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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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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万花谷探访步知的时候,距离玉倾城失踪已经将近两年了。
霍卿云一直坚持认为他只是失踪,即使在颜采薇都放弃找寻的时候,他也依然固执地觉得,那个人是不会死的。
哪怕是“刹那千年”,哪怕是万丈悬崖。
那一年,他们在万花谷中结识了步知的师妹,据说最得药王一脉真传的花谷弟子南烛。那个小姑娘身高还不到霍卿云的腰间,眉眼间却充满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
霍卿云问南烛,刹那千年是不是真的无药可解。
南烛当时正蹲在药炉前挥着芭蕉扇,闻言站起身来,认真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毒是无药可解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绝不会有落单的一味药,也就是说,只要有毒,便有解的方法。”
霍卿云和叶展眉都听愣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说起来医学药理一套套的赫满茨。
杏林中人该不是都这么神神叨叨吧?
南烛接着又道:“所谓无药可解,是指有的毒药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解药,或者毒发的时间太快,来不及用药去解。你说的‘刹那千年’,便是在迄今为止的所有医书记载中,不曾发现对应解药的一种,故而世人皆避之不及。”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听到这里,两人又都沮丧起来。
如果有了想要保护的事物,相应的,也就会多了致命的弱点。
佛普渡众生,接纳一切忏悔,原谅一切不敬,饶恕一切杀戮,宽容一切罪孽。
但那些平白蒙冤而死的人,又有谁来拯救?
众生平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凭什么?
悟心从来不曾理解智慧王这样仿佛生而为恶,偏又有过人头脑的人。在他看来,一意孤行的人如果不知悔改,是无法听闻佛祖无上之音的。
但智慧王却可以。他不但懂得佛法,甚至还要比他道行更深。无量经文中万千箴言,他信手拈来,又掰开揉碎了重新打造,竟然浑似个金刚不坏的恶鬼一般。
悟心问,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智慧王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摇头道,悟心啊悟心,你这么多年的修行都到哪里去了?如果万事都要有个目的的话,佛祖传播佛法,又是为了什么?
悟心回答,为了拯救这世上万千看不破之人。
智慧王又问道,既然佛祖有无边法力,为何不直接让他们悟道,偏要费大力气传诵经文,美其名曰教化众生?
悟心冷眼看着他,反问道,依你看是为何?
智慧王抚摸着手上佛珠,慢吞吞道,你想知道,佛是什么吗?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告诉你。
趁着步知为叶展眉施针的功夫,霍卿云打马独自在万花谷中散心。
那时的水月宫已经重新投入了建设,泥水匠瓦工们来来往往,霍卿云从旁边经过,仰望了那高耸入云的建筑骨架一番。
楼下高台上,有一群工匠正在收拾刚从水月宫旧址抬出来的一批机关甲人,霍卿云的目光扫过去,在其中一个白发老者身上停住了。
若说是老者……他的动作举止却又并不显得衰老。
霍卿云不由走近了些,那白发的工匠搬着机甲的零件正站起身来,那张脸分明就是——
“玉倾城!”霍卿云失声叫出口。
工匠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头来。
没错,这张脸,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认错,这的的确确就是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妖孽玉倾城。
“叫我……吗?”工匠放下了手中零件,愣愣地指向自己。
这声音也同记忆中毫无二致。
只是,在他的印象中,玉倾城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神态的。
霍卿云想到此,跳下马来,仔细又打量了这人一番。
他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衫,整个人完全就是个万花谷中再普通不过的工匠形象。虽然颜容完全是玉倾城的样子,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翳,这好像使得他的眼神也不太好用了似的,对着霍卿云的方向用力眨了眨眼才对上了焦。
霍卿云试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肩膀,心中一凉,这个人竟然全无内力。
“你……”工匠看了他片刻,开口道,“我好像认得你。”
霍卿云转了好几个心思,忐忑地问道:“你是不是玉倾城?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谁?”
那人又颇费脑筋地想了半天,磕磕绊绊道:“我,知道,知道了,你是……霍卿云。”
霍卿云呼吸一滞,用力地抱住了他。
两年前,霍卿云在万花谷机缘巧合发现了人间蒸发许久的玉倾城,他似乎遭逢大变,不仅一头青丝尽数变成了白发,连带着性情也和之前大不相同了。问了水月宫的其他匠人,都说不知他的来历,平日也甚少同人讲话,似乎孤僻得很。
南烛听闻谷中竟然出现了从“刹那千年”威力下逃生的奇人,大为感兴趣,每天炼药之余都要围着玉倾城打转,仿佛能研究出什么惊世发现一般。
但可惜的是,玉倾城的记忆已经出现了许多不可修补的漏洞,问他失踪的两年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也只是语焉不详。
“我只知道,我是从这里出来的。”玉倾城指了指他脖子上的挂饰。
霍卿云定睛看去,才发现他脖子上多了一个小巧的暗金色葫芦,葫芦中间用红绳系着,悬挂在他的胸前。
“这东西叫壶天。”玉倾城道,“这里面……有一个世界。”
叶展眉十分忧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南烛却一脸深信不疑地看着那葫芦:“是什么样的世界?你是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的?”
玉倾城被她问住,过了半天摇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
再一次告别万花谷之后,他们将玉倾城送回了七秀坊。在颜采薇的悉心照料下,他这两年渐渐重新拾起了剑术,也慢慢恢复了之前的嚣张性格,说话不再磕磕绊绊。
除了眼神仍然有些不济,武功大不如前,又失去了许多不可找回的记忆之外,也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回了七秀坊不久,霍卿云在仙乐码头遇到了暌违已久的悟心。
“大师,你……”霍卿云意外地看着他。悟心已经不再身披袈裟,眉目间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却仿佛多了点沧桑。
悟心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阿弥陀佛,施主,好久不见。”
霍卿云回礼,道:“想必大师已经听说了倾城的事,他现在记忆有所缺失,已经……记不得你了。”他看了眼悟心的表情,迟疑道,“大师若想见他,不妨随我进来?”
悟心闻言垂下了眼,低声道:“不必了,贫僧……”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半晌方道:“贫僧这就走了。”
也好,也好。
我曾坚信冥冥之中,万物皆有定数,而你却打乱了这一切。
你成就了我所有的悟与不悟,我以为自己在痛彻心扉之中终于得道,但到头来我才发现,天意即使绕了几百个弯,也还是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玉倾城,江湖不见。
这世上有无数尊佛,无数菩萨,无数神明,但却只有一个你。
从洛阳城回到府中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了,这是天策府在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
霍卿云踏着晚霞走进了师父的房间,影子在地上被拉长,像是一棵久经风霜的松柏。
师父的房间一进门的台子上,放着一把断裂的长枪。枪身通体幽蓝夹杂着亮银色,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却显得格外黯淡。
很多人都曾经见过这把枪还完好的时候,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样子。一往直前,睥睨天下。
它曾经属于霍卿云的师妹,师父所收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亲传弟子。
师妹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沉默寡言而又干练的,虽然是女儿身,那股狠劲儿却往往能把许多男丁都远远甩到身后。在战场上更是所向披靡,横扫千军。
她就死在霍卿云面前,几步之遥。
倒下去的时候,她手中的长枪也穿透了敌人的胸口,那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刺出的一枪,随着她的身体倒在地上,长枪也应声而断。
枪身光采,自此不复存在。
每一匹狼,都懂得如何拼尽全力给对手致命的一击,即使在临死的时候也不例外。
师妹的墓地就在秦王殿后不远处的将军冢内,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一个明教弟子打扮的男子趁夜色而来,在墓前静坐半宿,天明前抽身离去。
他拥有绝顶的轻功与西域秘传的隐匿身形之法,将军冢夜间看守也并不严密,故此多年来潜入此地都无人发现。霍卿云第一次撞破的时候,看着男子戒备的目光与放在刀柄上的手,只轻轻摇了摇头:“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
男子愣住了。
霍卿云道:“你来祭奠我师妹,她必是开心的,你若是同我们讲清楚,怎会不放你进来?”
男子垂下了手臂,低声道:“不,她不会想见我的。”
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被谁掏空了心,痛到了极致,反而悲伤都无法张扬了。
春迟坐在院落门槛上,抱着膝盖入神。
这已经过去十几天了,自从师尊在冰室里昏迷被人发现后抬出来,到现在,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师尊拒绝了所有宫中医师的诊治,失去意识的时候也紧咬着牙关灌不进药去,若是清醒见了有人在身旁就会发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人都赶走。
师祖每日来探视,也坐不了多长时间便摇头叹气着出来。春迟看着,觉得师祖那历来心宽体胖的身躯也都急得消瘦了一圈。
宫中的大夫不行,他们便打算到江湖上去寻,只是那些来的名医也都无一例外地被师尊赶了出来。
春迟正苦恼着,忽然见一双脚在她面前停住了。
这是一双做工十分考究的翘头履,鞋上覆着黑色的轻纱面料,而鞋底则是暗紫色的。
春迟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冠玉般的温润笑脸。这个男人的气质干净得如同谪仙,她见过许许多多的美人,但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着高贵气质的人,在此之前却只见到过师尊一个。
男人眼底眉梢都满是笑意,见她抬起头来,便道:“请问,这里是穆道长的房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