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旧事（水浒李俊*张顺）》亿万光年

13、第十三章

　　张顺的本事，李俊尚未一一见识，这着实遗憾。
　　那两位兄弟是尽忠职守的，他们谨遵吩咐，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四只眼睛牢牢盯住张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只担心张顺会磨断绳索，却没想到脱身的方法不只一种。
　　张顺既不挣扎，也不哀求，似乎对目前处境相当满意，他闭目养神，一觉睡到掌灯时分。
　　然后他就开始发难。
　　他先咬破舌尖，让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身体也微微颤抖，口中还断断续续道：“冷……好冷……”
　　两个心眼实在的汉子慌了，一个握住他手，一个给他盖被，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张顺气若游丝道：“我……我有些风病……”说话间口吐白沫，身体剧烈抽搐，因被绳索绑着，挣得脸色青紫，煞是吓人。
　　这套装病把戏张顺从小玩熟了，连神医安道全都被他骗过，何况是不知底细的人，彼时两个汉子见他病情危急，毫不怀疑，赶紧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
　　抚胸口，掐人中，二人急得满头大汗。
　　张顺趁其不备，迅速出手向二人后颈连击两掌，二人随即应声晕倒。
　　“得罪了！”张顺将他们扶到床上，寻了一柄短刀几支袖箭，稍微准备了下便匆忙赶往黑树林。
　　张顺颇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论拼杀自己用处不大，想取胜还得攻心为上。
　　“你是谁？”萧老大瞪视着他，目光凌厉。
　　“你一直想找的人。”张顺从容对答，唯恐对方听不明白，还额外补充了一句：“杀你四个兄弟的人。”
　　李俊的掌心沁出汗水，他对张顺的愤怒此刻全化成了担心，如果张顺就站在他旁边，他一定会挺身上前为其挡住鬼鹰们狠戾的眼神和刀剑，可张顺现在距他有十几丈远，两人之间还隔着萧氏兄弟，他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丛林中的张横也不敢动，他连呼吸都已屏住，像是害怕自己的喘气声会令鬼鹰们更加愤怒，穆弘一手搂住他肩，一手按住半月弓，他学艺多年，今天终于等到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半梦半醒间的萧老四竭尽全力向前爬，他半仰着头，眼睛里的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怨毒和痛苦，李俊身后的几个汉子拉弓引弦，所有的利箭都对准了他，一旦情势有变，他就是第一个标靶。
　　萧老六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呆得像个木头人，漂亮的躯壳里包裹着空荡荡的灵魂。
　　萧老大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前的张顺白净、秀气、年纪轻轻，实在不像能一举干掉四个鬼鹰的厉害角色，但也难说，长年行走江湖的人感觉都敏锐，张顺身上有股子煞气，眉宇间尤盛。
　　“说！一字不漏地说。”萧老大问话一向简短，因为他的对手也一向聪明。
　　张顺微笑欠身，这一刻他是爱与恨的中心，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复杂目光，他的计划愈加清晰。
　　平静的声音述说着残忍的经过，从初见萧老五到从秦月眉那里探到风声，从在城南破庙得知备细到浔阳江上的夺命出击，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说得很详细，只不过有意未提李俊，他不希望鬼鹰将怒火引到李俊身上。
　　这回不由得萧老大不信，他早料到秦月眉那女人是祸害，屡次告诫萧老五离她远点，可那水性杨花的下贱娼妓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将萧老五迷得神魂颠倒，萧老五甚至打算等报过罗云鹏救命之恩后娶那娼妓为妻，此念极令兄弟们齿寒，现在那贱人终于送掉了萧老五的性命，而萧老五却至死不悟，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发疯发狂，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萧老五活该被抽筋扒皮下十八层地狱，骂着骂着他就哭了，哭他自己没能提早宰了秦月眉。
　　萧老六的灵魂也归位了，他听到最后几乎崩溃，身体向后倒退数步，双手抱头，嘴唇颤动，嘶声道：“你非杀他们不可么？非杀不可么！”他说完这句话，忽地醒悟，转头看向李俊，眼神里蕴含的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深刻入骨的绝望。
　　张顺看不见萧老六的眼神，唯恐他对李俊不利，立刻答道：“不是我非杀他们不可，而是他们自己不想活下去，他们当时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保命，可最后却都选择了死路，下水犯险、大意疏忽、轻信敌言，这些难道是老江湖会出的错？不仅他们四个，你们三个也一样，明知道黑树林有蹊跷还敢半夜赴约，真仗自己武艺高强？在我们的地界再高强又有几分胜算！你们自己可能觉察不到，可我能看出来，其实你们从心底里就不想再活下去。”
　　萧老大闻言大怒，骂道：“胡说八道！”将身一纵便扑向张顺。
　　鬼鹰身法极快，好在有人更快三分，早已准备多时的穆弘站起身形一箭射向萧老大脖颈，箭是侧着来的，萧老大只得转身腾手接住利箭，穆弘紧接着又连发三箭，萧老大将刀拨打，两人箭刀对战，倒还势均力敌。
　　萧老六见穆弘将弓箭缠住萧老大，拔剑便去解围，张横挺刀迎上，他的刀锋连萧老六的衣角还没碰到，萧老六的剑尖已点上他的胸口，但萧老六没杀他，手腕微转，剑背“啪”地一声拍他肩上，生生将他拍出五步开外。
　　穆弘见状惊出全身冷汗，弃了弓箭，反手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杆亮银枪，攒动两下便向萧老六胸前刺去，金蛇出洞、沧龙入海、判官走笔、凤穿牡丹，招招式式耍得游刃有余，枪法用尽又换熟铁棍，再换方天化戟、钢鞭、马叉，双刀……，穆弘自幼跟随多位武师习武，各种兵器均有涉猎，即使在后来的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他也是唯一一位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马步水三军皆可调派的好汉，单论任何一样他都敌不过萧老六的剑法，但他胜在兵器多花样多，看得萧老六一时间把不住脉门，疲于应付，萧老六起先吃亏，后来沉住气反守为攻，但见衣袂翻飞，剑气如虹，招式诡谲层出不穷，与穆弘战在龙潭虎穴，这场厮杀当真难逢难遇，若非性命悠关，众人定要围住一圈为二人喝彩助威了。
　　那边穆弘抵住萧老六，这边李俊也跃到萧老大身前，萧老大举刀便劈，招招紧式式疾，看似气势逼人，实则章法已乱，半生颠沛，亡命天涯，故国难回，辽国皇帝正重金悬赏他们的首级，宋境难留，他们是见不得光的冷血杀手，兄弟惨死，前路黯淡，这些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以前他还能将痛苦藏在内心深处尽量不去碰触，可刚才张顺却一针见血地把它们硬扯出来给他看，他忽觉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刀法自然就少了所向无敌的锐气。
　　萧老四了解萧老大就像了解他自己的眼睛，他叫了声“大哥”，将刀拄地，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爬，嘴里说着辽语，萧老大听见，不觉泪落如雨，刀法渐渐有了起色。
　　张顺叹息一声，看看李俊，又瞅瞅穆弘，狠下心，举臂示意弓箭手：“动手！”
　　七支利箭同时射进萧老四的身体，萧老四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圆睁双眼，鼻口流血，强忍剧痛却至死未吭一声，只有手臂还伸向萧老大的方向。
　　“老四！”萧老大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转头便要奔过去，不防李俊刀若电闪汹汹而来，正中其背，萧老大血流如注，扑倒在地，但他丝毫不觉得痛苦，脸上反而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抬头瞅着张顺自嘲道：“你……你说的对，还是死了好。”
　　张顺摇头：“对不起。”
　　李俊垂下手，默默看着萧老大爬过时留下那道长长血迹，低声道：“我们本该做朋友。”
　　萧老大不理会他们，他竭尽全力爬到萧老四身边，用血淋淋的双手为兄弟梳理头发，他的举止笨拙的可笑，但眼底的温柔却令所有人为之动容。
　　正与穆弘对敌的萧老六陡逢剧变，无心恋战，虚晃几式闪身便走，穆弘也收刀不追，一则答谢他适才不杀张横之恩，二则是量他一个人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萧老六飞身跃到萧老大面前，双膝跪下，含泪唤了声：“大哥！”
　　萧老大缓缓抬起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这个最特别、最古怪的弟弟。
　　萧老六也看着他，往日的恩怨情仇、是非对错此刻尽化云烟，他们终究是兄弟，是血浓于水的手足兄弟。
　　良久，萧老大才恨恨地将一口血痰啐到萧老六脸上，骂道：“滚！你给我滚！”
　　萧老六兀自跪着不动，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苍白如雪的脸颊不停滑落。
　　萧老大似乎气得不轻，伏在萧老四身上费劲地喘着粗气，抬眼瞅着李俊道：“你刚才说，我们本该做朋友？”
　　李俊点头：“是，我说过。”
　　萧老大道：“是朋友就饶了他。”他顿了顿，接着道：“他救了你兄弟，也绝不会寻仇。”
　　李俊当然知道他指得是萧老六，一口应承道：“既然如此，就算他来寻仇我也不会杀他。”
　　萧老大闻言笑了，他安心地搂紧萧老四，闭上眼睛哼起契丹童谣，才哼两句就停住，永远地睡了过去。
　　萧老六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他美丽的眼睛清澈如水，却因悲痛过度骤然失明，再也看不清哥哥们安详的脸，他伸出双手，摸摸索索地想最后触碰下萧老大的面庞，可这对心力交瘁的他而言已是万分艰难。
　　张顺把住他的手腕，将其放在萧老大的头上，柔声道：“你哥哥在这里，他希望你活下去，他不怪你。”
　　“就算他怪我恨我又能怎样？都过去了……”萧老六凄然一笑，悲痛至极，心中反而是大彻大悟般的明净：“童威被绑在关帝庙神像后地下暗室里，临时挖的洞，不难找，他全手全脚，没挨打也没挨饿，你们找到他后替我说声多谢，麻烦他听我说了那许多罗嗦话。”
　　李俊默然，血海厮杀他眼都不眨，可面对此情此景却觉艰于呼吸。
　　张顺拾起地上宝剑递还萧老六，低身跪下，神色坚定：“欠你的命，由我来还。”
　　“顺子！”张横甩开穆弘挡在他和萧老六之间，大咧咧扯开衣裳露出胸膛，豪气干云道：“我是他哥，你有仇只管冲着我来。”
　　李俊把住张顺胳臂，命令道：“起来！”
　　张顺不肯。
　　李俊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来推到旁边，与萧老六道：“根子在我，你将我千刀万剐也不冤，但别恨张顺，他全是为我，为自己他下不去恁般辣手。”
　　张顺不满道：“李俊！”
　　张横回过头，忽觉两人话里有点怪异，究竟哪里怪他也形容不出，左右是感到自己和顺子的独有领地受到了莫名侵犯，他瞅穆弘，寻思穆弘或许了解些什么，穆弘也正专注地盯着他，眼里除他之外没有别的答案。
　　这期间萧老六仿佛置身于九重天外，始终不发一言，他低下头，指尖反复拂过剑锋，任鲜血渗红地面也无知无觉。
　　李俊皱眉，问道：“你的意思？”
　　“我没意思。”萧老六大声回答，突然间就变得悲愤起来：“杀你们做什么，我哥哥兄弟已经死了，过去我们杀人，现在我们被杀，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我们杀人不是因为仇恨，是为了报答罗云鹏的救命之恩，现在你们杀我们也不是因为仇恨，是为了搭救兄弟，既然没仇没恨你们又让我报什么仇！我真正的仇人正坐在辽国大殿高高的龙椅上不可一世，我又何必拿不相干的人泄气。你们走吧，离我远远的，别让我再听见你们讨厌的声音。”
　　张顺道：“你眼睛看不见了，我带你去找神医。”
　　萧老六道：“不需要，我再也不需要了……你们走，快走，让我静一静。”
　　张顺还想再说话，李俊拉住他，使个眼色示意：“听他的。”
　　众人都惦记童威，打算等回头再照顾他，谁知这一走竟成大错。
　　当初升旭日向黑树林投下第一缕阳光时，凄厉的鸟啼声骤然响起，张顺和李俊心中一震，几乎同时停住脚步，他们互视一眼，迅速掉头向回跑，用最大的力气，尽最大的可能，晨风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树木的枝叶刮破了他们的衣裳和肌肤，可这些却都无法挽回那条已经逝去的生命。
　　利剑穿透胸口，深没至柄，口中还含着剧毒砒霜。
　　一个人如此死法，想必确系生无可恋，抑或是深深地恨着自己。

　　几天后，黑树林中央新添三座坟茔，没有名字，没有碑文，也没有人留意。
　　童威跪在萧老六坟前，神情恍惚，有一搭没一搭地烧着纸钱，萧氏兄弟往黑树林赴约时他就预料到悲剧会发生，可真从李俊口中知道结局时还是感到难以接受，尤其是听到萧老六最后那段话……他曾以为自己很不幸，哪晓得这人世的苦难全无尽头。
　　那天萧老六曾为他与萧老大和萧老四发生过激烈的争执，甚至还动了手，萧老六说：“罗云志是李俊杀的，与童威毫无干系，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砍手砍脚、剜眼割耳虐杀至死，大哥，咱们怎么下得去手。”
　　萧老大道：“这是罗云鹏的意思，我们受他的恩，就该替他办事。”
　　萧老六道：“还恩情就得替他杀好人？大哥，我们这些年造得孽还不够么！自家的血海深仇不报，反来欺负些无力抵抗的弱者，若真恩怨分明就该先杀回辽国除了那暴君。”
　　萧老四大怒道：“老六！杀皇帝我大辽会乱，会被宋人灭掉，你不把自己当契丹人当然不在乎，从小你娘就教坏你……”
　　“住口！”萧老大忙喝止他。
　　当时萧老六惨白的脸色和崩溃的眼神童威现在想来还觉一阵阵心疼，这个人身上究竟隐藏了多少复杂曲折的故事，他想知道，想分担，想用自己的温情去抚平那些累累的伤痕。
　　可萧老六却不给他机会。
　　萧老六只同他说过一些简单的事，比如：“他们只同意先不伤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放你走，你刚才关心我又照顾我，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再比如：“你去过苏州么？我娘说那里很美很美，她还有些同宗亲戚住那，可我不能去认……等将来吧，等我不再杀人……”还有：“今晚我们去黑树林，我不杀人，可我管不住他们，你大哥应该死不了，混江龙名气大着呢。”
　　只有这些了，更重要更关键的故事童威永远无法得知，比如萧老六的母亲是被他父亲以全家性命相威胁强纳的汉女，终生都斥他父亲为“辽狗”，对他这个被强迫出来的孽种也是又怜又恨，所以他从一出生就是分裂的，比如他总是与哥哥们的想法相悖，哥哥们也向来视他为异类，又比如他虽用孤傲冷漠做掩饰，可心底还是期盼哥哥兄弟们能多给他一点同胞之情的……
　　都过去了，都结束了，一抔黄土，三盅烈酒，愿饱经痛苦的亡魂得以安息，愿另一个世界没有纷争，处处净土。
　　童威木然站起，不过短短几天，他的力气就被完全抽干了。
　　李俊从不远处看着童威的背影，忧虑重重，他曾发誓保护童威远离往日阴影，可事与愿违，萧老六的死必然极大地重创了童威，他该如何弥补，如何去尽一位兄长的责任？
　　张顺也在思索，他想自己或许错了，但不杀鬼鹰又该怎样保住李俊？李俊死了他会痛不欲生，可现在鬼鹰的死又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良心，情感与义理之间，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做？
　　正是因为这件事，张顺萌生了想学些道理的念头，他想找到一个人，一个温厚宽仁、洞悉世事、能教他世间两全之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