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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在两个当差的面前公然将潜入坤宁宫偷盗作为赌注,易非池和苏乔似乎过于目中无人了些。紫禁城墙高三丈有余,城中大内高手不计其数,自然不是能容江湖人士胡作非为的地方。
      苏乔走后,卫大人和周协依旧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打量易非池。
      易非池唤来伙计,让换一壶新茶,随手将杯里半盏茶倒了,再向卫大人虚作一揖,笑道:“在下易非池,还要多谢大人为我这位朋友打点烂摊子。”
      卫大人一笑:“卫长渊。”顿了顿,“易公子客气,只不过你这位朋友,有些特别。”
      卫长渊。
      恰好与那天在几个军士口中听到名字的重合。
      没有多想,易非池低眉一笑:“大人尽管放心,我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紫禁城的。”
      伙计上了新茶,周协抢在易非池之前探出了手,站起身,将三人的杯盏一一添满。

      夜幕已经落下,还是狭长的窄胡同。只不过易非池已经没有心情赏月,他怕死,怕死的人在得知自己的命握在别人手上时候,心情一定不会好,他也爱自由,一个爱自由的人被关入无形牢笼,受人控制,滋味比死亡也好不了多少。
      周协一路跟着他,也并不说话。
      前面是一家正打洋的布庄,伙计进进出出搬货,步伐懒散,边打哈欠,让店内一道浑厚的声音一喝,顿时汗毛一炸,慌慌张张地冲了进去。少顷,伙计空着手再度跨出门槛,猫着身子继续搬运布匹,店里那个声音渐转尖锐,絮絮叨叨,像是山间的虫鸣,无休无止。
      “下毒也能称为朋友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周协声线低沉,语气悠然,和布庄内的声音形成巨大反差。
      易非池一笑,没回头。
      “周兄好眼力。”
      周协道:“是那杯茶?”
      易非池道:“那杯茶。”
      握住杯盏时候,就已经察觉不对了。周协不愧隶属北镇抚司,无论身手还是头脑,缇骑这个头衔都实在是委屈了他。
      周协道:“你明知道吹眉谷用毒不在唐门之下。”
      易非池轻嗤:“况且对男人恨之入骨。”
      周协道:“所以,你还喝她倒的茶?”
      易非池道:“因为是朋友。”
      周协没出声。
      易非池不用回头也能想象他的神情。
      “曾经的确称得上朋友,只不过我忘了一件事,女人本来就不能按常理猜度的,她们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猜透。”他笑,“况且,这还是吹眉谷的女人。”
      说毕,他自己也不禁唏嘘,长叹一口气,再慢慢迈出脚,往胡同更深处走去。
      周协跟了上来,这次与他并肩。
      易非池没有说,其实苏乔的行动又是有迹可循的。他在不久前拒绝了温灵雨的情意,被暮云山庄温小姐追杀得焦头烂额,这件事早就在江湖上传开了。苏乔既然提起温灵雨,就能解释下毒的缘由了。她已经由这件事生出恶气——归根结底,她首先是吹眉谷的人,而后才是他的朋友。桂旗夫人对男人的痛恨,言传身教到女儿身上,没有削减半分。
      易非池忽然一笑:“我以为周兄是不管闲事的人。”
      周协道:“要看闲事出在哪里。”
      易非池一愣,叹道:“是我忘了,周兄还帮我追过贼。”
      周协没说话,取了腰间的酒壶来喝。
      易非池又笑:“其实周兄不必自责,我并非必死无疑。如果没有猜错,这毒是万离散,毒发分三段,九个月后才到死期。再说,我对唐家还是有些信心的,唐竞没那么容易死。”
      周协道:“我为什么要自责?”
      易非池道:“周兄若是不管闲事,唐竞未必会在毒发不支前惨败,苏乔要是中了唐家的毒,也就没有闲心留下来与我喝茶打赌。周兄随我走了这么长的路,难道不是自责?”
      周协道:“公子伶牙俐齿,我自然说不过你。”
      易非池低头一笑,又道:“我确实不会进紫禁城,周兄也不必担忧我命丧宫中。这次的赌注本来就是我一条命,要是拿不到解药,命也丢了,自然用不着再赴赌约。”
      易非池又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身边没了人。
      回身望去,周协就站在三步之后,用一种极为莫名的目光打量他。
      易非池含笑回视。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易非池正待开口,周协忽然转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易非池一手背于身后,悠然自得地注视着那身华丽挺拔的祭服渐渐与胡同融为一体,月色渐渐暗了,他脸上的笑也渐渐枯萎下去,像被抽出水份的花,变得干瘪、黯淡。
      他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是不想动,而是下半身完全没了知觉。
      正如在宿星斋里察觉着了道的时候,握住茶杯的手无非动弹。

      “万离散。”
      将手从易非池手腕上抽离,金万朗淡淡道。
      易非池从桌案上收回手,笑道:“既然金老板都这么说,我最后那一丝侥幸也不该有了。”
      金万朗道:“三月一周期,九月见阎王。”
      易非池道:“第一期四肢僵硬,血脉胀痛;第二期毒发次数增多,失半数内力;第三期七窍出血,神智迷离;九月期满,血脉爆裂,血枯而亡。”
      金万朗道:“你偏偏要招惹这样的人物。”
      易非池只笑不言。
      佣人轻轻叩门,金万朗允了一声,门吱呀一响,两个丫鬟分别送了茶水和烧鹅进来。东西上桌,人又躬身告退,房门重新合上,屋内一片岑寂。
      易非池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的烧鹅,金老板家的厨子,就是宿星斋也比不上。”
      昏暗的油灯照亮金万朗半张病容,连他的声音也显得干枯无力,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暖的。
      “还以为你会没了胃口。”
      易非池直接上手,吃得狼吞虎咽,一口气将半只鹅吃入腹里,用湿布擦了手,又一口气喝下三盏茶,深吸一口气,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金万朗忽然大笑:“也罢,你任何时候都是好胃口的。”
      易非池道:“无论如何也不要做饿死鬼,况且,我会不会成为鬼都还是未知。”
      金老板一手轻轻敲打轮椅扶手,若有所思。
      “你说卫长渊为苏乔收拾了烂摊子?”
      易非池看着他,静待下音。
      果然,金万朗并没有非要他的回答,少顷,便自行将话接了下去:“这个卫长渊来头不小,现在掌管北镇抚司,正是那位周缇骑的顶头上司。”
      易非池眼底浮出几点光泽。
      金万朗一笑:“易公子对这个,似乎比对万离散还有兴趣。”
      易非池道:“我好像并没有向金老板打听过。”
      笑容在金万朗憔悴的面容上散开。
      金老板在等他问下去,易非池却绝不会开口。
      他的确对卫长渊与周协的关系心存好奇,但又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将对方的底细挖得一清二楚。

      万离散半夜发作。
      从头顶至足底,没有一处血脉不跳脱膨胀,好似要从内里撑破肌理。易非池浑身战栗,起身运功打坐,等半个时辰过去,痛感消褪,中衣已经湿透,贴着紧实的腱子肉。连额前的发丝都在滴水,像是不甚落水,刚刚上岸。
      窗外西府海棠开得正茂,万籁俱寂。
      他只看了一眼,便倒下睡了过去。
      即便夜里毒发,易非池依旧醒了个大早。毒发时虽然痛苦,过后却也不留痕迹,昨晚还惨白如纸的面色已经恢复往常。沐浴后换去一身汗衫,打算出门打听唐竞的下落。清晨时又下过雨,眼下虽然能见日头,脚下的泥土气味却还未全数散尽,易非池路经怀义堂前院,几树的雨后海棠芳香更浓,他脚下一顿,折下一枝,送到鼻尖前一嗅,笑了笑,手间把玩花枝,出了正门。
      京城的客栈比在方攸宁怀里待过的女人还多,易非池寻过几家,都毫无收获。期间撞上怀义堂的人,原来金老板已经查过一宿了。易非池心下动容,也知道金老板是不会在乎他一句谢词的。他当年救下金万朗一条命实属偶然,从没有想过能得他如此照顾。
      以唐竞的能力,他要是真想不被人寻到,就是地头蛇金万朗也难奈其何。易非池与喧杂的人流错肩,指上旋转那枝海棠,思绪几番辗转,做了个猜想,又去了几家妓坊窑子。窑子不比醉湘楼一类青楼光鲜体面,多设于背街背巷,姑娘的姿色才情远不如青楼,更莫说还有染病的嫌疑。除非别有目的,易非池也不曾去过。进出几家过来,才沐过浴的身子也染满呛鼻的脂粉味,心下不禁想,做唐竞那样的刺客熟手,的确是要有常人难有的定力。
      日头渐烈,地面上的水汽被彻底吸干,在易非池手里转悠了半个时辰的海棠枝也没了那阵香。
      被吵闹声拉回神智,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到了醉湘楼。
      男女老少皆有,将三丈宽的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饶是易非池也是空有一番武力,只能在人群外围徘徊。一条命还悬着,他也没有凑热闹的闲心,抽腿正欲离开,就听一位老者道:“多俏的璧人哪,红颜薄命哟……”
      易非池抬起的一只腿生生收了回来。
      花枝在他掌心里转了个圈,
      旁边一粗短妇女道:“老天有眼啊,这种妖精早该伏诛,搅得整个京城都不得安宁!”
      又一妇女道:“听说这样的女人都是妖魔转世,都是因果报应哪……”
      易非池眸色一暗,也顾不上言行礼仪,推了摊面饼一般拥挤的人群,口中重复“得罪”“劳驾”,一口气挤到了人群前沿,却让衙门几个当差的堵住了。当差的凶神恶煞,易非池也来不及与他们嬉笑周旋,直接从钱袋里掏了碎银放进领头的手里。
      “大人可否告知,楼里出了什么事?”
      众目睽睽,那当差低头闷咳一声,握紧碎银的手朝身后一背,再抬头,厉声道:“出了人命,大人正查案,热闹还是少看为好。”
      昔日喧闹的门厅空无一人,门梯上那只赤底牌匾异常安静,像是抹上了一整盒的胭脂,居然有些触目惊心。
      易非池顿足片刻,转了身挤出人群。
      前脚刚迈过最外围那个老头,忽然让一人给叫住。易非池回头,正见一个像是长了他几岁的女人看着他,女人身着青灰布衣,相貌平平,一双眼睛却是生得灵透。言行举止也是落落大方,不等易非池开口,便先道:“公子是要打听昨晚的命案?”
      易非池点头,“姑娘知晓?”
      女人道:“醉湘楼这次可是赔了大买卖,死的不是别人,正是红遍京城的妙昔姑娘……我看公子……”
      她身段娇小,只及易非池肩高,当下话音一顿,抬头看他,平平无奇的五官,硬是透出几分玲珑水气。
      易非池一时发愣。
      一声低叹,女人垂下眼睑:“公子不要太过伤怀。”
      易非池道:“姑娘可还知道些什么?”
      女人迟疑片刻,道:“听说是今天由罗公子报的案,他一早来找妙昔,就见人倒在桌下,早断了气。”
      易非池道:“哪位罗公子?”
      女人道:“大理寺罗司务家的罗公子呀!”
      易非池一怔,眼里晦暗不明,半晌才回了神,朝女人道谢,踏步离开。
      醉湘楼正修在一个胡同口边,只是那胡同太窄,推车也无法通过,便荒凉了些。所以易非池余光瞥见一个黑影,立马就停下了。
      惊诧只在一瞬,很快他便平静下来。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确合理。
      易非池转身静静看了他半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花釉里红酒壶子上。
      “周兄要想喝酒,我这里……”
      “没想到公子也是糊涂人。”
      话音生生被打断,易非池一挑眉毛。
      周协一身漆黑长衫,背靠醉湘楼侧面的砖墙,袖口撸到关节处,露出健劲有力的手肘。头半仰着,并不看易非池,几缕青丝垂落额前,浑身酒气,声色悠闲。
      易非池已经懒于猜度他的醉是真是假。
      易非池道:“不及周兄闲情雅致。”
      一声短促的笑从周协胸口溢出,他依旧不看易非池,“再如何闲情雅致,也不至于这个关口寻你高兴。公子回头看看,刚才那位姑娘还在不在?”
      易非池转头去看,目光停滞,又一番细致搜寻,一阵疑惑。
      这番疑惑也不长。
      周协只仰头喝了口酒,就听易非池叹道:“又让那丫头戏弄一次……”
      周协不再接话,他手里酒壶也空了,张嘴空倒几次,也只喝到零星几滴。
      易非池看着他,心下多少有些惊异。刚才看那双眼睛就觉得好似见过,却让那完美无缺的易容和演技唬弄了过去,周协只躲在这个胡同口,却比他还要精明。北镇抚司要是人人如此,朝廷恐怕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易非池闪身进了胡同,蹙眉道:“苏乔几时来的这里?”
      周协道:“比你要早,比我要迟。”
      易非池道:“那位罗公子比之周兄呢?”
      周协道:“他确实在我之前。”
      易非池沉吟。
      周协看了他一会,将酒壶塞上塞子,重新缠到腰上,抬手抹了抹下巴,道:“妙昔脑后有伤口,致命伤,但左肩另有一处创口,是梅花镖所伤无误。”
      易非池侧着头看他,神色肃穆。
      毫无疑问,梅花镖上的毒,足以让妙昔这样柔若无骨的女人在没有伤药拖延的情况下一夜毙命,但周协却说致命伤在脑后。
      “单凭梅花镖尚且不能断定凶手必定是唐竞,甚至唐门中人。”周协又道,“但醉湘楼上下口供一致,昨晚正是唐竞在妙昔处打的住局,而且前些日子,还是妙昔的常客。”
      易非池思绪一转,脑中浮现那天来醉湘楼找方攸宁时候,与唐竞的仓促一瞥。
      唐竞这样的男人会进青楼,实属怪事,然而找的是妙昔,又似乎合情合理。
      有的女人本就像一味毒。
      易非池神色一动,道:“唐竞要想杀这样一个女人,何必动用梅花镖败露身份?”顿了顿,“也罢,以他的性情,不会在乎官场追杀。那更是说不通了,既然用了梅花镖……”
      “梅花镖不在致命处,毒发有一定的时限,再弱的女人也可以呼救。”周协道。
      易非池道:“你觉得以唐竞的身手,会犯这样的错误?”
      周协道:“别忘了,他身上还有苏乔留下的毒。”
      两人皆是沉默。
      易非池道:“以我对唐竞的了解,实在想不出他杀害妙昔的动机。”稍一顿,对上周协的眼睛,“昨天在宿星斋险些伤及路人,也并非有意。”
      周协轻笑:“易公子的朋友怕是遍布天下。”
      易非池也笑:“不过说说实话,周兄不信也无可奈何。”
      周协收敛神情,倒没有就此与他争执下去。
      “官府已经派人搜捕,尽早捉到人,对公子而言也是好事。”
      易非池微愣,随即闷笑:“劳周兄还记挂我这点伤情。”
      周协低头,目光落在他右手上,“公子就打算拿这东西哄妙昔高兴?”
      易非池跟着低头,盯着手上的花迟疑少顷,摇头道:“路过而已,老板娘说我难以长情……我和周兄早就不是敌人。”
      周协眯起狭长的眼,像只通体黑毛的野猫。
      易非池忽然抬手,将花枝送到他面前。
      周协随手接来,还待询问,就见他转身出了胡同:“这帮当差的恐怕还要再待几个时辰,容我请周兄喝杯茶,再来问个清楚。”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顾周协跟不跟,信守阔步走出几丈远,头也不回。
      周协目光跟了那人一会,渐渐抽离,才低头细细打量莫名到手的东西。
      一枝已经败落的西府海棠,花瓣瘫软,褪了本就算不得艳丽的红,只剩枯了血液似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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