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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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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本是个樵子,惯被风吹日晒的,虽说生得瘦削,但积年砍柴,倒也练出一身腱子肉来。如今也不知是在水中泡了多久,手指脚趾都皱成一道道的,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溃烂。展昭小心地碰了碰,整块皮都跟着掉了下来,吓得他不敢再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肯定落水之前就昏过去了。”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仍觉头晕,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展昭抬头道:“何以见得?”白玉堂挥了挥手,懒洋洋地道:“你看他口鼻干净,连点儿水藻都没沾着,自然不是呛了水的。若清醒着落水,识水性的早便游起来走了,岂还会漂到这里。”展昭道:“水藻什么的,说不定是被水冲走了呢。”白玉堂道:“那你便掰开他嘴看看。”
展昭果真依言去掰。往里一张,见嘴里也是干干净净,并无异物,这才信服,笑道:“没成想你对水倒知道得不少。”白玉堂撇嘴道:“你若也有个打小就喜欢把你扔水里的四哥,你也能知道许多。”展昭道:“打小就泡水里,你方说没桥没船的过不来?”
白玉堂似乎猛觉自己失言,张了张口,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赶紧地想办法把他弄醒,别说废话。”展昭叹了口气,道:“我若内力尚存,还可以试试震醒他。现下除了等着,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正说着,却听马汉哼哼两声,竟自行悠悠转醒。睁眼瞧见他们,先是吃了一吓,急忙挣扎着要爬起身。无奈手脚酸软,两下都没能挣起来。展昭忙伸手扶了一把,问道:“你还好吧?”
马汉晃了晃脑袋,认出展昭来,不禁大喜,就着倒身下拜,连称恩公。展昭阻拦不及,只好侧身让开。白玉堂早在旁笑个不了,道:“人家要拜,你便受了,也不妨事。别让来让去,自己倒摔一跤。”
马汉看了白玉堂半晌,也认出他来,见他眼下显与展昭交好,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跟着干笑两声。展昭扶了他坐好,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马汉脸上喜色消失,长长叹了一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原来那日展昭辞别之后,马汉与王朝照旧砍柴卖肉。只是马汉究竟曾是个“死囚”,不敢过多抛头露面,遂将柴也交予王朝一并叫卖;也分他几钱银子,算是报酬。二人本就兄弟交情,这些多少也不曾过于计较。
这一日王朝生意不好,太阳快要落山了,进账还只有往日一半,也就不忙着收摊。但见街上行人渐少,想是不再会有主顾了,没奈何,才没精打采地收拾起案板。收到一半,忽见一人匆匆跑来,连声叫他慢着些。跑到近前,王朝认出是自家老主顾,忙打起精神招呼。这人平日里来,挑肥拣瘦,讨价还价,那是惯常了的;这次却问也不问,只叫把剩下的全包了。转眼见到旁边的柴火,又叫把柴也捆起,随他走一趟。王朝心里算盘打得飞快,连柴带肉,加上送一趟的苦力,足可多赚得百八十文,自是连连应允,手脚麻利。
王朝原先以为这老主顾不过是家里多得几口人,这次送了上门,才知道竟是家大户。这人也并非户主,只不过是个负责采买的家人。王朝头一次进这种深门大院,虽走的后门窄巷,仍是止不住的紧张。
他本该拿了钱就走的。但那家人道钱在账房,须得等上一阵,随后便走开了。王朝只好站在原地,也不敢走动,也不敢坐下,干看着仆役丫鬟们来来往往。眼见他送来的肉都做好出锅了,那家人还没回来,不禁又是心慌又是愤愤,加之又累又饿,一怒之下,气势汹汹地跟上来端肉的丫鬟,要去找主人家讨账。
那丫鬟见他五大三粗的,虽呵斥了两句,却不敢当真拿他怎样,王朝遂一路跟到厢房。见庭院幽深,长廊曲折,那股子气不自觉地弱了;待听了主人家在里头待客,越发不敢闯将进去,却又不甘就此离开,便缩在外头等着。
只听得房中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更是言语无忌。喝到酣处,忽不知哪句上出了岔子,竟便争执起来。主人家本来从中相劝,也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反倒将自己也掺和进去。如是几番愈演愈烈,最后竟掀了桌子,打得一片狼藉。几个客人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主人家紧步跟出,大声道:“你们只管去,且看木夫人究竟听谁的!”
这句话王朝记得十分清楚。只因这主人家吼完,猛地回头,正好撞见他。王朝本就吓了一跳,一抬头,见这主人家赤红着双眼,手里还拎了把长刀,直似要将他生吞活剥,当即肝胆俱裂。什么肉钱柴钱,再也不敢提起,一溜烟儿地跑了。
马汉一气说到这里,略觉疲累,停下喘了两声。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见他闭目养神,浑不似在听,胳膊却绷得死紧,不觉好笑,向马汉道:“那户人家是谁,你们后来知道了么?”
马汉挥了挥手,道:“嗨,第二天我同他一起再找过去,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是我们县的县尉大人,姓严,叫严述。”
马汉和王朝一起到严述府上,自然仍是去要账的。头一日送的肉同柴,便是免去脚力,也值得六百来文,抵得上他们两家四五日用度,岂可就此舍下。何况马汉母亲病未全愈,还不能断药,于钱之一字更是谨慎。只是王朝被严述那么一吓,犹有余悸,到得后门口,又踌躇不前。马汉本也不敢再在官大人面前多事,但想此番要账乃是天经地义,况且又未必会碰见严述本人。两人合计半晌,终于上前敲门。
敲了好几次,门总算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丫头只探了个脑袋出来,问他们找谁。得知来意后,她很是为难地挠了挠头,道:“昨天的肉和柴,我知道是忠叔买回来的。要钱的话,如果不是老爷本人同意,就得他出面才行,要不账房不给。”马汉道:“那就请他出面啊。”小丫头道:“可他出不了面啊。”马汉道:“为什么?”小丫头道:“他昨儿晚上死啦。”
王朝和马汉都吃了一惊。这个忠叔看上去身强体健的,怎么会好端端就死了呢。再三追问,这小丫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将门开大了些,道:“要不我带你们去找老爷吧。”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再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往里走。与昨日相比,府里多了一分阴森气息,叫人硬是在日头下觉出些寒意来。小丫头似乎也有所觉,只将二人引到书房,说老爷这时候定是在里面,便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马汉一把没拉住她,无奈地看向王朝,使劲冲房门使眼色。王朝缩着脖子,蹑手蹑脚靠近了,侧耳听了片刻,道:“奇怪,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马汉道:“那有什么奇怪,看书还非得出个声么?”王朝迟疑着道:“不是,我感觉就是没人。”
他这样一说,马汉也凑上前去,将耳朵贴在门上,果然听不见任何动静。王朝为了给他让地方,朝旁边挪了挪,却不留神脚底一绊,争些儿摔了,忙举手去撑房门。
却仍是摔了个狗啃泥,带得马汉也跌了进去。原来房门竟是虚掩着的,并没上锁。
两人头昏脑胀地爬起来一看,见严述趴在书桌上,似在睡觉。这可吓了一跳,连忙伏地请罪。重重磕了几个头,仍不闻回应,不禁奇怪。两人对视一眼,壮着胆子走近,想要唤一声。岂知走到近前,猛见严述脸颊下方一道黑色血痕,直蜿蜒到手边,把一张撕烂了的信纸染得斑斑点点。马汉颤抖着手伸过去一探,大叫一声,跌坐在地。王朝僵立在侧,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门外忽地喧闹起来,数十人匆匆跑过,为首一人冲进书房,大声向外面吼道:“在这里了!”随后让在一边。
人群两下里一分,一人大步走进,怒道:“大胆刁民,胆敢刺杀我县县尉!左右,与我拿下!”正是县令吴天禄。
衙役们哄地一声挤进,抖着铁链要来锁人。王朝马汉这才醒过神来,急忙退开了些,大呼冤枉。吴天禄自然不理,只挥了挥手。马汉急道:“兄弟,这可怎么?”王朝咬牙道:“你上次不过是撞见几个人便被判了死,这下子落在他们手里,还有生路?说不得,且逃出去便了。”说着哇哇大叫,冲着衙役们便打了过去。
他两个原也有几分功夫,王朝应试武科,多少还赢了一场。这般不要命地打将起来,倒唬得衙役们呆了一呆。只这眨眼功夫,马汉扑到吴天禄身边,积年砍柴练就铁也似的胳膊直直压上他颈项,大喝道:“都给我让开!”
吴天禄猝不及防,一下子惨白了脸色。他是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是这樵子对手。王朝趁乱抢了把刀,舞出杀猪般的气势,跟着喝道:“让开!”
两人直挟持着吴天禄退到严府外面。周边的百姓早就吓得没影,衙役们团团围了一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是且打且退,成了僵局。眼见日渐西斜,吴天禄腰酸腿软,又饥又累,实在撑不得了,便同他俩商量,说只要放了自己,便让他们走人。马汉尚在犹豫,王朝却哪里肯信,那柄刀始终不曾离开吴天禄脖子。
熬到天黑,衙役们点燃了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王朝和马汉叽叽咕咕商量一阵,命吴天禄遣散衙役,撤去火把。吴天禄依言发令,话音未落,后脑勺便着了王朝刀柄一击,登时昏倒在地。衙役们着急忙慌上前抢救,两人照着早便看好的缺口硬冲,一气奔了十数里地,总算借着夜色掩护,将追兵甩掉了。
这般一闹,浦江县是再也呆不得了。两人在县城外边躲了几日,悄悄摸回家去,想将马汉母亲接上,再收拾些细软,一齐离开。岂料家中早被烧毁,老母口歪眼斜,死在榻上。马汉大哭一场,未及收殓,外边又被兵士围住,竟是中了埋伏。
又是一番搏命,两人都受了伤,拼死抢了匹马,没命价飞奔出城。也顾不得方向,只是狠命抽马。直到马累得口吐白沫一头栽倒,两人滚将下来,才算歇了口气。
天下之大,却不知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