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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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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非池再去找妙昔,是三天后的事。
这次将自己修整干净,料想或许能留个好印象——显然这个想法站不住脚,受了这一番轻薄,任何女人都不会高兴,哪怕以一副好皮囊去讨好。不过有件东西倒是比皮囊要好用,或许世上最好用的东西也非它莫数。
手里有了银子,喊堂的和老鸨也不计较他是不是三天前那位“五十两公子”了。
三楼西面的上等雅间,隔扇前是一张雕花圆桌,桌上一壶竹叶青,一只空杯,一把剑。易非池叫了酒,但见到妙昔以后,又没有喝的打算了。
他好酒,酒量却不佳。
说来见笑,但这也算是个公开的秘密,所以他好酒,却不贪,不该醉的时候,绝不会醉。
可是他在妙昔眼中已经留下一个醉鬼的印象,这位醉鬼轻薄于她的豪言壮语又已经传遍京城,即便醉鬼面容清俊,不喝杯中酒,也难以摆脱他是个讨厌的醉鬼的事实——也是他自食苦果。
不过妙昔毕竟出身青楼,哪怕她名动京城,万人追捧,但只要不赎身,面对拿得出银子的男人,还是该乖顺讨好的。应了易非池喜好,她只穿一身素衣,手抱琵琶,青丝垂落,好一个我见犹怜。
她唱:“侬心敢忘蓝桥杵,算佳期,经几度,心相许。”
易非池翕着眼,指尖轻敲剑鞘。
她又唱:“宵乍冷秦楼月,明朝好逐阳台雨,诉衷情,鸳帏启,杯重举。”
琵琶声透着哀怨,她声色绵软,像是江南细雨,易非池再睁眼看她时,她也注视着他,螓首蛾眉,清眸含情。
易非池沉吟良久,忽然起身,缓缓踱步到她身前,俯了身,探出手指触她的眉心,她仰起连轻轻回蹭,那壶竹叶青进了易非池心里,没过喉,人已经微醉。
他又及时抽回了手。
京城的街市总是不缺热闹看的。
易非池给过缠头,离开醉湘楼,不想回借宿的怀义堂,也不期待听方攸宁的挖苦,便沿街散步,见一个卖艺的摊子,停了步。
摊主是个五大三粗的光头汉子,耍一把大刀,让易非池停下来的当然不是这惯有的搭配。恐怕很大一部分路人也同他一样,关注的是光头汉子身旁那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身高只及汉子腰部,一件肥硕的的灰布袍随处是裁剪修补的痕迹,显然原本是那汉子的衣物,无奈工艺粗陋,这瘦弱男孩穿起来依旧显得笨拙,人人似乎都提了口气,怕他下一秒他就能被这布衣绊倒。
易非池并没有这层疑虑,见这男孩耍了双锏,就足以下定论了。
少林双锏对于男孩瘦弱的身形而言颇显巨大,锏身就已经近他一人高,重量又在软剑之上。但他步伐生风,击、刺、格、劈、撩,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原本恐怕会是锏御人,他倒成功达成了人御锏。
身手远在光头汉子之上。
叫好声一浪推一浪,男孩一段表演结束,汉子敲锣高声发言,无非是行内那番说得教人耳朵生茧的老话。随后便轮到各路好汉解囊相助,人散了大半,光头汉子和男孩倒像是习以为常,继续向剩余的围观路人讨要。
男孩走近时,易非池已经掏出几两银子。木盆还能见底,多是铜板,其间聊聊几点碎银,男孩弓着身挨个道谢,就要到易非池面前时,另一只手在他之前探出去,“哒哒”几声闷响,一锭白银落入盆中。
男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沁上几点光,“多谢大侠。”
易非池抬头看人,只觉有几分眼熟。
男人没有搭腔,男孩转眼又到了易非池面前,易非池将手中银两抛进去,换来同样的谢词。
那双眼珠子看得人心尖一软,易非池想去摸摸男孩的头,手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男孩渐渐走远了,易非池再转头,身侧已经换了个人。转开头环顾四周,终于又见那身黑衣,正往西面的糕铺走。衣着不显眼,但那身段却易辨认,不是粗莽的健硕,也非单薄的枯瘦,隔着衣料也能看出宽大的骨架间匀称的腱子肉,添一分嫌多,减一寸嫌少,再适合习武不过。
而易非池很快便知道他确实是个武才。
腰间那只青花釉里红酒壶子,引导易非池将人和姓名对上了号。
“一壶顾渚紫笋。”
“好叻,客观您请稍等。”
茶小二的背影刚闪入门帐,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易公子今天不喝酒?”
易非池道:“今天不能醉。”
“不能醉并不等于不想醉。”
“不错。”
“不过,据我所知,那位暮云山庄温小姐并不在京城,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想醉又不能醉的?”
易非池低头笑:“心仪的女人非但厌恶自己,还在自己面前唱着‘算佳期,经几度,心相许’,心里又念着别的男人,我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高兴。”
言毕,他才抬头,首次看向柜台背后的老板娘。
店里一共三位客人,这已经不算坏,这家茶坊空座无人的时候也不算少,老板娘却是个勤快人,别的茶坊开张时,她必定也已经准备迎客,别的茶坊打洋时,她还未必关门谢客。
但凡坐在店里的,一定是江湖中人,当下三位也不例外。易非池观对桌那位深色劲装打扮的年轻男人颇为眼熟,深思后才记起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唐门庶出弟子,大约名为唐竞。那一面之缘也说不上愉快,当时正执暮云山庄五少爷温黎显与长天门大小姐方桃大婚,庄里有贼人潜入,掀起好一番风浪,山庄唯一的孙少爷温南玉险些被害,他前去追击,错与唐竞交手。这位年轻人心胸似乎不是那么宽广,两人都不曾负伤,易非池还好言好脸赔礼道歉,他却一撩衣袖离开了应天府。
顾渚子笋上了茶桌,老板娘才接话:“易公子不会不知道,有些女人的心,本就是求不得的。”
易非池道:“我忧的不是她心里没有我,而是踏踏实实藏了另一个人。”
老板娘了然一笑:“以她的身份,心里不该有任何人,又应该有任何人。”
易非池胸口一震,笑起来:“看来我做的事的确已经成为江湖笑谈。”
老板娘笑道:“已经不是秘密,易公子多情,但也不过是一盅酒的事。”
还待再说,对面唐竞指尖一扣桌面,“结账。”
茶小二慌慌张张跑过去,收了他的账,又畏头畏脑地闪回门帐背后。
想来是新来不久的茶小二,老板娘的茶小二总是勤于更换的。
悠闲的时光要比一般时候过得慢些,易非池却还是待到了三更才离开。
胡同窄而长,像逼仄的峡谷,连月光也需吸紧了腰才能全身没入。四下无人,易非池信步而行,望着月色下的一砖一瓦,略微神游。他已经约莫年载没有到过京城,北边对他而言,多少还是生分一些的。然而北边有位金老板,又总要不一样些。
他想得投入,像是已经沉浸到另一个世界,终于教背后的步伐乱了阵法。
他驻足,轻声道:“阁下不妨先现身说说所求何事,我纵然不算个大好人,但也不算大坏人,未必不能应允。”
风起,肃杀之意从背后飞速袭来。
易非池不动,听闻衣袍撩起的风声逼近背心,一个侧身避开,转过身,长锏朝胸口刺来,他身手去捉,被对方及时闪了去。这时已经能大致看清来人身形,体态娇小却灵动敏捷,如游鱼搬钻闪周旋,易非池没有下狠手,却还是渐渐被他磨了耐性,一个倾身闪到他身后,横起剑鞘劈他腰肢,脚下朝他膝后委中踢去,来人一身闷哼,易非池动作一顿,前去制他胳膊的手稍一迟疑,眼皮底下的人已经冲出三尺开外。
不用去摸腰间,易非池也知道钱袋没了。
这孩子身手远高于他的白天所见,但脑袋瓜也颇为好用,要不是那一哼,除非是唐门唐丘望一类的高手,他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易非池待追,檐上已经跃出个黑影,风驰电掣般尾随小孩而去。
易非池抬头一扫屋檐,略一迟疑,也相随赶去。
小孩对这一片区的胡同路线似乎烂熟于心,即便轻功不至于在易非池之上,依然将他和黑衣人当猴戏耍。黑衣人轻功不如易非池,后来略落于他身后,行至一个十字口,眼见那个娇小的身影又扎入一条漆黑的岔道里,易非池忽然驻足,同时抬手一拦身后的侠士。
“不追了?”身后人问。
易非池沉吟片刻,道:“也是个可怜人。”
身后响起一声促狭的笑:“易公子菩萨心肠,不拔剑不说,连银两也奉上了。”
易非池并不在意,只低头一笑,转身。
谢词还没脱口,人先愣住了。
十字口稍显宽敞,恰好今晚月圆而亮,把眼前侠士的五官勾勒得一清二楚,连他眼里那几点星火般的醉意,也一览无遗。易非池也是现在才发现,这人手上还有个酒壶子。
正是白天看见的那只青花釉里红。
这也就难怪了,他在屋檐上,想让他无法察觉,不算件难事。
易非池略一抱拳:“有劳周兄相助。”
周协不作声,静静睥着他,神色肃穆,带着些许凉意。
易非池收了拳,从容等待。
良久,周协眼底燃起几点嘲意,嘴角一挑,忽然又绷紧脸,厉声道:“你不叫我周大人?”
这身酒气,加上种种举动,易非池已经能够猜测这场碰头多半为巧合,周协也并不是故意藏于屋顶,反倒是他途经了他饮酒的栖息地。
见他沉默,周协催促:“说话。”
易非池迎上他的视线,忽然一笑。
周协蹙眉,眼底带着薄怒。
易非池敛容:“因为你并不喜欢被叫做周大人。”
周协脸上的薄怒像是被一拳打散,然而他目光不动,像审讯犯人一般盯着易非池考量许久,才一垂眼睑,转了身。
易非池见他朝来时候的方向走,侧着脸仰头喝了口酒,酒水顺着刚毅的下颌流至喉间,又用手背仓促一抹嘴唇,脚步不见刚才的稳重,略显漂浮,然而方向明确,头也不回。
易非池还没动作,忽然听一阵车马声从西面的宽道深处传来。
周协顿了脚,两人一齐停在原地,少顷,双双轻巧一跃跳上房檐。落足点相去不远,两人扭头仓促一作对视,又一齐朝声源处望去。
三更已过,胡同附近早已经空寂无人。于是车轮滚动声与马蹄声格外清晰,像是放置在空谷里,大小有轻微的增强。
那是一辆称得上豪华的马车,马车外一男一女,一位是身形健壮的马夫,另一位身着粉霞似的袄裙,体态纤小,正与马夫嬉笑窃语。
马车虽说豪华,但京城中用得起豪华马车的官员商贾都实在不少。那丫鬟漂亮,养得起漂亮丫鬟的贵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养了这位漂亮丫鬟的,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不是易非池记性好,而是他今天刚去过这个地方。
这位不但是醉湘楼的丫鬟,还是醉湘楼妙昔姑娘的丫鬟。
目送马车走远,易非池转了个身在屋檐上坐稳,周协却迟迟不动。思及他对妙昔的情意,恐怕也不会认不出那位丫鬟的身份,易非池没有多问。
然而周协没有沉思多久,很快就掉转身子,与易非池并坐,又仰头饮了一口酒。
周协忽然扭头看易非池。
易非池与他对视片刻,后知后觉地记起方攸宁那句“情场宿敌”,不禁一笑。
周协倒没有问他为什么笑,只是沉着眼静静审视他。
易非池觉得这或许是病,周协似乎只会用审讯的目光看人。
他思索间,周协开了口。
“这位马夫,是大理寺司务罗大人家的。”
突然的话,情理上却并不突然。
这人忽醒忽醉,忽醉又忽醒,易非池心下迟疑,想问他如何知晓,又想起他三年前的身份,便禁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