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有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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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儒郑秀文告老前曾陈情先帝，谈及所教诸位皇子时并未多言，却单独提了提三皇子闻广茂。
“那日上课，老臣来得稍晚些，到时正听见太子并四位皇子闲聊，便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几位皇子正议论西戎来使之事。太子博闻，悉晓西戎地理人情，一番分析后所作决断，与后来陛下共诸位大人所定相差无几。二皇子并四皇子只点头不曾多说，五皇子……并未参与。只三皇子说了一句话，老臣时到今日也颇为寒战。
“三皇子是说，‘不过一蛮夷小族，那么费劲琢磨做什么，大军压过去，就再也不必烦心了’。
“之后四皇子虽说他一句‘书读得少，实乃莽夫之勇’，可出门之时就被三皇子绊了一跤磕破了头——若非老臣看得仔细，恐怕也以为是四皇子自己不小心。
“此话老臣实属僭越。但我大齐立国百年，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安宁。他日陛下百年新主登位，吾等为人臣者，为君解忧为君前驱，天下之事，皆在君主一念之间。三皇子乃乱世枭雄，春秋霸主之大才，只是如今这天下，孰与我大齐比肩？
“臣老矣！苟活一日，唯愿见我大齐人皆丰食，盛世无恙！”
“承坤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是时，三皇子闻广茂朋党营结，朝中呼声甚高。只可惜追随之皆朝中新秀，无甚根基，虽先帝晚年久病心净，大开言路，但文官之首右相涂海，武官之首威远侯梁成，皆于此说缄默不语。
右相涂海，正是当今国丈，二皇子闻广林之外祖。
“柳娘曾说我耳根甚软，心性不佳，不应掺和进这夺位之争。她去后我时时记得，可我外祖实在贪心，逼我跳下这泥潭……落得这般下场！”
闻广林在厅堂吐了好大一滩血，被梁重光叫人抬进客房，人躺在床上，已气息奄奄。梁重光本想叫人请大夫，却被拦住，“没用了……我如今，多活一时，便是赚了。”
梁重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眉头紧皱，手指探在腕上，果真虚弱至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闻广林从喉咙里苦笑两声，却随着笑又咳出一口血，“是毒……我千防万防，竟没想到闻广茂会用这般法子害我……”
水银。
此物传说为修仙之人所用，镇心安神，无色无味，银针探不出，下在吃食里，初始无异状，日日积累，发现时便是膏肓，最终五脏俱伤，吐血而亡。
闻广林嗜杏酪，闻广茂买通了二皇子府中厨子，日日将毒下在其中，抓住时逼供，才知道这毒物竟已下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前，陆宁王闻修远私下同二皇子与四皇子接触，同盟始成，文官有右相涂海，武官有南军统领司路。二者皆暗驱属下，于朝中为闻广茂造势——
可谁知闻广茂自一开始，就已打算要了他的命。
如斯妄为可怕之人。
“我少时混迹江湖，认得些奇人入幕，却无人知这毒从何而来，如何可解。我自知已时日无多……只是我儿治勤……他才五岁……”
二皇子闻广林少年江湖闯荡，识得一武林女子名柳娘，日久生情，忤逆先帝外祖，娶了她做正妃。柳娘甚贤，为闻广林所钟爱，两人恩爱良久，柳娘却因难产而去。此后闻广林独自抚养幼子，再未纳妃，一时传为佳话，却无人知柳娘之死，让二皇子的魂也散了。
此后如何一路掺和进夺位之争，又如何被陆宁王说服支持闻广茂登位，于闻广林都混混沌沌，时至今日恍如梦醒，却又吐一口鲜血，只可了却身后事了。
闻广林死死拽住梁重光的袖子，“当初结盟扶闻广茂登位时，你单独许我三个条件，可还算数？”
梁重光看他通红了双眼，面目狰狞，抓着袖子的手却不住颤抖，欲说的话也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那你用陆宁王府的马车带治勤出城，往停云山因果寺，找住持休恩大师……送治勤去寻他外祖。”
梁重光听罢不解，“你为何不自己去送？”
闻广林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来求你吗？你当日……便知道是这般的后果？为兄还得感谢你，还念着一点手足之情……”他咳嗽两声，又咳出些血沫，“城门封了，来往车马无论是谁皆需下车查看……闻广茂欲杀我满门，除了你陆宁王，还有谁避得开搜查？”
车马辘辘，梁重光坐在马车里，赶往闻广林所说的城门附近一处民宅。
“我门下会武功的皆在那守着治勤。我已下了命令，倘若你不肯，他们今夜便是断了己命，也须将治勤送出城去。
“我救不了我自己……也救不了涂家……如今……也只愿治勤能躲得远远的……
“别再回来。”
夜上未久，两步之外的夜市一片喧嚷。梁重光掀帘看向面前禁闭的小门，示意清秋上前敲门。
先敲三声，复两声，再三声。按闻广林所说顺序敲过，不多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轻声问是谁，清秋轻声回道，“陆府来人接少爷上香。”亦是早已嘱托好的话。门这才打开，却并未让他们进去。只一个高个男人怀中抱着个熟睡的小童出来，跟着上了马车。
梁重光坐在车里，男人掀起帘子看见他，先怔了一怔，而后上车放下小童在怀中，坐在一边，“陆宁王？”
梁重光只看着闻治勤，随口嗯了一声，却没想到一柄剑架在了他颈上，对面的男人一手抱着，恶狠狠地看他，“就是你把殿下害到这种地步！？”
梁重光先是一惊，之后看见他的模样反倒镇静，“是不是本王，都已经晚了。如今最要紧的是送皇孙出城，何事为重，本王想你还是拎得清吧。”
车前驾马的清秋掀了帘子惊恐地看着男人，又僵了半晌，男人才哼了一声放下剑。梁重光松了气，让清秋继续驾车。他本是想问一问其他人去处如何，如此看来，还是别自讨没趣。
民宅离城门不远，走了不多时便被拦下检查。清秋同巡逻长表明身份，对方却嗤笑一声，“这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这位大人要出城，一会儿那位殿下要出城。告诉你，别管是谁，只要出这城门就得乖乖下来检查，这是陛下的旨意，谁敢违背？”
清秋被堵得说不出话，身后忽传来自家殿下的声音，“陛下的旨意？昨日本王还入宫同陛下议事，这种事，本王怎么不知道？”
说话间梁重光下了马车站到清秋身边，眼睛睨着巡逻长，“陛下怎么会下这般毫无道理的旨意，简直是无稽之谈！”
巡逻长虽位卑，到底是朝中人，皇帝同陆宁王的流言多少听说过。对着个随从尚能耀武扬威，对着本人却实在不敢，“嘿嘿，额，王爷莫怪，这旨意辰时才到队中，兄弟们也觉得突然，但到底是上头的要求，小的们……也不得不从啊。”
“哦，原来如此。”梁重光做了个恍然的表情，拍了拍巡逻长的肩膀，“果真是陛下的旨意，那本王也不会让你为难。”说着冲清秋道，“走吧，出城。”
巡逻长刚想松口气，却被这变故惊了惊，“诶诶诶……王爷……”
“本王有急事出城，你再拦下去，便误了本王大事。此事你可如实上报，到底是本王的不是，本王自会去找陛下交代。”说着头也不会就上了马车，清秋拉了缰绳，马车便徐徐往前，在巡逻长等人面前径直出了城门。
一群人站在那里看着马车走出去，目瞪口呆。有人挤到巡逻长身边问道，“老大，就……这么放人啦？”
巡逻长回过神，啐了一口，“那还能怎么的？人家是皇亲，皇上身边的人！拦拦拦，拦个屁拦！真要计较起来，咱们一队人的脑袋都不够砍！走走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兵撇了撇嘴各归各位，到底是有人忍不住，偷偷说道，“那王爷，咋长的和女人似的……”
马车朝停云山驶去，车内只听见闻治勤微微鼾声，倒显得静的出奇。梁重光靠着窗户静静想了一会儿，冲着男人道，“待会儿，本王同你门一起上山。”
男人闻言瞪大眼睛，“你去做什么？”
梁重光被他的话气笑了，“是本王把你们送出来的，怎么，连个住处也不给提供？戌时城门就关了，你让本王住到哪儿去？”
“你是皇帝近臣，规矩算得了什么？”男人讥讽道。
“哦，的确是如此。本王就想外宿，不行吗？”男人一噎，只哼了一声不再回话。
正如男人所说，他大可如方才那般借了这方便的身份让守城的士兵替他开门，只是他想知道一件事，为此，必须宿在城外。
他要知道，闻广茂，是不是果真没在他周围布置了监视之人。
闻广林在他出门之时便已人事不知，如今昏迷在陆宁王府的客房，只一口气，待他回报平安。
只是他昏迷之前咳着血大骂闻广茂狼心狗肺，恨自己为何要掺和进这皇位争端，又怨涂海太过贪婪，连整个涂家都赔了进去。最后赤着眼睛说闻修远你巧言令色，口蜜腹剑，同那狼心狗肺之人苟合，害人全家，将来必不得好报。
历数之事皆陆宁王所作，如今全累在他梁重光身上，他自然反驳。谁知闻广林竟耗了最后一丝气力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倘若你说的还算数，那剩下的两个条件还算数……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
“让闻广茂死——”
不寒而栗。
只是他所见的闻广茂，明明是恨他入骨，明明是陆宁王设计让二人做出那般不堪之事，明明两人之间所说所做，从未有交心之处，那陆宁王如何得了闻广茂这般的信任，竟让旁人都以为两人亲密无间？
他想得甚是疑惑，只是眼见马车停下，男人抱了闻治勤先下了车，他放下心事，也连忙跟了上去。
此时夜色已深，上山的路虽是垒好的石阶，只是林荫茂密，打了灯也看不得清楚。男人一马当先先上了山，梁重光叫清秋把马车系在路旁树上，也跟了上去。
这一路崎岖走得实在艰难，等到了山门，他倚着清秋，累得只会喘气，脑海都是一片空白。
男人上前敲了山门，过了许久才有人开门，是个小和尚，见男人手中抱着个小童，莫名惊得吸了口气，“师父等你许久。”说完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梁重光与清秋，待男人冷着脸先进了门，才冲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进来。
小和尚带三人进了正殿，殿内老和尚修恩坐在蒲团上念经，听见脚步声慢慢站起身，转过身来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长须若雪，冲着男人念了句佛号，“施主，老衲等你许久了。”
男人微微颔首，“恕在下不能全礼。只是大师，不知道何时在下才可戴殿下向南而去？”
修恩又念一声佛号，“只这一两日便可，还请施主稍安勿躁。”
梁重光闻言心中一动。他从前常随威远侯上山，与老和尚也是熟识，他自来觉得老和尚“神棍”之能唬人，想不到今日才发现竟然是有些靠谱。他如何知道闻广茂这两日便会动手？事关皇室，此事闻广林也只与他一人说过。
他正想着，那边男人又问，“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大师可否算出……殿下……他……”
修恩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此事施主不应问老衲，问另外一位施主才是。”
梁重光闻言抬眼，只见老和尚一双眼古井无波，静静望着他。他只得道，“二哥他……只待皇孙平安……”
话未说完男人便转身迈出了门，老和尚叫小和尚跟上，自己转而同梁重光说话，“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可有去处？”
梁重光亦回礼，“确无。还请大师舍一处闲室供我二人过夜。”
老和尚带两人穿过回廊到了一处院落，院内两座群房相对而立，一座屋内烛光微微，老和尚引两人到另一座前，“施主是贵客，本应腾出一院落供施主留宿，只可惜因果寺小，只得这一处环境清幽……还请施主莫要介意。”
梁重光自然不会介意，谢过之后随口问了一句，“不知对面屋内住的是何人？”
老和尚合手念佛，“是我因果寺的上宾，施主也应该认得，威远侯梁侯爷也。”
梁重光顿时一僵，恍惚着同老和尚道晚，人便径直倒在床上，任清秋怎办说也不去沐浴洗漱，随便脱了外衣，人便钻进被子。清秋以为他这一日累得太过，便吹了灯，自己也去睡了。
梁重光躺在床上，脑中思绪万千，哪里睡得着。
闻广茂欲灭闻广林一系，涂家必除。
如何除？
——涂海巨贪。
涂海乃两朝元老，朝中文臣太半是其门生，各行省大员亦多少与其相干
——欲治涂海，牵一发而动全身。
倘若是闻广利，此时必不敢动。
但此时是闻广茂——
他有何不敢？
梁重光多年亦看不惯涂海，只是闻广利嘱咐他不在一时，他便按捺许久。除涂海之事他亦是赞同，更何况此时，只要西北不动，他不怕朝中不乱，只怕不够乱。
越乱他越好逃脱。
他想得正舒心，却忽然想起闻广林那一番指责，再要想想同闻广茂这毫不清楚的关系，脑袋顿时就疼起来。
陆宁王与闻广茂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笔烂账。
他躺着头痛，便坐起身，还觉不爽，干脆起床四处走动，就着月色推开窗，登时月光洒了一地。
老和尚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清幽之处。从前梁重光也同祖父在此处住过，却从未见过这夜半的景色。他望着空中彩云追月，下意识看向对面，却只见一片漆黑。
想来祖父也是睡了。
他默默想，总觉得有些东西梗在咽喉吐也吐不出，却不知是什么，越想越难受。再看对面那一片漆黑更是堵心，他干脆关了窗，再躺在床上，本以为要翻来覆去许久，却没想到未多时便睡了过去。
一夜至天蒙。
五更之时，梁重光便睁开了眼睛。之后洗漱穿衣，未同老和尚道别，便和清秋跑下了山。到山脚时马车还绑在树上，拉车的两匹马相互倚着，像是睡得正熟。
梁重光让清秋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马便往城门驶去，只留清秋在身后惊得大呼小叫，“殿下，小心，你不会骑马啊！”
梁重光会骑马，陆宁王不会。不多会儿，双腿之间便磨得生疼，他忍了又忍，才没停下来查看。
他驾着马，一路从刚开的城门冲进人烟稀少的朱雀大街，再一路冲入皇宫，连守宫门的士兵也被冲撞开来，直到到了朝阳殿前，驾着马慢慢走过殿外的低品官吏，在殿门前下马，走了进去。
殿内，涂海跪在文官列首，山呼万岁，满怀悲怆。殿中议论纷纷，或喜或忧。
梁重光扶着朱柱进了殿门，双腿之间痛甚，想来是被磨破了皮。他心想着竟比那日醒来时不多承让，一边踉跄着扑倒在殿中，复站起，在众人哑然而视下一步步到了最首，
他眼中含泪，俯首磕头，
“陛下，臣有罪！”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有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