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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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诺眯起眼睛，看着从树上一跃而下的红衣公子，他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人今日的不对劲，于是也飞身而下，落到了他面前，问道：“你来寻我，就是为了这东西？”
纪晚晴低下头沉吟片刻，道：“你可曾听说过烛龙之鳞？”
“自然，那传说中可逆天而为，起死回生的神物。”
“呵……起死回生……哈哈……”纪晚晴似乎觉得滑稽，笑得弯下了腰。
翎诺皱眉：“我说的不对？”
“哈，对，当然对。”纪晚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那里却没有泪水，“好一个逆天而为，只是我当时竟然不知，有死便有生，这东西，却是将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意思？”
纪晚晴站直了身体，向他伸过来一只手：“想知道么？来试试看。”
翎诺二指并拢，轻巧搭上了他的手腕，刹那间心头巨震——他竟然找不到脉搏！
而且这人的体温，简直冰冷得像是……死人一般。
他是谁？！
翎诺抬眼看他，他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早已没了笑意。
“是啊，我早已死了。如今活着的这个怪物，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没有呼吸，只知道杀人……你说，行尸走肉还有什么苟存于世的意义呢？”
“你……”翎诺强自压下了自己想要后退的欲望，肩头的青蛇似是感应到他的惧意，冲着对面的人示威般露出了尖利的毒牙。
纪晚晴抽回了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像是一具不会活动的雕塑，眼睫那一点呼之欲出的湿意，如同被研磨得极细的玉屑。
如今的他已经无法流泪了。
“嗯，我现在除了活着，什么都能做到。”他漠然道，“那东西让我变得无与伦比地强大……可惜……”
翎诺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喟叹一般低声道：“可惜啊，人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就会前所未有地软弱起来。”
不，不！
问衍徒劳地伸出手去，眼前的一切好像静止了一般，唯有纪晚晴的双眼在慢慢褪色。
问衍感觉自己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怎样也抓不住眼前这个人。他心急如焚，开口却失了声音：不要走，不要走！我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心情没讲给你听……纪晚晴！
在我祈祷佛祖指路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是你啊。
破除我心中疑惑，让我不再彷徨无助的人，是你啊。
我因你而大开杀戒，酒肉不忌，潜入敌营被发现，口中的谎言一套接一套，我为你破了那么多的戒律，又何妨再多加一条？
可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你怎么忍心！
问衍慌张地看着那人逐渐暗淡的双眸，忽然见他牵起嘴角，苍白无力地笑了。
然后那人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都知道的。”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的。
纪晚晴体内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几乎无法睁眼。
那光芒散尽之后，问衍猛然睁开双眼，留在手中的，唯有一袭红衣而已。
他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化为乌有了。
问衍颓然瘫坐在地上。周围的厮杀声停止了，天一教徒潮水般退去，三三两两的僧人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只戴着银环的手伸过来，捡起了地上一枚光华流转的鳞片。
翎诺认真端详了这寻常不得见的龙鳞一番，小心地将其放在手心，向问衍递了过去。
问衍抬起头来，麻木地看着他，问道：“你们设计好的，是么？”
纪晚晴从天一教逃出来，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翎诺摩挲着手中灰黑色的石头，忽道：“这么说来，你已经和那龙鳞融为一体了？”
“不。”纪晚晴道，“世上已无纪晚晴了。”
“……造化弄人。”
“是啊，潜入天一教，窃走龙鳞的时候，我万万不曾想到会被它夺去性命。它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吞噬着我的皮肉骨血，最终，又生生化出一个冰冷的假象。那是……曾经的‘我’在这世上留下的一个倒影。”
“你可曾后悔？”
“若能舍我一人而令中原大地不致受辱于邪教之手，我何悔之有。”
翎诺久久无语，看了看手中的石头，然后转头道：“除了这个，我还能帮你什么？”
“让我能得善终吧。”纪晚晴垂下眼帘，“只要这具虚假的肉身消亡，烛龙之鳞便再无炼化的可能，我只求让我死之前……见他一面。”
“你不觉得你很……”翎诺在心底踌躇了一番，终究没想到合适的措辞。
“很残忍？”纪晚晴歪了歪头，“只是，我既不想死于他人之手，又不想他难过一辈子，所以，拜托你了。”
翎诺道：“若届时他拒绝，又如何？”
“不会的。”纪晚晴张开五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
那时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洛阳的武牢关外，那身披袈裟的人缓步而来，握住了他从马上伸过去的手，被他拽上了马背。
那掌心里的温度，仿佛还在昨天。
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愿真心待你，不欺不瞒，不哄不骗。你说的话，我全都想答应，只是——”
抱歉了。
翎诺将茶杯推到问衍面前，杯中的茶水仍在冒着袅袅热气，烟雾绕到了他的手边。
问衍呆坐在那里不动，仿佛对他的动作无知无觉。
翎诺瞥了他一眼，道：“他最后的愿望，你不愿答应？”
听了这话，问衍才如梦初醒，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哑声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翎诺不忍再看他的表情，将头转到了另一侧看着窗外夜色，劝道：“喝了罢。”
“呵，好。纪晚晴，你好狠……”问衍笑出了眼泪，蓦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狠狠掷杯于地，瓷杯顿时在地上粉身碎骨。
翎诺起身，动作生硬地对他行了个自己十分不习惯的合十礼：“既然受人所托之事已毕，在下告辞。”
问衍恍若未闻。
翎诺向门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低声道：“对了，他还说，对苍生的怜悯之意，自始至终，与子同心。”
“贫僧记住了。”问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倏然转身，手中握着的鳞片边缘尖锐，刺破了掌心，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青蛇嗅到血气，却并未像往常一样摆出攻击的架势，只默默地垂在了翎诺的胸前。
问衍想起三年之前在七秀的渡口，那个梳着辫子的姑娘诧异的眼神。
她说：“你问晚晴师兄？他走了。”
他走了。
光阴轮转，枫华谷的落叶层层堆叠，枯腐又新生，如一曲无声的挽歌。
在村口巨石边打坐的问衍忽然睁开了双眼，把面前刚刚靠近的长发女子吓了一跳。
问衍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女子手忙脚乱地回礼：“大师有礼，我……我就是看你在这里坐了那么久，想着你会不会口渴，就给你端碗水来。”她捧上了手中盛着清水的陶碗。
问衍欣然接过：“多谢施主。”
女子看着他喝完水，又将碗接回来，好奇道：“大师你……是在等人吗？”
问衍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贫僧只是在等日落。”
“日落……”女子看了看天色，道，“我觉得日落很可怕，以前我们的村落遭逢劫难，便是在天色渐晚时分，我还差点被贼人杀掉。”
“嗯，贫僧记得。”
“哎？大师记得？”
“是。”问衍看着她的目光，令她觉得这人是穿透了自己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地方，“贫僧很高兴施主你能安然无虞地长大。”
女子眨了眨眼，明白过来——面前这人或许是当日曾帮助过村落的仁义之士，不过那时她还太小，实在记不得此人了。
问衍转过头看着远处山谷，那里，夕阳正在下沉，最后一抹余晖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彩，照亮了这一方村落。
摩诃神石，修道之人心中圣物。虽貌不惊人，其炼化之水可解人心头疑惑，令人忘却三千烦恼，再不记得凡尘琐事，断灭无常，乃见涅槃。
所以，神石所炼之水又被人称之为忘忧水，传说中是和孟婆汤同等神力的存在。
问衍看着火红的枫叶在这最后的阳光里飘落，一片一片，前尘缥缈红衣绝，俗世纷扰白日长。
他抬起手，轻轻按住了心口的位置，在袈裟的里侧缝着一段红色的袖口，将那片乌黑的鳞片缝在了里面，再不得见天日了。
“我其实，还有两件事没有告诉你。”问衍自言自语道，“其一，那夜在五毒潭边，我并没有睡着。”
“其二……”他抬起头，目光温柔似水，看着远山如同看着一个不再归来的恋人。
神石可让人心无杂念，抛弃过往种种，再不记得凡尘琐事。
“其二，你又怎会是琐事。”
你要我活着，又要我忘了你，这不公平。幸好，就算饮尽天下忘忧之水，你也从来都不是那令人忧愁之事。
幸好，若你真在奈何桥边等我，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问衍眯起眼，静静等着夕阳落山。很久以前，就在此地，他也是在同样一个晚晴天里，同他相见。
那时三千世界，神鬼静默，天地之间，忽生欢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