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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国难民艰 ...
王庆娥说到做到,没过多少日子,便见海阳所焉家头号大财主焉文茂领着二儿子焉保顺上王家提亲来了。
王世康不乐意,因为焉家不答应他提出的五十亩好地、八十块现大洋的聘礼,焉文茂说了,焉家不缺王家那点嫁妆,王家爱给啥给啥,哪怕啥都不给也无所谓,但聘礼没的商量,焉家只能出五十亩中地外加五十块现大洋;王李氏也不乐意,因为焉家这个老二是出了名的丑,个子挫不说,还龅牙,哪配得上她如花似玉的小闺女!
可王庆娥乐意。她说人是她自己挑的,是她托人捎信叫焉家来提亲的,她爹要是不答应,她一剪子戳死了,准保叫她爹人财两空。
王世康又气了个半死,但却没辙,最后只能点头——他嫌丢人,算了算虽然没能捞一上把,好歹也没亏着,不如点个头,趁早把这个要他命的闺女打发出门、叫她从此祸害焉家去,倒也清净。于是王庆娥的亲事就这么在一番充斥着闹哄哄的讨价还价的滑稽气氛中荒唐又严肃地敲定了。
一时间,全六村屯村都传开了:王家那个白月季般的小闺女要跟海阳所焉家的龅牙顺!乡邻们都说,这才算亲眼见识了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眼看着好好一枚花骨朵就要被癞蛤蟆吞了去,简直是活糟蹋了!不知底细的人们还说,王世康这个老财迷为了几块大洋几亩地,连亲闺女都舍得卖了。
就连王唐氏跟王张氏背地里也都直替自己那个任性的小姑子可惜:六村屯老王家出美人,不分男女,大都生得好,王庆娥是她们这辈闺女里模样最冒尖儿的一个;要不是因为她好吃懒做、脾气又孬的名声在外,再加上她爹王世康吝啬得人神共愤、远近皆知,上门来提亲的恐怕早就踏破三层门槛了,想找啥样的不卯起个儿挑?哪还能轮得着焉家那个丑儿子!
对这些议论,王庆娥只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根本不屑一顾。人人都以为她答应这门亲事是为跟她爹赌气,只有她自己心里头明白——家里再有,吃不到自己肚子里就都等于个屁,这坑嘴的日子她过够了!啥高矮丑俊,顶吃还是顶喝?只要能让她吃香喝辣、过得舒坦,长成啥样她也嫁了!
倚在自己屋炕头的被垛上,回想起前些天焉保顺偷跑上村头来跟她会面时粗脖子白脸的那番赌咒发誓,王庆娥手指头上绕着辫子梢儿,“咯咯咯”笑个不住,仿佛已经看见了今后的好日子。
焉保顺的大舅就住在这六村屯村的林家街上,林家的四丫头林竹仙是他小表妹,也是王庆娥一小的玩伴;焉保顺老早就惦记王庆娥的俊模样,厚着脸皮跟林竹仙打听过几回,都被他表妹两句话给呛回去了,说叫他趁早别痴心妄想,连问都不用问也知道没戏。焉保顺也就没敢再提——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表妹没直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已经是给他留足面子了,谁叫他丑得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照镜子呢?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表妹竟突然捎信儿给他,说王庆娥叫他上六村屯一趟,要跟他当面说点事儿;焉保顺喜得就差直接晕过去,二话没说,忙慌慌地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就颠儿颠儿地跑来了。
“龅牙顺,你还想娶我不?”
!!!
“……啥……啥?”
“啥‘啥啥’的?你光张着个嘴不吭声是啥意思?怕我看不清你那一嘴的龅牙啊,还是压根儿不想娶我?”
“想!我想!我做梦都想!!……不是,小娥妹子,你真乐意跟我?!别是拿我耍弄着取乐玩呢吧?”
“不信拉倒!骗你不得好死!只要你能保证我进了你家门没人给我气受、我想吃啥都管够儿,我绝不反悔!”
“可……可这事儿你自己能说了算吗?你爹他……”
“他管不着!我想跟谁就跟谁,他要是敢逼我,我就死给他看!告诉你,我王庆娥吐口唾沫是个钉儿,敢说就管保做到。甭废话,就说你乐不乐意吧!”
“乐意!乐意!只要你跟我,叫我干啥都乐意!往后我啥都听你的,你说了算!嫁到我们焉家,你就是正经八百的二少奶奶,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处处有人伺候,啥也不用你干!”
“你这话算数?”
“我要是诳你,我就是王八!回去我就叫俺爹上你家提亲!你爹说他要多少彩礼了没?”
“你管他要多少呢!先想好你家打算给多少就成了。”
焉保顺一咬牙:“你爹要多少,俺家就给多少!”
王庆娥气得朝他脑门子上就拍了一巴掌:“蠢货!你咋那么蠢呢!”
焉保顺被她揍懵了:“小娥妹子,俺……俺错哪儿了啊……”
“我跟了你,咱俩才是一家子,我不向着你,难道向着俺爹、去帮他划拉老焉家的东西?我得缺心眼子成啥样能干这事啊!都说俺爹是铁公鸡,屁!他压根儿就是个糖公鸡!一毛不拔算啥?他要是出去走一圈儿,还得再倒粘一身毛回来!哪回上外头他手里不顺两根棒棒秸子 、拾几个牛粪蛋子留着拿家去好烧火、攒肥?打小儿俺姊妹几个跟他出去,要是看见这些东西不捡,那就等着挨他往死里骂吧!彩礼你可着他要?不把你家要垮了锅台才怪!你这是将媳妇还是买媳妇?傻实性了!”
焉保顺听得又是笑又是愁:“那你说咋办?俺家要是不照你爹要的数给,就怕他死活也不能答应啊!”
“这你就甭操心了,回去跟你爹商量个数,多少地、多少大洋,不用多了,不难看就成;商量定了,你们就来提亲。剩下的,看我的吧!”
焉保顺欢天喜地地走了,王庆娥一颗心也松快下来——她就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旁的什么也不管。王世康要是知道他小闺女还没过门就跟焉家合起伙来倒算计他,估计要喷口老血活活气死了。
王庆娥如愿以偿地嫁了,李东霈也在年前打发人来帮着把老婆孩子都接走了;老王家的日子,还跟平常一样地过。景昇在百无聊赖中,每日除了念书写字,唯一的乐趣就是瞒着大人偷偷溜到王书仁家,看他的手抄戏本子,听他吊嗓儿、说戏;时常也自己对着戏本子小声唱两段,再由王书仁给他指点纠正,一老一少倒也其乐融融。
景昇就在这样平乏简单的时光里悄悄长大,他的京剧底子也就在这样日复一日最简陋粗朴又单调枯燥的模式中渐渐累积;而他从未曾觉得乏味,这一份兴趣爱好有增无减,不知不觉中,已经学会了好几个戏本子,令王书仁和王景林惊艳不已。
1938年年初,日寇全面侵华战争爆发的几个月后,王家就收到了东霈从烟台捎来的急信。信上说,去年12月,听到日军即将来犯的消息,烟台守军便弃城而去、逃之夭夭,国民党烟台特区行政公署专员张奎文也携款潜逃,仅派保安队象征性地炸毁了烟台港西浪坝及码头办公室、宿舍等,烟台怕是要沦陷;本来打算暂时先回老家躲躲,可柜上的生意还在照常做,也就走不了了。东家说像他们聚福隆这种连锁的大商号,鬼子最多时不时来勒索一番,不会彻底毁掉,还要留着它们做“大东亚共荣”的幌子。东家这么一说,洋行里的人也便都安下心来——毕竟普通老百姓们一旦生逢乱世,就只求能有个地方吃饭、能不丢性命,也就足了;其余的,都是不逼到眼前不去想。东霈说不知道鬼子会打到哪里、会不会波及到老家,嘱咐一旦起了战事,千万及时互相通个气;万一真打到了老家、大片烧杀抢掠,叫都上烟台去暂避一阵子,好歹保个平安。
王家人收到信都慌了,一大家子聚在堂屋里,等着王世康拿主意。
“不走!我老王家几辈子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儿的房子、地就是我的命,我死也要死在自家的房前地头上!再说了,这不是还没打来吗?就急着到处跑啥?真打来了看看再作打算也不晚。何况日本人今天打到这,赶明儿不保就打到别处去了,哪儿他们不想占?跑到哪儿能准保安生?既然这样,不如就好生在自个儿家待着,哪都别去;生死都有命,不该死的怎么也死不了,到该死的时候,躲到天边儿也剩不下!”
王家人觉得老爷子说的也在理,于是也都暂且压下了心里的恐慌,该怎么过怎么过。
1938年的春节,整个胶东都笼罩在不祥的气氛中,人们的脸上看不到节日应有的喜气,坊间传闻一个接一个地得到了证实:国民党的政府官员们跑了,国军也跑了,日本人要来了!
1938年2月3日,农历的正月初四,日军在无军队抵抗的情况下长驱直入、兵不血刃地彻底占领了烟台,次日下午便扶持傀儡市长张化南走马上任,就此拉开了对烟台实行长期统治的架势;同时,日军开始在烟台以及周边地区频频扫荡、无恶不作,胶东人民陷入苦难的深渊,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半的暗无天日的炼狱生活。这一年,景昇刚满十五岁。
正在王家人整天为身在烟台的东霈一家担心不已的时候,四月里的一天,东霈突然托人带了信来,说烟台如今虽然恐慌,然正如东家所说,他们所在的商号尚可平安维持生计,每日里除了男人外出上工,家里人都是深居简出、唯求无祸,让他们都放心;若有事,只管去信或上烟台商号找他。
王世康听罢了信,沉思良久,叫书茗道:“老大,我听说鬼子到处抢粮,照这么着,等秋收的时候保不准就抢到咱这来了。农户要没了粮咋活?看来东霈是对的,不能光一根筋地靠着地吃饭,一旦有了变故,就没活路了。咱家仨油坊,一直都是用老法、老家伙什儿榨油,干养油花子不出油;我早就觉着亏得慌,又舍不得丢,毕竟这十里八乡的油坊都是这么个干法。可前两回我听东霈信里说他们那个洋行里啥都能弄着,有一种新式的榨油机器,费人力少、出油又多,就是不知道一台要多少钱;早先我嫌换这东西太费钱,就没理会,眼下看还是该先弄一台来试试看,划算的话,咱把这油坊干起来,也多个进项。你这就给东霈去封信,告诉他我打算叫你七月初上趟他那儿,托他给咱用最便宜的价买台榨油机来,余富的钱,你留出道上使的,再看着随便顺道贩点啥家家都使得着的新鲜货,就当跑了趟小买卖,还能额外多赚两个钱。”
书茗答应了。等到芒种一过,家里的农活都忙完、收拾完了,王世康便叫他预备动身上烟台,并破天荒地叫了家里的两个青壮长工多福和宝财跟书茗一起去,说是怕道上不太平,多两个人能好点儿。三人带了干粮,套了辆骡车,在家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出了村奔烟台而去。
第四天午后三点多钟,满身风尘的多福和宝财驾着骡车哭着回了村。
彼时,景昇正在王书仁家拿着戏本子低声练唱《打渔杀家》里萧桂英的段子,王书仁在一旁半阖着眼、空手打着板儿,听得满心舒泰,不由咂嘴叹道:“景昇啊,你这样的好苗子,窝在咱这村沟子里真是白瞎了!你表伯父不在烟台么?你啥时候也该上烟台去见见正经的京戏园子,多少名角儿、名票都在那唱过,什么芝罘戏楼、丹桂舞台、寿仙大戏院,那简直……”
“景昇,快别唱了,你大爷出事了!还不赶紧家去!”
王书仁正说着,忽听王景林在院子里走了音儿地高声叫了一嗓子就直冲进了屋,脸色难看得吓人。
注释:
1、棒棒秸子:乳山方言。棒棒,即玉米;棒棒秸子就是干玉米杆儿。
2、将媳妇:将,一声。乳山方言,即娶媳妇。
3、家伙什:方言。什,音shí。指器物、工具。
4、油花子:指在油坊从事榨油工作的人。“花子”之类的称呼往往带有贬义,比如“叫花子”和“豆腐花子”(做豆腐的)。做油花子的第一要求是必须有过人的臂力,因为榨油是一项消耗体力的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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