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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异象归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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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异象归尘
天刚蒙蒙亮,沿街的店家都用木板子掩着门,京城繁华的街道这会儿静悄悄的,上了年头的青石板上覆着一层霜。有勤快的鸡早早地叫了起来,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无比突兀,很快吵醒了需要早起摆摊的人们。男人骂骂咧咧地揉着眼睛踢开大门,挑着两个晃晃悠悠的空桶到深巷里去打水;女人睡眼惺忪地簪起头发,到灶前把前夜留的包子熥上,回屋替熟睡的孩子掖掖被角,只等男人回来吃了早饭,两个人好一起到集市上出摊。
有着铺面的人们则大多会等到天亮些再起,不过也不乏一些勤快的老板会赶早拾掇拾掇就开张。福九街那家早点铺子里的老板娘是出了名的勤快,每每还未闻有哪家的鸡出了动静,她就已经撤了门口的板子在内堂里忙活了。这会儿她应该正好收拾完内堂在柜台里坐着等客人来,今日却是不同,有挑着挑子路过的瞧见那门口站着一位黑衣服的道长,正与靠在门边的老板娘说着话。但凡是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这薛家的孩子有仙根,两年前被路过的几位修仙者看上,传了几句心法口诀要他勤加练习,只等年纪大些便可接到大宗门去,因此看到这道长在薛家铺子前停留,也没人疑惑什么。却不知那道长只是人生地不熟迷了路,进城又丢了钱袋,走了几条街只有薛家的早点铺子开了门,就去问问知不知道城里姓乌的人家怎么走,不想这老板娘对他们修仙者甚是热情,扯着他家长里短地唠,听说他丢了盘缠好不容易才折腾到京城,还邀请他进屋喝口茶吃点点心,整顿整顿再走。
“真的不必了……”年轻的道长有些苍白的颊上泛起了一抹红晕,略有局促地后退一步,拱手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们修仙之人……”
“别跟我说那些,我知道点你们这些修仙者的道道,那得是练成金丹才能辟谷,你要是金丹大成也不会在这儿迷路了。”老板娘颇带着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直接把他摁在门口擦得发亮的长凳上,“修仙者于我家有恩,我已许过以德报德的诺,你且安心受着便是。”言罢招呼店小二去端些茶水点心来,“我夫家姓薛,出嫁前在娘家排行第九,你叫我薛九娘便是。道长怎么称呼?”
“龙尘。”黑衣道长颔首,“谢过九娘。”
“这姓儿可不多见,想是前朝的姓,看来你岁数当真不小。”之前道长说过他闭关多年不问世事,来了景都不认识路了,于是薛九娘觉得他大概是个修了几百年仙道的老者,只是因为修仙而容貌未变。对方听出这意思,有些无奈地笑笑,道:“师父瞎取的罢了,我真实年岁便如容貌一般。”
“怎地你师父不陪你来?”
“我当年入内室闭关时师父便说我师祖有难,他要去寻我师祖,短期内不会回来。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不立宗不立派,我们师徒二人生活在深山里,也算逍遥自在。只是师父他为人随性,说短期内不回来便就真的可能是许多年,我便来京里寻我少年时出山所结交的一位友人,想问问他是否知道如何才能查出修仙者的行踪。”龙尘朝店小二轻轻拱了拱手,这才接过递上来的茶,长长的睫毛半掩着一双明眸,给那白瓷般细腻柔和的脸上平添了几分仙气。啜了一口茶,龙尘缓缓搁下杯子,有些犹豫地开口:“之后便是我最初同九娘说的那些了……我当年被师父带来景都采买,认识了这位好友,相谈甚欢,他还邀我去家里小住了些时日。然而闭关这许久,有许多事我都记不得了,至于当初是怎么到他家的,我本就对京里的街道不甚熟悉,如今街边的店铺都有所整改,我便更是想不起……”
“唉,你这孩子也是糊涂。”九娘见他模样不似作假,跟着叹了一口气,“你可问过你那位知交姓甚名谁?”
“乌笙。”
“京里没有姓乌的人家,若住在京城也只能是哪个世家的客卿……说不准呢,没听过这名儿。”
“那怎办呢……”龙尘指尖抚着杯沿,面上是难掩的苦恼。这种表情被他那张俊朗柔和的脸做出来实在是杀伤力巨大,九娘只瞧了他一眼便不由得心软,犹豫道:“要不你住在我家吧……不收你银钱,你也可在京中多寻你那位朋友几日。”
龙尘摇头:“师父教我莫要做麻烦自己的事,更不要做麻烦他人之事。”说罢起身理了理道袍,拱手道:“谢九娘收留,某也该动身了。”
“哎——这位道长!”九娘瞧他那模样不由得着急。此时天更亮了些,街角转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着道袍的身影。走近了,但见那矮些的生着一张雪白粉嫩姑娘家般的俏脸儿,身板脸蛋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漂亮得像是个长大点的年画娃娃;旁边那位瘦高的也算清俊,但远不及矮些的那位漂亮讨喜。九娘见了这两人过来不由得展眉:“阿卯!阿廉!过来帮我劝劝这孩子——道长,这两个人很有名的,你认不认得他们?”
“九娘言过,我们不过是在宗内有些名气罢了。”年画娃娃板着一张脸,话语却是柔和的。他转向一旁比他高出许多的龙尘:“我名云卯,旁人称我浩天。道友怎么称呼?”
“龙尘。”
“隋廉,道号清廉。”一旁的高瘦男人朝他点点头,“雷云宗。”
“你可有道号?”云卯微微皱了下眉。
“没有。”龙尘温和地笑着,“我不常出山,师父又叫习惯了我的名,所以字不常用。”
“这年头已经没多少人取字了,你师父一定年纪不小。”九娘插进话来,顺带着把龙尘的情况同那二人说了。云卯听完,微微颔首,道:“龙尘道友周身灵气浓郁,怕是这几日便要突破。如若要四处奔波,最好待突破巩固后再作打算。”
龙尘一愣:“可我出关还不足一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突破?”
那浩天是个直性子,听闻这话捉过他腕子一捏,皱眉道:“你莫不是觉得灵气盈体便出关了?”
“…不应该么?”
“虽说炼气层数之间的跃级常常随着机缘与顿悟走,但到了六层往后皆要靠灵气累积,别说升一层,有所感悟进步已是万分不易。幸好你是单灵根,资质上佳,这才没有令灵气白白散失。你且寻个地方,自我调息几日,突破进阶。”这云浩天一看就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主,语气平淡,却从头至尾都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感。冼尘一瞬间有点恍惚,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九娘拖着上了楼。
“阿尘啊,阿卯他就那个脾气,你别多想。”九娘一边拖着他上楼一边跟他絮叨。龙尘闻言微笑,道:“没有的事,谢九娘收留。”
“能帮则帮嘛……说起来,你是多大年纪入了仙道的?”
“三岁的时候被挑中,五岁那年就跟着师父走了。”
“那么小的娃子,你父母怎么忍心哟……”九娘叹气,“我家锋瑞,便是教阿卯的师弟相中了根骨,收为徒弟。因他年纪小、我又舍不得,便只教他些心法要他每日勤加练习,待他大些再接进宗门……唉,可怜天下父母,儿女修仙,想也是父母最苦。”
“……嗯。”龙尘闻言,眉眼微垂,不知是在想什么。上了楼梯入目便是几个低矮的小房间,九娘推开一间引他进去,絮絮道:“这是锋瑞他师父给锋瑞留的屋子,说是对修炼有益的。你且在此休息突破,误了修行可就不好了。”
“谢九娘。”拱手道谢。九娘又与他絮叨几句,便下去招待那云浩天与隋清廉去了。
龙尘站在那四方天地中,微微阖眼,感受着房间里浓厚的木灵气。他是风属性天灵根,这纯净的木灵气无法被他吸收,却又因着木灵气有疗伤功效的缘故,能很好地滋养经脉。对于他这种经脉支离破碎的人来说,这里真是再好不过的修养地了。
抱元守一,万变不惊……他双脚离地,在半空中盘膝,引导木灵气在体内运转一周天。灵气覆盖在撕裂的经脉上,带来难以言喻的痛楚。龙尘咬紧牙关,一遍遍地让灵气浸润伤处。他的经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滋养与扩张变得几乎比之前宽了一倍,大量的灵气涌入,在他丹田处形成了一个漩涡。炼气九层几乎是毫无阻碍地通过,隐隐还有触碰到炼气十层的趋势。待龙尘再次睁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不由得再次在心里感慨了一下修仙人的时光真是不值钱。
——结果回头就看见窗口坐着个人。
云浩天坐在窗棂上看了他半天了。这等单灵根的好天赋,三十多岁才炼气八层简直就是浪费。作为一个天赋奇佳又好战的双灵根修士,他平日里的生活堪称单调乏味,因此,他丝毫不介意为这位后辈稍作指点。
不过由刚才的情况来看,这小子似乎不仅功法没有问题,人也是十成十地能吃苦。这就很有意思了。云浩天摸着下巴,想着回去该问问隋廉十几年前有哪个小门小派遭过灭门掠夺,这才让门内受了重伤的核心弟子被保在护山大阵中温养了这么久。
“云前辈……?”
“啊,叫浩天便是。”云浩天摆了摆手,“你的经脉可还有这木灵气无法治愈的旧伤?”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前辈关心。”龙尘微笑。
云浩天不耐地弹了下舌头,伸手便要擒住冼尘的手腕,被对方略一撤步便不着痕迹地避了开来。云浩天皱眉,长指一翻便点了冼尘的穴道,速度快得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如果你想尝试一下凝脉打炼气有多痛的话,欢迎继续对我拐弯抹角地撒谎。”云浩天挑了挑眉毛,道,“我闻得出你们撒谎的味道。”
“……”龙尘被他压制得说不出话,经脉上堪堪愈合的裂痕又有再次崩裂之势。
“经脉被毁成这样不是不可解的。”云浩天突然放松了压制,抓过了龙尘的手腕。
龙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从手腕处迅速蔓延到全身的剧痛直接把他打昏了过去,不多时又清醒过来,浑身抽搐着忍耐这剧痛。凝脉期的灵气在炼气期修士体内冲撞,实在是……
云浩天倒是很仔细地在为他修复经脉。他是风火双灵根,风灵气对风属性经脉的滋养力是最好的,然而由于他的另一个灵根属性不是那么的温和,他的风灵气也不免混上了些燃烧爆裂着的火灵气,不多,但足以让他人的经脉承受灼烧碎裂般的痛苦。
更何况修复经脉本来就很痛。云浩天看着龙尘一直睁着的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想着单凭着这份忍耐力,这人的仙路都不会太短。他有感于天地而生,人们的善念与恶念,他一眼望过去都能看出来。
而且,对方真不是一般的能忍疼。
云浩天因着出身,作为一个凝脉期修士,走路被磕了碰了都会泪眼汪汪。不是他不够坚强,是他天生五感敏于常人,相对的,痛觉也十分灵敏。他能嗅出上百种香料的差别,能隔着几道门听到别人的谈话,而对于痛觉,他灵敏到掏破了耳朵都会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当然,对于一个凝脉期修士来说,能掏破他耳朵的也只有他自己,但这丝毫不妨碍云浩天对这个十分能忍疼的人产生了一丝好感。
“你师承何人?”
“……恕在下失礼。”
那就是不肯说了。云浩天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与人家萍水相逢,就这么让人家把老底都掀给自己看,是个人都不接受。于是他手法熟练地为龙尘修复了经脉,还不动声色地将那经脉拓宽了些。
这是他随手赠给这修士的机遇。至于这家伙是选择温养经脉使脉络结实宽广日后成丹结婴比大部分人都顺利呢,还是选择修炼一日千里、最后在成丹时要耗费大量时间物力财力去温养那薄薄的脉壁,这就不是他能管的事儿了。
“谢谢前辈。”龙尘浑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勉强挤出笑容来。
“不必。”云浩天摆了摆手,“你此次来景都可是有什么要事?”
“在下有一旧友,名乌笙,多年前予我书信,说是在景都拜师学艺。一别经年,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会闭关这么久。”龙尘道,“出关时发现师父失踪,连字条都没有留下,满目茫然,便想着来景都寻找旧友。”
“乌笙?”云浩天微微皱了皱眉——这名字他耳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于是追问道:“此人可有别的名号?”
“我二人初识时方为少年,自然没有其他名号。”
“我定是听过这个名字。”云浩天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有自信,他所感到熟悉的事,那就一定是他曾知道的。不过,想不想得起来就是另一码子事儿了。
“在景都?笙哥他有些名气吗?”
“他定是有些名气,不然也不会为我所知。”云浩天思索着,“按你的年纪来看,他指不定是哪个名门大派的核心弟子。不过我见过的核心弟子多了去了,天知道是哪一个。”
冼尘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失望来,但仍温和道:“辛苦前辈了。”
“不辛苦。比起那个,你可愿和我走?”
冼尘愣了一下。
“我是雷云宗炽融道君唯一的亲传弟子。我想收徒弟,但并不想收你这般年纪与我仿佛的。”云浩天说话极其直接,“我只是看得出你的好天赋,假以时日,你必能有所大成。因此,我想带你走。”
“入雷云宗么?”
“我不强求。”云浩天道,“我只是给你一个提升实力的捷径,想不想与我同行,看你。”
冼尘笑了出来:
“云前辈,”他说,“您还真是……非常神奇。您为何要带走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呢?”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这人是个白痴,虽然连说的话都半真半假,但确是白痴得很。”云浩天广袖一挥,“你今日便在这里休息,明早我来找你。”
“前辈慧眼如炬。”龙尘真心实意地称赞。
云浩天哼了一声:“那么便说句真话如何?你真名叫什么?”
龙尘一愣,却是笑得更灿烂了。
“在下无名无姓,且唤一声龙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