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21、讨水（2）

　　２１

　　田小花走到那杂货铺门前去讨水，捧着两个陶碗不好拱手，就躬了躬腰。那胖老伯手里捏着一把瓜籽儿啃着呢，一听就笑呵呵地应了，朝铺子里头唤了两声，“来福小子，给小姑娘舀一瓢清水出来！”

　　里头立刻就有人应了。没多久，跑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田小花看他约莫是这杂货铺子里的跑腿儿。来福穿一身粗布短打，短短圆圆的一个脸蛋晒得黑黑的，也笑嘻嘻的，瞧着十分可喜。他用一个暗青色的葫芦瓢舀了水，给田小花将两个陶碗装满了。又热情地朝田小花道：“拿去罢，不够再来添！”

　　“多谢掌柜的，多谢小哥了。”田小花道了谢，捧着两碗水往回走了好几步，耳尖听着了那老伯和来福说道：“过会儿，吃了午饭你就往西边吴进财家去，催催他们家的筐子。喜饼过几日就送到了，倒是筐子还不到，要是误了我女儿的吉时，我非闹上他家去不可。”

　　“哎，掌柜的放心，我这就去。”来福利落地应了，田小花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来福已经撒开腿往西边跑去了。

　　他们提到的筐子让田小花有些在意，她顿了顿脚，又转身走了回去，带着笑问那胖掌柜的道：“方才听得掌柜老伯说，是掌柜女儿的婚事定了喜饼，要用筐子盛呢。我家恰好也是做竹筐子、篓子卖的，听得这一句，就想问问。不晓得，掌柜家要用的竹筐子是多大的，什么样式的。”

　　“是啊，小姑娘耳朵可灵着呢！”胖掌柜提到自己女儿的亲事，就喜气洋洋的笑眯了眼。正好铺子里有喜饼竹筐的样板，胖掌柜立时就去拿了出来，给田小花看。“我家是正与刘家糕饼铺的订了喜饼，又去别处订了小的竹筐，到时候分装了喜饼，正好是一户送上两斤的。我女儿是下月初三的婚期。婚期赶得急了，糕饼铺里一时也没有许多合适大小的洁净竹筐使用，我就往镇上专制竹椅凳、竹篮筐的吴家订了。”

　　说到这里，胖掌柜又有些发愁了起来：“拢共要一百五十个筐子。但我家亲戚总有这许多，也没有省下一二人家不送喜饼的道理，是不是？但那吴家当家的说了，这许多的竹筐子，他家只能腾出两个人手赶制，是没法子很快交货的。”

　　田小花静静听到这里，开口道：“掌柜的，他家既然怕赶不完工，掌柜的不若再寻一家能编竹筐子的铺子，分出一半的分量叫这家做便是了。”

　　田小花手上捧着两碗水，但并不妨碍她仔细看了那竹筐的样式。筐子是四方形状的，约莫有大人的两巴掌长，一巴掌宽，上方再编上一段提柄。其实是十分简单的样式，但筐子边沿和提柄的位置，用了比较特殊的编制方式，看起来比普通的竹筐就要高档了些。但这样的样式，田老爹加上她，两个人一日里能做十几个的。

　　如果能给家里揽来这么一个活儿……

　　田小花迅速地动起了脑筋。

　　“哈哈，小姑娘脑筋儿挺灵活的嘛。”胖掌柜笑着点了头：“你说的这法子，我也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你瞧瞧这筐子。小姑娘，你家也是做竹篮筐买卖的，你看得出罢？他吴家做的竹筐子式样是格外好看些的，这边儿上、提柄上，用的都是特殊的编法，别家没有的。家家嫁女儿都送喜饼，但这喜饼和喜饼之间，差别可大着呢。我黄大有一辈子就这么一粒女儿，自小就是宠着大的，可不能委屈了。这鼓山镇上谁不晓得，我两夫妻给女儿备的嫁妆是镇上头一份的。不瞒你说，将来这杂货铺子也是要陪给我乖儿的。”

　　“掌柜的真疼女儿。”田小花眼里有微微的羡慕，人家女儿也是女儿，她也是女儿，但她何曾享受过这等宠爱。但这并不会影响她想做的事。她又眨着眼睛问过了黄掌柜家女儿的婚期，还被热情地邀请到时候来吃喜酒，道了谢，就捧着两碗水告辞了。

　　飞快地将水送回了自家的摊子，田小花就着水吃了一个秫米饼子，抹抹嘴，和田老爹说道：“翁翁，我往外头去耍耍！”

　　“嗯。仔细看着路，莫冲撞了路上车马。”田老爹立刻就应承了，看着田小花轻快矫捷的背影绕过一片一片的摊位跑远了，心里有些欣慰。孙女儿果然还是调皮爱玩的，就由着她去罢。

　　田小花边走边问路，很快走到了镇子最西头的吴进财家。也是一座普通平常的院子，用篱笆围做院墙，里头是田小花很熟悉的景象——堆放了大量的或青或黄的长竹竿，有些甚至还没有清除枝桠。再往里一些，是竹竿撑起了一个遮雨棚，下面堆放了好些竹制的桌椅、筐篮。

　　正好一个妇人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人是瘦瘦的，眼睛也小，两道成八字的淡眉让她显得很没精神，甚至有些愁苦模样。她在腰上绑的围裙蹭了蹭手，瞧见篱笆外的面生的田小花，便走了过来些，问道：“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儿，来我家作甚呢？”

　　田小花在脸上堆了笑，走上两步拱了拱手，清脆地说道：“大娘好。我是田小花，家是上河村的。我听杂货铺子黄大有掌柜的说，你家帮他家做喜饼筐子呢。”

　　那妇人一听就皱了眉，不太高兴地瞪了田小花一眼道：“我家晓得黄掌柜家要得急，不是正在赶工么！前头来福小子才来催了，又叫你来是为甚。”

　　田小花晓得她是听岔了，赶紧解释道：“大娘，我不是黄掌柜的派来催你家的。”田小花顿了顿，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似乎不立刻说出来意更好。转了转眼珠子，她说道：“我原本是从黄掌柜的铺子前头经过，瞧见了黄掌柜铺子那处的好些竹筐、竹篮等物事。我家也做些竹篮、竹筐子卖的，我一瞧，就晓得那些筐篮手艺是极好的。打听了是你家做的，才想到，来瞧一瞧。”

　　那妇人听到这里，看田小花的眼神儿就略有些戒备了，这小姑娘的意思，是要来偷师呢？这可不行，一家的手艺就是一家赚钱的基本，要是被人偷学去了，自家还怎么过活？立刻高声道：“即是同行，小姑娘你还是快快走罢！我家怎生做的活计怎能叫你看见？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地这样不懂事！走走，走走走，不许在我家门口站着了。”

　　妇人语气很凶，但这种程度的凶恶自然是吓不倒田小花的。她往后退了些，还是带着笑，深深地躬了躬身，好声好气地回应道：“大娘且息息怒。我并没有偷学你家手艺的想法——其实是，有一桩好事，叫你家能得利的，想问问你家情不情愿。”

　　“甚么好事？”妇人眼神怀疑地打量着田小花。就这么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能给他家带来什么好事。

　　但妇人还是听了下去，毕竟小姑娘的面相瞧着不坏，语气也软和，叫人生不起气。

　　田小花握着手心，慢慢地说道：“我听黄掌柜的说到了，他家女儿出嫁时要分送一百五十户的喜饼子，就要一百五十个竹筐子。黄掌柜的发愁呢，说是你家手头上有许多别的活计，也不知能不能及时做完的。”

　　实际上，前头田小花和黄掌柜的胡乱说了一会子的闲话，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细节都打听清楚了。黄掌柜是前日才寻到吴进财家，订购喜饼专用的竹筐子的。一共要一百五十个的数量，田小花很清楚编竹筐子的速度，若是吴家只有两个人手做，到今日为止，顶多就做了二十来个。黄掌柜的要求四日后就拿到所有的竹筐子，吴家绝不可能按时完成。这就是他们田家的机会了。

　　田小花心里是有把握的，她站直了腰身，清清朗朗地说道：“大娘，若是你家人手不太够，怕是没法子按时作出足够的筐子罢？到那时候，误了黄掌柜女儿的亲事，黄掌柜的怕是要闹上门来了，再叫鼓山镇里外的大家伙儿，都听到说，你家接了活计，总是不按时交的——这可不是极好的名头儿罢？”她看见妇人已经将她的话听进去了，终于将来意吐明：“吴家大娘，活计儿做不完，你家为甚不请一两个短工帮忙呢，或是将活计儿交给外头有一样手艺的人做。这样的话，又能按时交了活计，你家的人手也不用太累了。”

　　妇人不耐地瞪了田小花第二眼，叉着腰说道：“小姑娘想头这样多！我家手艺是不外传的，不论叫谁家来帮手，岂不是就将手艺教了给他？那他做了我家的短工，又学了我家的手艺去，将来要与我家抢饭碗，那可了不得。”说到这里，妇人也就明白田小花的意思了，田小花是想要从他家接过这份活计去做啊！妇人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戒备瞧了田小花好几眼，这小姑娘才这一丁点儿的年纪，怎地就想得到这些？

　　妇人问道：“小姑娘，谁教你来我家说这些话的？”

　　田小花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白生生的齐整牙齿，两眼弯成月牙一样的弧度。虽然肤色晒得黑，但田小花，其实是长得颇秀美的一个女孩。在这份秀美之外，田小花身上又另有一种爽直清朗的气度。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像山林野地里奔驰呼啸的风一样的气质。田小花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笑容实是极能感染人的。

　　她摇了摇头说道：“大娘，并没有谁人教我说这些话。大娘，我家在竹制的物件儿上也是有些手艺的，这样的喜饼筐子，我瞧一瞧，琢磨一下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并不需要你家教。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家，可要人帮手的。大娘，要是你家不请一两人帮手，怕是来不及的罢？要是来不及了，碍了黄掌柜女儿的亲事，黄掌柜总是不乐意的，到那时，他们家还情不情愿和你家做生意呢。”

　　“若是大娘愿意，不若将来不及做的数目交给我家帮做？这样的话，大娘家又能按时交出足够的筐子，又还能赚钱。”

　　“小姑娘，交给你家做？”妇人高高地挑起了眉，上下打量田小花，说道：“难道，你家情愿免费帮我家赶这份工？”

　　田小花再次露出了笑容，无声的笑显得她的人有些腼腆，虽然是个肤色黑黑的小姑娘，但也着实是很讨喜的。她道：“大娘，我家也是想要赚些钱过活的。我是想着，我家帮你家赶这工，得的钱，两家分，这样可不可以？”

　　妇人一听，这不是要从他家口袋里掏钱么，这怎么行，当下就猛摇了头：“——不，用不着了，我家也不肯贪你小姑娘的便宜，你快快回去罢，莫要在我家门口啰吒了。走罢，走罢，再不走我拿大扫帚子赶人了。”

　　没能说动吴家的人，田小花有些失望，但她本来就是想来碰碰运气。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好还是笑着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往回走。

　　原本，她从黄掌柜口里听说了，他是以七文一个喜饼筐子的价格和吴进财家里订的竹筐，一百五十个，就是一千多文钱。田小花想到吴家做不完，若是能拿过来一半的数目，由他们田家做，那他们家少说也能收入五百文。这可不比集市上三两个筐子地散卖要好赚多了么。

　　既然没有成功，田小花很快就将这事放到了脑后。她记得镇子上有两家大的药铺子，一家在北街，一家在南街，看了看方向，就先往北街的药铺去了。趁着天色还好，为赵先生购药的事也要做起来了，不然等到天黑了，她和翁翁要走上三十里的路回家去，就来不及了。

　　却说那吴家的媳妇打发了田小花，回到自家后院里。她丈夫吴进财带着儿子，正打了赤膊，在火堆上烤着宽竹片儿，预备烤弯了做竹椅的。正是一年最热的天时，又靠着火堆，吴进财两父子干得是挥汗如雨。

　　吴家媳妇在围裙上擦着手，将田小花来说的那些话，说笑一样跟丈夫和儿子说了。末了又撇着嘴道：“明明是我家拿到的活计，她一个小姑娘，竟敢有那么大的心，想要从我家抢食吃。我们家是做得慢些又如何，反正这镇子上也没有别家能做这样的竹筐子了，杂货铺子黄家想要好东西，就得等我家出货。”

　　吴进财听完了，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却斥了媳妇一声：“妇人就是眼珠子小，看不得大事。”叫媳妇立刻去将小姑娘追回来。一家之主发了话，吴家媳妇也不敢多说，立刻就去追田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