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不见芳尘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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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四月九日，我最期待的事便是逛夜市了。
我从小与师父住在僻静谷中，自是习惯平淡安静的日子，可不知何时，我兀自生了一分欲近红尘之心。然，只有在我生辰之日，师父方允我出谷亲近俗世。师父的顾虑自然是有道理的，曾经辉煌的大唐帝国已然消散不见，群雄割据，时局混乱，危险无处不在。而师父与我所居的江南地带现属大唐国[1]，因着偏安一隅，不受兵马侵扰，所以处处依旧歌舞升平，夜夜笙箫，一派太平气象。
不过黄昏时分，街上已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市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皆满面笑容，谈笑风生。街边皆为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画楼，有无数姿容娇美的丽姝们倚栏含笑。楼下遍布着小摊小贩，远远望去犹如簇动的蚁群。吆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柔柔的丝竹声亦遥遥飘来助兴。我同师父一致以鲛纱障面，穿行在人流中。本来我有些担心刻意掩面只会欲盖弥彰，不料放眼望去，不少入市女子皆面戴薄纱，我与师父混在其中倒显得平常无奇。
“说来真正是奇怪，官府一向是有宵禁的，为何偏偏在此日网开一面？”
“兴许今日是某位贵人的生辰罢。”
“那还得要多谢这位贵人了呢。”
有几句议论声轻轻飘入耳，我好奇心大起，转首问师父：“师父，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师父轻描淡写答道：“我同你终年不出谷，又怎知道他们话语的真与伪？”
夜色渐浓，灯火似遥星一盏一盏地燃起来，把夜空照得通明。师父挽着我，瞧着行人越来越多，附在我耳畔道：“越来越吵闹了，先去河边静静罢。”
原本漆黑幽深的河流因两岸灯火变得闪亮明净，波光明灭如不断扭动身体的银色长蛇。河岸边遍植梨树，春风一吹，便催发了满枝雪。丝丝缕缕的淡香从瓣中逸出，如梦似幻。河上有画舫踏波而行，里面爆发出的欢笑声响彻天地，逼得风都不得不转了方向。
“玖儿，怎么了？你似乎不开心。”师父凝目于我，柔声问道。
“没有，”我努力抹去心底的不安与恍惚，勾一勾唇角算是笑，“弟子只是努力在想到底该向师父讨什么做礼物。”
好在师父心情愉悦，并未发觉我的不对劲，眉眼宛如花朵抽枝舒展开来：“待会儿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买给你。只是市中人多，怕你我失散。所以你得紧紧跟着我。”我一凛，立即点头不迭，见我不辞，师父方才紧紧牵住我的左手，领我入了市。
市上东西自然是琳琅满目的，可细细看来，不过是些女子用的钗钿簪饰、胭脂硝粉罢了。我久居深山，无须浓妆艳抹，自是用不上这些的。还有些谷中已有的零碎物什，如团扇绢扇，也用不上。我边看边走，耳边又有着鼎沸人声滚动不休，对喜静的我来说真真是一种煎熬。想想也觉得实在是无奈而好笑，在谷中时我日日念着夜市不放，现下真到夜市了反倒觉得谷里生活清静自在。人流汹涌，我仿佛一粒水珠在海洋中沉浮不止，几乎不能保持形骸完整。唯令人心安的是，师父一直在我的身旁，不曾远离半分。
蓦地，我瞧见一枚做工精巧的银制红梅簪，上有细碎的流苏垂着，若插在师父发间，定会美不胜收。这样想着，我停下了步子。
“你想要那枚簪子？”师父也驻足原地，顺着我的目光问道。
“师父，我能否把您给我的礼物转送他人？”我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平日里有事相求师父时，我总装出这幅模样。
不料，师父听了后长眉一拧，居然用力捏住我手腕，厉声质问道：“给谁？！”
师父冰凉的指尖死死地扣着我的手腕，一瞬间，我以为有冰泉自肌肤上流过。待沉钝的痛楚一丝丝漫上神经，我方才意识到她用力之大：“……师父？”
着布衣的小贩并未看出我们的异样，笑吟吟上前：“二位姑娘可喜欢这枚簪子？二位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簪子可是越州的能工巧匠仿玄宗梅妃之簪造的，寻常人是穷极一生也见不到的。这玄宗梅妃啊，可是著名的清冷妃子……”
师父指一指簪子，打断小贩滔滔不绝的言语：“这簪子要多少钱？”
小贩笑得一脸褶子，贴上来道：“不贵不贵，不过五通宝[2]。”
师父缓缓松开扣住我的左手，自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扔了过去，然后径直取了簪子，瞥了我一眼：“此物是你的生辰礼物，若你非要送人，也须过了今日。”
我心中纳罕她的反常，亦有一丝不满，在这般噪闹的环境中我也无法多问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见我如此，师父方才慢舒黛眉，容色稍霁，领我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我的肚子居然“咕咕”叫了起来。我大窘，立即用手捂住腹部，只怕身旁的人听见，谁知肚子与我作对，居然叫得越加欢畅。师父虽未听到腹鸣声，但低头一看我的动作便明白了几分：“可是饿了？”
恰好不远处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大声吆喝着：“卖糖葫芦喽——卖糖葫芦喽——”
他手中的糖葫芦又红又圆，晶莹剔透，许是我的错觉，那些葫芦竟在灯火下折射出五彩光芒。我心念一动，加上腹中空空，便拉着师父快步向老翁走去。
“老伯伯，糖葫芦多少钱一串？”在谷中我甚少品尝如此美味，此刻离几十根冰糖葫芦近在咫尺，自然是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问起价格来。
那老翁独立闹市，发披霜雪，年事已高，可生活并不如意，身上暗灰色的交领长补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补丁。原以为老人家都有些耳背，不曾想他听到问话后，猛然转目直视于我，眼风似快刀，直刮得我面颊生疼。不过弹指间，他眼中的凌厉之意便烟消云散了，仿佛之前的种种尽皆是我的错觉。
他笑着捋了捋胡子，可眼中却殊无笑意，嗓音洪亮地答道：“一串五文钱。”
“那，给我一串。”腹中越发难受，我再顾不上什么，便急急地伸出手去拿葫芦。
“且慢且慢，”老翁反应异常敏捷地伸手挡住了我的手，“老朽在此站了两个时辰，唯有姑娘一人看中了老朽的糖葫芦。老朽无比感激姑娘，决定额外赠姑娘一串冰糖葫芦。”
我从未遇过这种事情，张口结舌：“这……这……不好吧……”
老翁微微一笑，取下一串放在最高处的品相极好的糖葫芦殷勤送至我手上：“反正这糖葫芦卖不出去，最后它的下场也是坏掉烂掉，老朽为何不能把它赠予与老朽投缘的姑娘呢？”
此刻我称得上是饥肠辘辘，腹内一阵阵地绞痛着。眼睁睁地瞧见这么一串美味可口的糖葫芦近在咫尺，我真真是再无法多想任何事情，张口便咬——
就在我的唇齿触及冰糖表皮的那个瞬间，一直默不作声在我身旁的师父猝然侧脸抢先一步咬下了一个通红的山楂。与此同时，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指猛然一发力，就将我轻而易举地推离了那串冰糖葫芦。
“师父！”我踉跄后退几步方才站稳，惊呼声滑出口。我万万未料到师父会突然与我抢这串葫芦，几乎与我贴面的师父却如常咽下山楂，一双眼眸只瞅着那老翁不放，声音冷淡：“味道不错。”
老翁含笑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忽而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真真没料到老夫做的糖葫芦好吃到可以让人打架啊！如此，就把所有糖葫芦给你们罢！”笑语未断，他竟然把手中插满糖葫芦的竹竿推向了我们！
我愕然接过那根向我倾倒而来的竹竿，再抬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个老翁的影子？
我正欲使用轻功去追，师父却按住了我，冷冷道：“不必追了。”
说完，她居然把手中的没吃完的糖葫芦狠狠丢在了地上，一向温静含水的蓝眸不知何时结了厚厚一层冰：“速速把你手中的东西扔了。”
打记事以来，无论我犯多大的错，师父都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语调轻柔。乍然之间听见她用冷酷决绝的声音命令我，我整个人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见我没有动作，师父狠狠地横了我一眼，劈手就夺过那根竹竿。只听得“啪嗒”一声，那根竹竿居然被她折断成了两截！插在上面的葫芦骨碌骨碌滚在地上，顷刻就被来往的路人踩得粉碎。
“师父，你在干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失声叫道。
孰知师父仅仅是冷漠戒备地扫了我一眼，旋即干脆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向来时方向走去。
“师父——等等我——”
我拼了命才勉强追上师父的步伐，可无论我怎样呼喊，师父都未曾回头再看我一眼。无数张或讶异或讥讽的面孔融化成了水，自我身边流淌而过。有几次我的指尖触及她的衣袖，她都异常冷漠决绝地挣开了。似乎，似乎我并不再是她的弟子，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这个女子怎么了？”
“居然在街市上奔跑……真真是太失仪了！”
“她嘴里叫的是什么？师父？她看上去不像是武林中人啊！”
………………
阑珊的灯火。陆离的流光。零碎的言语。一切，胜似一场梦境。
一走到无人处，师父便施展轻功，纵身向大片黑暗飞去。我不敢落后，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师父与我一前一后落在木屋前，师父仍未回头，径直步入她的木屋，不一会儿，茸茸的灯光通过窗纸透出来。
我立在原地，犹自心悸不宁。我不知道师父为何会突然转变，更不知她为何骤然对我不理不睬，莫非……那葫芦里有什么古怪不成？
我定一定神，匆匆跑至师父屋前，叩门不止，哀哀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你开门啊！若弟子做错了什么师父尽可以责罚打骂，为何要这般不理不睬弟子？！”
我敲扉敲得手指节尽皆变得通红肿胀，而里面仍没有一丁点声响逸出，静若宣纸上大片大片渲染开来的黑色。
我皱眉，实在是放心不下反常至极的师父，手上用了力，意欲推开门直接闯进去。推了半天，依旧是推不开。原来，师父自己在里面把门闩起来了。
看来……她此刻是真的并不想见我了……
我只得悻悻收了手，向自己屋子走去，一路上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心里哀凉地回荡——师父，你究竟是怎么了？
[1]大唐国：指五代十国时期以继承唐祚为己任的南唐国。
[2]通宝：指南唐国内通用钱币大唐通宝。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梦不见芳尘去（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