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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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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的家,老房子,乡下村巷,连壁墙都是与别户紧挨着的。林白曾自嘲地说,除了顶和地,他们家连四壁都是与别人共用的。
林白也考虑过买商品公寓房,林老伯死命不允许,老人家种一辈子的地,说是离了空旷的乡野,原本坚实的腰背也会慢慢委驼的。
林老伯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人不会怕累,不会怕苦,最怕安逸富贵病。”
林白说:“爸,我是单身,我无所谓,您老在乡村住惯,积了不舍的情感,您也无所谓。可还有哥哥嫂嫂呢,还有您幼小的孙子呢?嫂嫂城里人,嫁来我们家,本透着一层委屈,哥哥紧着心疼,怎么着也要为他们的下一代创造一个稍好一点的生活环境吧!”
林老伯当场甩了林白一个巴掌,深印五指痕的那种,烧在林白的脸上,实际也是疼了老人家的心,老人家死撑面子嘴巴硬:“猪话!你,你哥,由小吃着前头菜田里的菜,喝着附近河流中的水长大的,照样健健康康,哪点不舒适,哪点算委屈?你说啊!阿二,人由富贵走入清贫易,由清贫走入富贵难。人,不能忘了家,忘了本!”
林父说话粗鲁而直接,他们家每天的饭菜也是如此,朴质无华,不带半点噱头。
四月的晚,三分凉,七分甜。
林家将晚饭开在门外的空场上,矮茶几,不够宽,好在菜色不多,恰巧摆满,远远看,一桌的充实。不是色泽鲜明、花样繁多就叫做“好菜”,林家的习惯中,“实在”就是一种“好味道”。
红烧鲫鱼,韭菜炒黄瓜,鸡蛋番茄汤。
小莫就着大口大口地扒了三碗饭,一抹嘴,满足地笑。
林父最喜欢小莫这种吃饭方式,健康,有生命。
林父饭后不抽烟,泡了一大壶的大麦茶,因为很满意小莫,也请他喝。
林白瞪目唏嘘:“莫,你不是一向只习惯喝咖啡的,还一定要那种叫……”
“卡布奇诺。”
林父咳嗽,清嗓子,手指背扣着茶壶柄,“嗒嗒”地点着动,说道:“我就不明白外国人那什么玩意儿!“擦布”也能用来喝?”
(注:无锡方言里,“擦布”音同“卡布”。)
小莫不笑,不故作夸张,有耐心地轻轻一驳:“不是的,伯父,是“卡布奇诺”,不是“擦布奇诺”,能喝的,味道和您的大麦茶差不多。”
林父眨眨老眼,起身展展臂,“那哪儿能呢?外国人的东西,怎好和我们的比?我们几千年老祖宗传下来的,可好着呢!”
小莫不想解释其实外国也有历史悠久、岁月传承的好东西,就像人家的咖啡,我们的麦茶,最受人们喜欢的往往就是不须修饰的最简单的东西。
林父手背后,往前踱到别家别户,串门唠嗑去了。
林白嫂子对林白大哥会心一笑,进屋上楼辅导孩子功课去了。
林白大哥腰间还围着刚才做饭时的围裙,这会子不必解下,继续用上,收拾过茶几上的碗碟,拢在脸盆内,转到后门井口边,洗刷去了。
晚霞罩静景,在小莫心头添上一份格外温柔的情绪。
“你们一家,都好自在满足啊!”
“不满足?不满足的话,我爸一定要用竹棍抽到我们满足为止!”
“呵呵,说笑话。”
“是真的。说实话,我感激我爸这种教育方式,现在有些家长宠孩子太过,让小孩从小就没有学会满足,我看,那是极不对的。”
“别责怪孩子,你看我们周边的成年人,又有几个能明白这丛道理?”
“现代生活压力多重,有来自工作的,有来自家庭的,有来自社会的,人们不懂得排遣,难免逼成心灵上的伤。我当刑侦警察多年,所碰到的案子大多起因于人们的“想不开”。”
“那么,一个月来的连环强/奸/案呢,林白,你是怎么想的?”
“犯人作案带有很强烈的心理色彩,是在社会上遭遇了什么不公平,还是纯粹想引起全社会对他的关注,是个人对社会的不满报复,还是变态方式的自我价值实现?莫,案子很令人头痛呢。”
“林白,你想说,更复杂的是,这起恶性案件又牵扯出了另一起恶性案件。像绕茧子似的,一环带出一环。强/奸/案中的受害者,引爆自杀时,反而杀了另一个恰巧经过的路人。”
“莫,你话语里有两点错误。第一,蒋红梅确实是自杀,但不能归结为她杀了老庄,老庄是不慎被波及的无辜受害者。第二,老庄可不是凑巧经过永安小巷,他每天都沿同一条路线巡逻。他是个踏实肯干、兢兢业业的好民警,他的死,真不值!”
“呵呵,林白,带有个人色彩的结论,不像是一个警察说出来的。你,在这个案子里,沉入太深了。”
“也许吧。”林白寞寞,离开了茶几旁,转身坐上大门槛。
小莫注视着他,悄悄踅过去,学他也坐上门槛,才发现这个位置更舒服,能浸到更好的风,能赏到更好的霞。
“我啊,这几天在街道上独自走,听了路人的谈论,无不是围绕老庄的死作感慨。人们口中的老庄,不浮躁,惯谨实,不张扬,惯老实。是个好,嗯,且懦弱的人。”
“莫,人都死了,不要用懦弱来批评他。老庄,是个典型的忍辱负重、沉默严谨的中国男人。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周遭一批如他那样的中年男子,无不把累和苦放在心底最深处,不会当着女人和孩子的面说出来。”
“林白,你的父亲确实如此。可是我还是要说,你的想法太过理想。”
“莫,你咄咄逼人,似乎对这起案子另有看法。”
“我说的,你不一定爱听。”
“查案不能凭爱不爱、要不要,而是要寻求真实!”
“呵呵,林白,别太绷紧自己,每次说到这种话题,都觉得和你聊不下去。”
小莫伸手,去碾林白紧皱的眉心,林白不耐烦挥手,不喜欢小莫的温暖孩子气。
“唉!”小莫叹口气,权作开场,“像林白你说的,巡视永安巷是巡警庄九柳的职责。每天黄昏时分,他的自行车铃声在巷子里鸣响时,人们都把它当作安全的福音。可是,邪恶的连环强/奸/案偏偏发生在应该是一天里最安全的5点到7点之间。既然案发现场是破门强行而入的,人们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小区中混入了可疑人物?即便被害者都是外来打工女子,即便本地人对外地人的生死安全漠不关心,可是暗色未下天半明的时候,人们怎么可能会一点也没有察觉不对劲?”
“莫,你想说……”林白惶惶涩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们警方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大力搜索,看本镇有无出现可疑陌生人物。可是,林白,我却不这么看,这个案子决不是外来人作案,一定是对当地情况,甚至是永安巷,世一绣品厂和永安新村都非常熟悉的本地人。”
小莫瞅着远处茶几上喝剩下的大麦茶,说得累了,喉头干燥,很想去拿之。可是腿肚酸软,懒懒地就是使不上力气。难道是这几天绕着这个小镇一圈又一圈,费了腿劲,费了心思,至此还辨不清到底是腿累,还是……心累。
“爆炸案没有可疑吗?女工目的单纯,真只是为纯粹的自杀吗?至少在我看来,有一点是值得商榷的——女工特意将欲引爆的煤气瓶,搬至卧室。家用的那种煤气瓶,挺沉挺重。女工若为自杀,完全可以任它摆在厨房,将周围门窗关紧,待气体充满室内,然后引爆,对自杀的结果会造成什么不同吗?啊,只有一点不同,因为爆炸原地点选在了靠近外路的卧室,一旦起火,必然会殃及正巧路经的行人。我们这会子平静想想,立马能明白这个道理。而当时引爆煤气的那个叫蒋红梅的女工,会不知晓这层波及影响的道理?不能吧,她一定是知道的,明明清楚,还非得在煤气瓶上多此一举,可见她的目的——就不只是要杀了她自己,还要杀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知晓每天5点到7点之间势必会经过她卧室窗口的人。一个她许若察觉到与她自己的被强/奸/有着很深关系的人,一个她应该恨极恶极杀个十遍都不能消了心头恨的人。她干的,分明是一桩有预谋的谋杀。而那个无辜的受害者,不无辜!”
“莫!”林白只能惊呼了。
莫要说什么,莫要说什么……
“唉,那天在派出所门口,我为什么要那么坚持送庄嫂回家?林白你不知道,我在庄嫂很快擦干眼泪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庄嫂,对着手中领回的老庄的遗物,眼角藏了一丛真实的嫌恶!她在人前压抑得很好,只是因为情绪太浓太多了,在稍稍松懈时,便毫不留情地泄露出来了。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一对人人交口称赞的夫妻,妻子怎会对刚死不久,且是以那种方式无辜牺牲的丈夫,累积下那么浓烈的恨意呢?林白你也不知道的,当晚我回到你们家,半夜趁你们熟睡时,又悄悄出去了。我在庄家门外守着,看到——庄嫂在不该出门的时候出来了。小区只有一个月亮,半条人影不现,只除了她。她手里提了个比白天更大的塑料袋,直接走到小区垃圾集中箱旁,毫不犹豫将之扔了进去。她回去了,我便去捡了,打开看到什么,你绝对想不到——满满一袋都是男人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完整的,都是被撕碎剪破了的。庄嫂,居然在老庄死后三天,把他的衣物当成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全都扔抛出家。这说明什么,呵,她在往后的岁月里,也不要凭借他的东西来忆起他这个人半点半分。林白,女人是这个世上嗅觉触觉视觉最敏感锐利的生物,况且是天天同床头做夫妻的,庄嫂对老庄一定能察觉到什么,包括老庄……唉,一个月来犯下的三桩连环强/奸/案。”
“呼——”!
林白这次没有惊怪而叫了,脸色也没有扭曲,只以重重一呼来推出横亘体内多日的晦涩之气。小学里上自然科学课时就明白,人吸进的是氧气,呼出的是二氧化碳。人的机体,就是一个制造污秽垃圾的场所。人的世界,很浑浊。
“他妈的!混帐!”林白低低诅咒。
“哦,下雨了。”小莫却突然轻轻唤道,有份霖霖的天真。
林白看天,是真的。
只有雨,是真实的。
小莫将手举至额前,小小张成爪,一搭一搭往空中捏着,似乎要捞着什么可喜的东西。
哪有呢?
天头只有愈走愈近的浓厚乌云团,逼走了吉祥喜庆的晚霞光,罩来一片郁闷,唯一的好处是召回了游荡在外的路人,催着尽快回家。
小莫站直身子,依然坐门槛的林白往上听着他的声音,也像丝雾弥漫的样子。
小莫笑笑,“出来好个月了,该回趟学校看看了。”
林白劝道,“真的,以后别再无故逃学了。”
林父从远处走回家来,雨中依然双手背后,一副气定神闲,生命中的风雨倒是对他这类人无甚要紧呢。
林父抬手对小莫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小子,走了?哦,走好!”
小莫点头,转身,甩过来一句话,书呆子气的,让林白趣味了好半天。
小莫边走远边念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林白愣怔,守在半个屋檐下,湿半身,忖半晌。
直到雨散了,云开了,一个洁亮无比的月亮跳了出来,在乡场对过的杏树林头走东走西的,搅开了浮动颤颤的光影,竟也能摇下满满实实的香。
林白突然发现莫刚刚的傻气很有一层道理。雨停了,乌云消了,天上还是能洒下美妙无污的光的。
莫在半空里抓着的,怕不就是这种东西?
(本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