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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怨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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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融回忆录
二,怨恨。
(一)。
我坐在黄昏的阳光下,黄昏的阳光照在我纷扬的头发上,雪一样地返照着白光。
我像一棵干枯的老木般忘记了动作。我确切地知道我已经老了。
我记不起许多的往事,但是我却分明地记忆着童年中那一幕幕难忘的悲伤和欢乐。
我一定是个怀旧的人,才会忘记了现在,却仍然清楚地记着过去。
流年似水,人生易老。现在的我重新惦念起当初的年少轻狂,泪眼中,仿佛就在眼前。
当我和辛融渐渐长成少年,属于我们的欢乐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来得那么猛烈,来得是我们任何一个人所无法承受的重。
巨变摧毁了本来的一切,我们来不及准备,来不及面对。于是友情被血泪斩断,怨恨成了连接我和辛融之间的锁链。
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对我们这个大家院里每一个人来说都是。
余阿姨死了。
毫无预兆地,我听到了这个消息。
震惊不暇,放下碗筷,我匆忙地去找辛融。
我很担心,心里七上八下,慌乱得有些出奇。
我隐约有种极不好的预感,余阿姨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忽然就死了呢?还有辛融,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最爱的母亲死去了,他要怎样承受这个致命的打击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心里也愈发地慌乱了。
我一路奔跑着,闯进辛根叔的房间。
我想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辛融在哪里。可是我连一句话也没有问出口。
辛根叔正对着门口坐在破布的床铺上,呆呆地看着,就像一块石头。
这几年,他越发的干枯衰老了,身体也再不如从前,往年对他十分满意的父母,现在已对他颇有些不满了。
他看见我推门进来,便对我喊了一句:“在你爸爸那里。”
我怔住,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眼完全无神,像死鱼般深陷了眼珠,也像死鱼般半张着嘴。
我忽然觉得他真的很像一条死鱼,令我心生厌恶,又令我感到同情。
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但我想,他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吧,毕竟死的是他的妻子。只是,他好象落满了灰尘的双眼,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的了。
我又一路奔跑着往我父亲那里去。仍是迟了一步。
我赶到时,人都散了,散得很匆忙。纷纷乱乱的下人,如一群蚂蚁般地进进出出,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个下人对我喊:“小少爷,你怎么才来?老爷被辛融那小子刺伤了,用镰刀,太太们都急坏了。”
我又怔住,忽然间有种好象天下大乱了的感觉。
我的父亲的却被辛融割伤了,伤在手臂上,伤口很粗糟,让我想起割草用的钝口的锯齿。好在只是轻伤。
父亲为此相当恼火,叫了全部的家丁去抓辛融。
我的母亲和两个姨娘都在一旁哭哭啼啼,不要说父亲,连哥哥和我都已听得十分刺耳了。
我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得知父亲无恙,我便问::“辛融人呢?他在哪里?”
“跑了。”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哪知道他在哪儿?要是知道,我早就去一枪崩了他。”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我的父亲是名军官,他是真的有枪的。我虽没有亲见他开枪杀人,但这种传闻却是很听过几回的。
我没有想到辛融和父亲之间,竟会结下这样的仇怨。可是为什么呢?刚刚听到余阿姨的死讯,难道辛融是以此为我父亲的过错,而仇恨了他么?
我不敢问父亲这究由,便去问母亲。
母亲开始敷衍我,可是她是个唠叨的女人,无论什么秘密都很难保守。
我终于从我母亲那里得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说话。她说:“你余阿姨的死,其实是与你爸爸有关的。”
我再问,她便不再多说了。
父亲对于余阿姨的心思,我是一直知道的。自从余阿姨到了我家以后,父亲对于母亲的宠爱就明显地不如从前,母亲的唠叨也明显得多过从前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如母亲所说,父亲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反而愈想念了。我也隐隐地知道,这七八年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余阿姨放手过。
因为和辛融靠近了的缘故,我和余阿姨见面的次数也多起来。虽然每次都只是打招呼的简单几句话,但是余阿姨给我的印象是一向温柔恬静的,只是不爱笑,除了对待我的父亲极冷漠以外,是很亲切的一个人。
我心里总怀疑她还存在。好好的一个人,怎会说死,便真的死去了呢?
后来便看见了她的棺材,同时听见了下人们在私谈。
是阿旺在说,他说昨天夜里我父亲叫余阿姨去了,还是他去叫的人呢。
别人便问他:“叫余嫂儿去干什么呢?”
“这我哪知道?”他白起眼睛来,好象有些不快乐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么?”别的人只顾好奇地问。
“后来么,后来就听见屋里吵起来了,好象还打了架,又哭又骂地,一直闹到半夜。”
大家于是很满足而且更好奇了,把他团团围着,都睁大着眼盯着他的脸。
他也觉得好象面上有了光彩,便扬起了脸,溅着唾沫说:“我是服侍老爷的,你们知道。我就在外面听着,那是很清楚。啊呀,那骂得凶那。”
大家的眼就瞪得更大,好象一群发亮光的灯泡。
“啊呀,别看余嫂儿平日里和气着,昨晚那骂得凶啊.....”他仍是这个话。
大家便开始不耐了,然而阿旺是不肯再轻易开口了。
直到有人忍不住开口来问他后来又怎么的,他这才好象勉强并且得意地开口:“后来就跑出来了呗。”
他忽然伸手摸了一把下人阿芳的衣襟。阿芳是我家里最年轻的女仆,但是也有三十多岁了,只是还没嫁过人。
“你干什么?”阿芳吓了一跳,往后退开足有三米,双手护住胸前。
阿旺便不屑地又神秘地说:“余嫂儿跑出来了,衣裳都没扣好呢。她只是跑,我还差点跟她撞到。那会儿,我哪想到那么多,她会去跳了河了。早上才捞起来,身上都泡白了。”
他忽然又伸出手想去摸一把阿芳,然而阿芳往后逃开了。
“流氓!”远远地听到阿芳的哭骂声。
大家便都含蓄地无声地笑了。
然而问辛融的去向,又还是没有人说得出。
我预感到将有危机降临,沈家大院的头顶上是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大雨就在这个黄昏,在我们的慌乱中忽然降临,如瓢泼,直下到深夜。
第二天,又是大雨,无人外出。
第三天,阴云,可以外出,然而无人外出。
第三天,晴。为余阿姨草草发丧。葬礼上,辛融没有出现,也没有人在周围看见过他。
......
第七天,辛融仍然全无消息。
有人认为他一定是离开了小镇,因为得罪了我的父亲,是无法在这个镇上立足的。他只有逃,只要走。
但是我了解辛融。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但我了解辛融。
他是怎样一个嫉恶如仇,有仇必报的人呵!他绝不会放过我的父亲。
我胆战心惊着,我惶恐不安着,我时时会做噩梦,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向我的父亲,去看他是否平安。
我害怕听到枪声,连鞭炮的声音都会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真的希望辛融已经离开,希望他和父亲永远不要碰面。可是我又想念他,我很想见到他,我时时刻刻为他担心受怕。
所幸,七天过去,一切平安。
第七天晚上,父亲到了我母亲房里过夜了。
没有人想到,绝没有人会去想,辛融就一直躲在我母亲睡觉的床底下。
他没有逃离,而是为了报仇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不吃不喝忍受着,只为着一点希望,一丝机会,就在我母亲的床下躲了七天。
那一夜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撕杀,我不幸而亲眼看见了,也亲身参与了。
那时已到了深夜,我无眠,忽然被隔壁房里传出的惨呼声惊动了。
我一直担心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心惊肉跳着冲出门去。
隔壁就是我母亲的卧室,我一直习惯住得靠近它。
我闯了进去。
如果那夜没有月光,我不会亲眼看见那惨痛的一幕。然而月光很亮,亮得让我怨恨它。
我的父亲,手臂上插着一柄生锈的弯刀,血已经染红了整条臂膀。我的母亲像疯子一样缩在床角里尖叫,声音沙哑得像一只老乌鸦。
而我的面前是一个人的后背,消瘦的坚实的后背,我所熟悉的。
我看见他扑向我的父亲,却轻易地被甩开,撞倒了一面穿衣镜,镜片碎裂飞溅,声音听来清脆而绵延。
我父亲冲向衣柜,没受伤的右手上摸出了一柄灰黑色的手枪。
“不!爸爸!”我惊呼着冲过去,拖住了他的手。“不要杀他,爸爸,不要!”
“方华,你走开!”父亲对我吼道:“快走,这很危险。”
“不,爸爸!”我死死地拖着他的手,用尽了我的全部力量。我的哭喊声听来竟比我的母亲还要沙哑。
“你走开!”父亲用力甩开了我,我拖着他的睡衣衣角跌坐在他的脚下。一个人影忽然擦过我的身旁,就像一阵风,忽然又停顿,停在我的面前。
一瞬间父亲静止了,我静止了,辛融也静止了。
他的背影从我的眼前完全遮挡了我父亲的身形,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好象失了神一样。
从他们的身下,我看见有一串暗红色的珠子像穿了线一样,从父亲的腹,沿着一截闪亮的可以照见我的眼的东西,滚动着,最后滑落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是温热的。
我看见了我的眼,我知道了,那是一长截镜子的碎片。
很短的几个瞬息,我忘记了我自己,忘记了所有。
我看见手枪从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滑落下来,掉在我的脚下;我听见辛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喊,突然向前冲去,推着我父亲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他一手擒着我父亲的衣领,一手拔出了那条尖利的血红的镜片,悲呼着朝我父亲刺下,一下一下,直到将我父亲的胸口刺得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我父亲还迟迟没有断气。他那时扭曲的恐怖的面部表情,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可怕的梦魇。
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我听见母亲的惨呼声几近疯狂。我抢起地上的枪,对着辛融的后背尖利地疯狂地喊叫:“住手!住手啊!”
他已疯狂了,我也疯狂了。
直到手中的枪发出一声轰鸣,震痛我的双手,我的眼睛完全被眼泪蒙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二)。
我躺在人声喧闹的船板上,望着头顶恒古不变的深邃的夜空,听着船底潺潺的流水声。
我知道故乡远了,长江奔流,上海近了。
我奔赴向千里之外的上海,我相信那里会有我所想不到的新的生活。
我不能怀疑,也不敢怀疑。若是不这样坚信着,我真怕自己会疯狂掉。
我已经不能再留在故乡了。
我的伟岸的慈爱的父亲死去了,就像我曾经的小白马一样,再也不会站起来了。辛融呢?他离我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我亲眼目睹了我最珍爱的朋友杀死我最亲爱的父亲,我的天堂瓦解了,我堕落入地狱。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疯狂死去。我先前说过,我已习惯麻木,我能催眠自己,不忘却伤痛,却不去想伤痛。
直到父亲出殡的那一天,我木然地跟着棺材和人群走出自家的大门,恍忽间回首,第一次正式面对着沈家大院高大的门楣。我才终于发现,从我出生至今的这许多年来,它早已剥蚀了檐角柱头上浮夸的雕栏,淡褪了门楣墙壁上炫耀的朱红,倾斜了屋角,残破了瓦片。
它已颓唐,不复记忆。
我想:一切终究是改变了,我的父亲终究是真的死去了,辛融终究是真的离开我了。
我听着母亲和两位姨娘无病呻吟地一路号哭着,我也觉得很想哭了。可是我号哭不起来,我只是无声地悲痛,无声地落泪。
我想:哥哥在干什么呢?
哥哥成了沈家的当家人。
他是父亲的长子,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母亲想为我争取分到一分,可惜是徒劳,没有一个人帮她。
父亲生前,我们母子得到的东西最多,连嫉妒和怨恨都是一样。现在父亲不在了,连下人都已认准了我们母子没有再出头的盼头,纷纷投到大姨娘那边去了。
大姨娘是哥哥的母亲,现在他们才是正主儿。
母亲也已明白这变更,偷偷哭的时候也多起来。近来她的身体也不好了,总是很憔悴,都是父亲死的那天晚上给吓出来的。
我觉得这些事很烦,烦得我要发疯。我于是很害怕看见母亲,她老是对我哭哭啼啼,抱怨她的命苦,然后就咒骂辛融是魔鬼。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都是命。”这一句便尤其使我不胜其烦。
我有时候会觉得她很讽刺,她究竟是恨辛融杀死父亲呢,还是恨辛融毁了她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也许这个世上真正爱父亲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好象父亲最爱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一样。
我们母子忽而在沈家好象变成了外人。遭了半年的白眼后,终至于被赶出家门了。
大姨娘冷言冷语地说家里的房子太挤了,在外面给我们租了一个两间的小房子,要我们搬出去住,说还是跟家里一样的。她付了第一个月的房钱,以后就再也没见她付过钱了,我们就这样和沈家彻底分家了。
我没有看见哥哥的面。
我不知道哥哥是否也同样绝情到如此地步。我们是兄弟,兴许他会念及手足,说服大姨娘,接我们回去的。然而我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消息。
唯一确切知道的就是:自从父亲死后,我们的家道就每况日下了。
刚搬出去的那天晚上,母亲哭了整整一夜,骂大姨娘心狠手辣,之后照例是骂辛融。
我坐在新家门口的一棵老柏树下,我的眼前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衰败的黄草,我听着母亲的哭声和骂声,我忽然觉得一种锥心的痛楚和刻骨的怨恨。
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甚至失去了再懵懵懂懂过活的权利。我必须要面对所有这一切。我有很多人要怨恨。
第一个便是辛融。
我从来没有这样仇恨过一个人。忽然之间,他就由我亲密的朋友变为了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将我所遭受到的全部悲痛,委屈,无助,迷惘和绝望都归咎在他的身上。他给了我最快乐的曙光,却又一手毁了这一切,将莫大的苦痛加诸于我。
我恨他,我恨入骨髓,我恨不能咬他一口,将他活生生咬死在我的齿牙下。
然而我终究无法咬他一口,他早已远离了我,我看不到他。
我便又恨起哥哥,恨大姨娘,很余阿姨,恨母亲,连父亲我都恨。
母亲知道她的哭骂声我听得见,便哭骂得更大声了。
这于我又是一种难言的折磨。我宁可自己哭,可是,母亲的痛哭,于我的心里却是加倍的痛苦。
我无法承受之重,我便逃避了。
我一路想着,我的温良的美丽的母亲,何以因为生计的变坏,就变得如此像一个泼妇?进而又想到,我的温和的善良的辛融,何以因为母亲的死,就变得如此残忍而可怕?
那一夜,悲呼着不停地刺杀着我父亲的那个人,血红的双手,血红的双眼,那是谁?
忽而想到我自己,一向优柔的懦弱的我,又何以因为仇恨,变得如此愤世而嫉俗?
我快步走着,在枯黄的野草间奔走,似乎想冲出一种沉重的束缚。可是我不能,我的耳边回响着父亲死去那时刻,辛融悲愤的痛苦的号叫,像一匹受伤的狼。
我想,他是终于将他的深入骨髓的悲痛和仇恨转交给了我了。
(三)。
我已经只拥有母亲了,但是母亲也离我而去。
我的母亲是一直颇有丰姿的。到我父亲死时,她也还是不到四十的年纪,仍是个不难看的女人。
一个卖鱼的半老的胖子愿意娶她,只是他比我母亲还大了十岁。因为是改嫁,所以不能明媒正娶,只要我母亲带上嫁妆,跟着他去就算完了礼了。
我的母亲是无法挑剔的。在那个年代,那个小镇,一个寡妇遗孀,还有男人要她,她就该庆幸了。
她也得为自己打算。她的皮肤已不比往年光滑了,眼睛也皱了不少,近来连病也多起来了。
她自己叹息说:“再过个几年,我白送给人也没人要了。”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我当时已经满十八岁了,已不能再跟着我的母亲去她的新家里寄活了,我也没有权力要求我的母亲放下她的打算,为我想想。
母亲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但是我说:“我去念书吧,去中国最大的城市念书。”
母亲的眼里便发出了光。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但是对于读书,她却有一种奇异的情节。
她是个习惯了依靠别人的女人,她自己是靠不住的。然而她对于我的爱却是同样伟大而深切的。
她将她毕生的积蓄都留给了我。她从来没有离过身的首饰盒,精巧华丽的盒面,她拉过我的手,缓慢地用力地按在上面。
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沉重而轻微的颤抖着。她的眉眼间有泪滑落,温热的,打在我的手背上,有点痛。
然后她就走了。
没有亲戚,没有宾客,甚至没有迎亲送亲的人,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半老的胖子,站在石桥的另一头。我的母亲边从我的身边永远地走开了,我只能看着,默默地。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母亲了。直到她与我分离了许多时日,我就孤寂了许多时日之后,我才忽然察觉到:先前母亲所谓的烦人的唠叨,此时也变得像梦一般令我怀念。
我想念母亲,我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但是我已经不能去找她,我们娘儿两只有各走各的路了。
(四)。
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和我是最受宠爱的。父亲每每地给些零钱,我其实都沾不到手,全被母亲没收了去,说是替我存着,将来兴许用得着。
我很不以为然,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直到终于自己一个人了,终于要独立地面对一切琐事和难题,第一件便是生计问题。
打开母亲留下的首饰盒,满眼的金珠玉串,和散布的沉甸甸的银元,我几乎被晃花了眼。
直到这时,我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持家有方。可是,已经太迟了。
活的问题是解决了,母亲留下的东西已经够我一个人找不到工作过活几年了,接踵而来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我怎样活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却是比活不活得下去更难以想清楚的,甚至连从哪里开始想也是问题。
我便终日里什么也不做地只想着这件事,我想遍了所以我会做的事情,然后才恍然发现,我会做的事除了花钱,竟没有一件能赚钱的事。
两个多月间,我搬了五次家,几乎搬遍了小镇的四个方向。我觉得自己已经和“颠沛流离”越来越近了。
然而无论搬到哪里,都没有看见过友好的目光。很多人一听说我是沈松亮的儿子,便全都像瘟神一样地躲开我。这令我很是不解而且气愤。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经过一家小酒肆时,意外地听到了里面有几个酒客在谈到我的父亲,酒沫四溅。
一个说:“沈松亮啊,该死,那死得好!”
另一个说:“他死了哪里就够?他应该全家死光死绝才对。”
有人问:“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把他宰了?”
有人答:“听说是他自己家的下人的儿子。那小子也真够大胆,捅了几十刀才逃的。反正会杀人的,也不是什么好鸟。”
马上有人响应:“对对对。反正沈家出来的,都没他妈什么好鸟。老子畜生,儿子小畜生。咱们啊,离得远点准没错。”
店里的客人皆以为是,或嘴上附和,或表情附和,气氛十分热烈。
忽然有个人看见了外面的我,叫了一声:“沈方华来了!”
满店的人立时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已经落荒而逃了。
我像逃避着身后追逐的洪水猛兽般一路奔跑着,冲进自己的房间。然而洪水和猛兽仍然追逐着我,追进我的心里。
我怎样也无法理解,我的伟岸的慈爱的父亲,何以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沦为了可恨可贱的畜生?
哥哥和大姨娘他们便骂了吧,可是我和我的母亲呢?莫非我们也曾与他们结下仇怨么?实在可恶!可恨!
我觉着我出离了愤怒了,以至于最终气愤到号啕大哭了。哭过之后,我又好象阵雨过后的空气,又愈加清醒了。
我似乎又明白了另一件事情:这个小镇,我的故乡,已经再也容不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