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佛]相见处，晚晴天》斛斯扇

3、第 3 章

　　诵经的声音如低吟浅唱，细细密密地随着松风过林，钻进了这一户窗牖里。
　　药杵一下下敲击着臼底，问衍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晚，他撑起了身体，那有节奏的捣药声随即戛然而止了。
　　银饰互相撞击发出环佩叮当一般的乐音，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出现在了床前。
　　男人一身苗疆传统服饰的打扮，胸前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与衣角的银质饰物交相辉映。
　　问衍揉了揉眼睛：“……诺施主？”
　　“久违。”翎诺微微颔首，“大师感觉如何？身体是否已无大碍？”
　　“贫僧无恙。施主你怎会在少林？”
　　“哦，在下恰好来中原办事路经此地，便受阿纪所托照料大师。”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问衍双手合十，正欲起身行礼，被翎诺拦住了。
　　“大师不必多礼。”翎诺看了看问衍欲言又止的神情，沉声道，“阿纪他此次刚从天一教中抽身，已经回坊中回禀坊主，相信不日即会回返。”
　　原来如此，想来那人在阴毒之地潜伏如此之久，一定有数不清的情报须得尽快传递回坊内。
　　问衍感激地回望了他一眼，翎诺却早已转身而去。

　　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对于杀戮的无畏，其实是一本同源。既然世间根本不得双全之法，那何必舍本逐末，落得一个二者皆负的下场？
　　长安城外的佛寺里，纪晚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在佛像前照例下跪行礼，忽然开口道：“我知晓你心中疑问所在。”
　　三叩首之后，问衍默然跪在原处，道：“贫僧只不过求问心无愧。”
　　“你可以不问世事，但只要身在江湖之中，便无处可逃。”纪晚晴淡淡道，“你想知善恶因果由何所起么？”
　　问衍道：“人心。”
　　“那人心又如何勘破？”
　　“一切所见，种种皆由心生，心又如何而生……有闻善音，得善知识，结善果，乃得善终。五蕴六尘，亦不过空想，人心何必勘破，诸般烦恼灭时自然清净无尘。”
　　纪晚晴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看着。”他话音未落，身形电转，双剑不知何时已稳稳握在手中，恰好迎上了身后从暗中骤然刺来的寒光凛凛的软剑！
　　问衍愕然回首，在这须臾之间，纪晚晴已和那黑衣人过了几招，周身剑气暴涨，忽又凝如清光，旋转着割破了敌人的咽喉。
　　“我资质驽钝，注定开不得天眼。”纪晚晴双剑回转中，深深看了问衍一眼，“以这肉眼凡尘，所见种种，皆是虚妄，然而——”
　　他在原地落定，手中剑头也不回地向身后一递，恰好穿透了忽然现身的另一人的身体。
　　“——要斩除的罪恶，本不需心所知，目所见。”
　　问衍缓缓站起身来，纪晚晴走到了他面前，收起了剑，抬起手掌覆在了他的眼眸之上，轻巧遮住了那星子的光。
　　“闭上眼睛罢。”问衍听见他这样说道，“凡有人对你持刀相向，你不需要亲眼见着自己如何反抗。当你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告诉自己，无生无死，无法无相。”
　　那手掌的温度烧得他心里痒痒的。
　　你瞧，在这江湖之中，本就是无处可逃。你愈是要躲，愈有人追着你，鸢飞戾天，经纶事务，谁也脱不了身。
　　就在这乱军之中，他手中三尺秋水，倾动四方。
　　问衍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划过他的手心，划过那里生长的薄茧和大小伤疤。
　　我此生有幸，与你江湖相逢。

　　药王谷中的鸟鸣啁啾，树影摇动。
　　纪晚晴单腿屈膝，靠坐在当中的树枝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笛。
　　天光清朗，一阵微风拂过，身侧树叶轻晃，一个人影落在了旁边，他缓缓转过头来，正是如约而至的翎诺。
　　纪晚晴微微仰起头：“摩诃神石……为何会在你那里？”
　　“娘亲的遗物。”翎诺弯下腰，摸了摸顺着他裤腿爬上来的青蛇，眼见它顺势爬到了手臂上缠绕了起来。
　　“明明是少林深山中所出，却到了千里之外的苗疆，真是有趣，难怪这么多年来都无人听说其踪迹。”
　　翎诺并未接话，青蛇伸出信子来，舔了舔他垂在耳边的碎发。
　　纪晚晴又道：“既然你们家族要秘密守护神石，我接下来的请求，是否不合时宜了？”
　　翎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无须保密，也谈不上守护。我娘在世时，亦曾经将其交予一队前来求借的僧侣，后来又被送还。”
　　“但上次神石现世，已是数百年前了。”
　　“不错。”
　　纪晚晴面露惊讶之色：“原来你竟是……罢了，不知此物是否如传说中一样有神奇功效？”
　　“自然是真的。”
　　“这么说，你曾亲眼所见？”
　　“我亲自试过。”

　　回到少林的第三夜，天一教大举来犯。
　　翎诺站在屋顶，看着脚下一片混乱的战局。这夜正是阴天，乌云遮蔽了月光，天地间昏暗无比，使得那佛堂前溅漫台阶的鲜血都呈现着乌黑的颜色。
　　青蛇爬上了他的颈间，懒懒地打起了瞌睡。
　　问衍独自一人劈开了一条血路，手中禅杖如有神力加持，挟着飓风洗过了半个中庭，眼前便是大雄宝殿。心中担忧着师父安危，他的步伐不由更快了些。
　　回想起那人在山崖上对自己说的话，他心中忽起疑虑：那天一教所谓的计划，究竟为何？逆天炼化神物，必将剑指中原，他又如何阻止？为何他那日的语气轻快得好似无任何担忧，完全不惧邪教的样子？
　　他是否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纪晚晴，纪晚晴……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乱了，眼前忽而出现那人于月下舞剑的风华绝代，忽而出现那人在枝头吹笛的玉树临风。
　　纪晚晴说，看见得越多，你越不知所措，想得越多，你越得不到答案。
　　大约是心魔肆虐了。
　　问衍用力地甩了甩头，将那些幻象从脑中甩了出去，接连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离于妄想。无异众生。智及尔焰。一切诸法。悉皆寂静。
　　天一教今夜来的目的，显然便是墨玉钵。至于墨玉钵，只要师父尚且安好，他便无须担心那秘宝完整，所以，眼下还是寻到师父最为要紧。
　　问衍稍稍稳定了心神，攥紧了手中犹在滴血的禅杖。

　　殿前早有守卫的弟子与敌方前阵短兵相接，兵刃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禅杖的一端在暗夜里散发着隐约的微光，问衍整个人拔地而起，飞掠出去十余尺，紧接着使了个千斤坠落地，那微光划出的弧线拐了个弯，重重将一名天一教徒砸在了地上。
　　问衍一击得手，并不恋战，飞速向殿门的方向跑去，远远已看到了师父挥出的掌风接连将几人震出了殿外。
　　“师父！”问衍加快了速度，正将踏入殿门那一刻，忽觉身后风声异动，利器向他胸口而来！
　　在长安城外的寺中，纪晚晴告诉他，罪恶不需要心所知，目所见。
　　那人头也不回的那一剑，这些年来，一直铭刻在他心底，从不敢或忘。
　　问衍在那一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影，与那个人奇妙地穿越时空，合为一体——他凭借直觉向身后狠狠地刺出了自己的禅杖。
　　穿肉破骨的声音，和手上震颤的感觉，却恰恰压下了他心中急躁的感觉，令他顿觉周身空明平静。
　　看见得越多，你越不知所措，想得越多，你越得不到答案。
　　所以只要这样就好。
　　问衍疾速转身，看见禅杖的另一端准确地刺穿了对方的胸膛，但鲜血却没有意料之中地从那里汹涌而出。
　　月色终于穿透了行走的乌云，清辉潋滟如庭燎之光，照耀着佛门山寺。
　　眉眼如故。
　　问衍陡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