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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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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者,觉也。
世间一切大智慧,不外乎看破二字。看破生死,看破爱恨情痴,看破权势浮名,超脱凡俗,大彻大悟。
悟心其实知道这个答案,可是本能地,他觉得玉倾城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更重要的是,他在修行了这么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也并没有真的看破。
只有当玉倾城纵身跃下山谷,以身引爆他们之前埋藏的炸药时,他才真的来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不可思议的疼痛感由内而外地滋生,渐渐侵袭了他的每一寸身躯。
被利剑刺穿的手掌也愈加疼痛起来,令人意外的是,他此刻觉得,再没有什么感觉是比这疼痛更美妙的了——不,还不够,再痛一点,最好能再痛一点!
只要疼痛到了极致,他就能完美地领略佛法的精髓,所以,还要更多、更多的疼痛才行!
清晨的藏经阁里,玉倾城抽走了他手中的经书,露出狡猾的神情,凑上前来。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躲开,然后湿润的触感就落到了他单薄的眼皮上,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玉倾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眼睛,轻笑道:“我实在不喜欢圣僧这样看着我,好像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似的。所以……你闭上眼罢。”
佛说众生,是非众生。
悟心痛苦地跪在了地上,心里同时被狂喜与巨痛包围着,他觉得快要彻底解脱了,那些想不通悟不到的道理,再也无法束缚他了。
这已经不知是他拜别少林寺的第几日了,他徒步从黑龙沼走到了融天岭,正在想着下一步还要去哪里,但是似乎又没有这个必要了。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了。
佛,是什么呢。
佛说,三千世界,是非世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么,了悟是非悟,善是非善,恶是非恶。佛……是非佛。
悟心看着脚下殷红土地,血一般的颜色,这一片不祥的嫣红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手,向他伸过来。
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沉香木,圆润沉稳的颜色。
悟心抬起头来,看向那个伸手过来的人,他竟然是认识的。
智慧王。臭名昭著的智慧王。
刚从酒楼门口踏进来的人长发飘逸,身上穿着显然是万花谷弟子的衣服,繁复的墨黑色与绛紫色布料层层堆叠,这沉郁的色调恰到好处地压下了男子俊美到显得有些轻薄的气质。
他身侧系着一个药箱,后腰却背着两把一黑一白的佩剑,一时间教人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个游医还是剑客。不过霍卿云却知道,他那两把剑并不是武器,只是普通的配饰而已,他甚至都不曾使用过它们。
初见的时候他问过步知,为什么明明自己并不使剑,却要一直背着这两把。当时步知回答道:“此物乃是一位故人相赠,我同他已不能江湖再见,故而时刻带在身边,作个念想。”
霍卿云听出他话里有故事,倒也未再多问,只道:“看样子是好剑。”
步知道:“的确如此,我还想过为何偏要送我这用不惯剑的人,那人却说,这两把剑的名字同我有缘。”
“哦?”霍卿云觉得有趣,“这两把剑叫什么名字?”
步知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剑鞘,那一刻他的眼神竟然让霍卿云想起了在某个西子湖畔的夜晚,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温柔的玉倾城。
“不知名。”他回答道,“这两把剑就叫做不知名。”
叶展眉从三楼栏杆探身出去,热情洋溢地向楼下挥了挥手:“步大哥!”
整座酒楼的人纷纷侧目。
霍卿云十分头疼地把他拽了回来,好在步知已经看到了两人,便上楼来同他们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步知笑弯了眼,“我原先便想着此次路经洛阳城,或可见到你们也说不定,倒真被我料到了。”
叶展眉拍了拍桌子:“相逢即是有缘!今天我请客,小二,拿酒来!”
步知道:“叶公子还是这么有活力。你的手恢复得如何了,让我瞧瞧。”
叶展眉依言伸过手去,步知上下看了看,笑道:“看起来很不错,阴雨天可还有痛感?”
“还有一点,不过没关系。”叶展眉收回手道,“都是多亏卿云每天替我搽药!”
“那是因为你自己根本不记得。”霍卿云把最后一个剥好的虾丢进了他碗里,看向步知,“步兄,这里的油爆河虾堪称一绝,一定要试试,我再去要一盘来给你尝尝鲜。”
三年前那场变故之后,霍卿云带着叶展眉去了万花谷求医,在那里结识了离经易道运针如神的步知。这几年来,他们也每年都会择日回去探望这位妙手仁心的医师。
那一年,霍卿云也已经是名震一方的将军,从那时候起,他便将叶展眉带在了身边。自然,他们便也不再需要所谓归期的约定,维持了六年之久的花生米仪式,也至此终结。
广德元年,丰王被赐死。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用祖父的人脉,用最短的时间挖出了成都私狱的涉事人和丰王之死的幕后黑手,拔除了朝廷中埋得最深的几颗钉子。
万花谷中,总是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这样的地方,好像也能让人的伤病不知不觉就好了几分。
步知在仔细清理完叶展眉的伤口之后,道:“这双手,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叶展眉霍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霍卿云蹙眉道:“是否还能再使剑?”
这很显然是叶展眉最关心却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步知看了看两人的表情,道:“恕我直言,能再拿起剑来,便是万幸了。”
霍卿云看着叶展眉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房门。
如果说叶展眉是个简单得可以一眼看到底的人,那这话倒也没错。只是不熟悉他的人,都常常以为他一直都是看上去那样善良心软,浑身上下充满了破绽的样子。
其实他不是。
在他莽撞冲动的外表之下,深藏着异于常人的坚韧与强大,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会真的打败他。而霍卿云唯一一次见他落泪,便是在那次伤愈后,他第一次拿起剑的时候。
小时候双手被重剑磨出血泡,或者学轻功被摔了个四脚朝天时,他没有哭过。在名剑大会屡屡落败,又或在野外被人追杀时,他也没有哭过。在见到当年弃他们母子而去的生父时,他都没有哭,即使在见到茜草的惨死后,和得知玉倾城的死讯时,也都把泪水强忍了回去。
他被欺骗、背叛,也被陷害过,在风雨飘摇的国家和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脆弱和悲伤的时候,但他从不曾感到绝望。
以心为剑,是为藏剑。
只要手中有剑,就还可以再战。
霍卿云远远地看着他坐在台阶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双手握成了拳又松开,终于走了过去半跪着慢慢环抱住他。
叶展眉的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是烫的。
他将下巴搁在叶展眉的头顶,没有低头去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一些:“你想要他们死吗?”他问,“害你的那些人,你想要他们死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霍卿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忽然感觉他抵在自己胸前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唐子铭忍无可忍地转过身。
“哎呀呀,这就生气了啊。”耶律雪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唐子铭怒道:“大骗子!我不听你说话!我现在要回唐家堡了,你别想进来!”
耶律雪抑扬顿挫道:“哦——唐家堡啊,你确定我进不去么?”
“你当然……”唐子铭刚想反驳,又想起这人在江湖行骗多年,玲珑手段绝不是常人可想象的,若是她真的在唐家堡中有熟识之人这也难说。
真是见鬼,丐帮中怎么会出了这样长袖善舞又油嘴滑舌的情报贩子!
唐子铭又一次打定了主意不理她。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了唐家堡门前,唐子铭回头瞪了他一眼,便往里走——这一处入口机关重重,我看你如何飞得进来!
没走几步,却撞上了唐傲骨带着几名弟子正打照面来,唐子铭连忙低下头:“师叔。”
唐傲骨冲他点了点头,诧异道:“咦,这是……小雪?”
唐子铭背后寒毛一立,马上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耶律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啊,这不是傲骨大叔吗,你这是要去哪?”
不是吧!唐子铭用十分惊悚的表情看向耶律雪,对方一脸轻松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唐傲骨道:“听闻有人在山下作乱,动静还不小,已经有不少村民来报了,我今日带些弟子前去查看。你这是来我们堡中做客?原来你同子铭也相熟。”
耶律雪一手揽住唐子铭的肩膀:“是啊,我们都打算要订婚啦,大叔到时候来喝一杯啊。”
唐子铭只觉得她身上的酒气都往鼻子里钻,偏偏自己还不敢闪开,实在是苦不堪言。
“一定一定。子铭可是我们堡中年轻一代的俊杰啊,应当早日同兄长说说,隆重操办才是。”唐傲骨笑笑,“那子铭,你先带客人进去罢,我还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
待到唐傲骨一行走远,唐子铭立刻把她从身上拨了下去:“离我远点!你怎么会认识我师叔?你这次来唐家堡到底怀的什么心,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说!”
耶律雪不慌不忙道:“我哪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是为了来跟你成亲呀。”
“成个锤子!”唐子铭气冲冲地走了。
耶律雪捂嘴偷笑了一阵,便拔腿跟了上去。
步知吃饭的样子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或许这也是因长期施针修炼来的气质,永远稳定,安宁,任何外物都不能打乱他行进的步调。
霍卿云已经吃毕,慢慢品着杯中醇酒,道:“步兄是否此行仓促,故而都未知会我们?若是早知道你来,我应在府中设宴招待才是。”
步知道:“正是如此。若有机会,步某倒也想去见识一番重建后的天策府,想必更是气度恢弘。”
叶展眉:“确实比以前更壮观了!下次来的话一定要提前来个信啊。”
步知笑着应了,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药箱里翻出了一个小瓷瓶来,递给霍卿云:“这是我去年制的活血健骨膏,改了一下配方,可以试试会不会对叶公子的手更有好处。”
叶展眉:“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两人谁也没理他,霍卿云道了谢便接过来,问道:“步兄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派人送你一程。”
步知放下筷子,道:“不必麻烦,华山离这里也不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