不知道。
但他仍然怀着希望，希望昔日的爱人有朝一日能真正理解自己……
那一天，也许马上就会到来，也许永远也无法到来了。
李寻欢伏在铁传甲背上，耳旁风声呼啸。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