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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梦冷黄金屋 知音世所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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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的光阴匆匆地渡过了。在最后的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许多人许多事成就了一桩令后人唏嘘的历史。若没有这段往事,那个颇有些草莽意气,风流倜傥东北少年郎绝成不了后人想往中的少年英雄,我们也不会知道有一位终日秀在旗袍里,讲着一口漂亮的美氏英语的女人会在如此男人天下里用她的高跟鞋踩出孤身救夫的逸事来,还有一位当时最英秀俊雅的美髯男子,用他的非凡的交涉能力使两种不同的思想终于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成就了握手言和的美事。
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金陵城近郊的机场翩然飞降一银燕。自此日起,那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壮年少帅便开始了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幽囚生活。蒋委员长曾屡次对戴雨农提到纪衍儒睚眦必报,是少壮派中最难招降的,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戴雨农在短短的十余日间先至南疆,稳住了纪少,又飞至西北,用舍身之姿向他的心中领袖表明了自己的忠臣之心,终于化解了身上的两重危难,并取得了蒋委员长的最高关怀——信任。
金陵城中,苍翠浓荫轻掩凄凉小屋,只几日囚者与被囚者便已互置,戴氏对少帅态度殷勤有加,出了小院,却又叮嘱执枪人好生看守,不得有失。
所谓经得事方知人情冷暖,蒋氏自西安回来,各人动作都在头脑中存档。南疆的纪衍儒竟未做出落井下石之事,着实地让他迷惑了很久,因为他极是自信,臆度纪少是地方军阀中最有实力之人,换作是他,如此大好机会,绝不会错失。于是防纪少的心便懒散下来,次日便拟了声明,对纪总司令自是又做封官加爵之举,并一再邀他至南京,许他以军事委员会副主席之职,竟是把对张少帅的好一厢情愿地加在了纪少身上。
纪少一念之间,失了谋划了很久的夺权良机,也懒散起来,对他只是不理,回电只写了一句话:“抗日之时,我必当先。”回他一个软丁子,也暗喻着自己与被囚的张少帅有着共同理想。南京之人见到,知他无争权之意,自然一切都好,越发器重起来,一力地邀请不歹起来。
梧州城中的纪帅府里,已绑好的行李又被打散,一屋子的人忙忙碌碌,陈维晨不知为什么事在生气,一张芙蓉般的俏脸整日紧绷着,下人们被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小婵本是以她的知心人身份来到,却哪里真的知她心来,便也躲得远远的。忽见一个仆人跪坐在地上,打开一个包裹,那里面竟赫然是一把古琴。
小婵死死地看着,心跳蓦地加速起来,快得如擂鼓一般。那琴远远儿地看着,漆色端庄富贵,龙鳞般的断纹痕都在她眼底。
那仆人端着琴走到陈维晨身边问了两句,陈维晨极厌恶地扫了眼琴,大声说:“这可是你们总司令的宝贝,碰坏了可小心你们的脑袋。先放到西厢的书房里去吧,他回来自会寻去。”
仆人小心应着,越发小心地抱着琴,直向西厢去。小婵的眼神便随着他走出去,沿阶走下,整个人消失在青黛色的纱窗外。正赶上玉坠儿过来,扯了小婵的衣袖,小声说:“小姐,这儿灰大,脏得很,而且人家收拾家什细软,我们也不好看着,还是回房吧。”她听着在理,便挽着玉坠儿走开。
到了晌午,大家吃了饭,都寻地儿睡午觉去。好大的一座宅子,清静得仿佛一切都入了画,静止了去。小婵思着那琴,哪里睡得着,只穿了随身的窄袖短褂衫裙,散发梳了条松松的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她一路来到西厢房,见那琴被端端正正地供在龛上,好一阵的啼笑皆非,走上前把琴取下来,轻轻地翻转过来,只见那琴腹果然刻了“绿绮”二字。她抱着琴发了会呆,想起睹物思人不外如此,而他已有新人在身畔,自己纵要怨,也只能怨无赖的命运罢。想起那日戴雨农至帅府,他那痛极恨极的样子,她便伤心起来,最恨那时间,由她自在来去,却不肯倒转,还她一个相逢未嫁时。
她长长叹惜,把琴放在一旁的红木八仙桌上,双手轻抚慢捻,信手地拨了几个音。那音儿轻轻地回荡着,于那寂静中凭添了一份空旷绝世之意。她歪着头想了想,满脑的绮思与幽情,想着想着便嘴角噙了淡淡的笑,轻弹浅唱了起来:
“难分真与假,人面多险诈,几许有共享荣华,檐畔水滴不分差
无知井里蛙,徙望添声价,空得意目光如麻,谁料金屋变败瓦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雷声风雨打,何用多惊怕,心公正白壁无瑕,行善积德最乐也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注:许冠杰《浪子心声》
她这样自弹自唱,想那歌词中的种种,若学得了岂不少了许多忧愁伤怀,便反复地唱咏起来。这孔小婵的嗓子,不若施兰乔沙哑低徊,却有着少女的单纯情怀,唱到“命里有时终须有”时,仿佛笃定可以拥有快乐的人生,而唱到“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时,又象是少女无忧无虑地说笑着一般。她想这样甚好,便一力地唱咏了起来。
粤桂之地的晌午天,太阳是黄黄的一轮,阳光晒在阶前的青草上,方洒的水便蒸腾着消失在那缕淡黄色的空气里。
纪少正和□□走进来,听到声音,整个人便是一呆,恍惚在正午媚惑的阳光下。他不使□□跟随,缓步走向西厢去,立在雕花的窗下,听了一会儿。便是一叹,嘴角现出孤寒一笑来。扭头看那窗内,少女着素色的褂衫,挽着一条松松的辫子,举手投足间全是娇憨态度,仿佛是旧相识,却远远地在明黄色的少女情怀里,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几次想要走进去,问那少女哪里学来这样的唱法,却还是觉着无聊,终于扭转身离开了。那歌儿却不肯离开他,一声声地仿佛在柔柔地劝着:“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他便恍惚着,想起曾经的那个女子,于暗暗的市井戏台上,也是这样一遍遍地吟唱着,“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得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这样走回到正房厅里,一抬头见陈维晨立在楼梯上,俏生生的脸儿绷得紧紧,双眉紧蹙,这表情他极熟,觉得疲累不矣,便垂着头不作理睬,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
陈维晨却是攒足了气恼不甘,刚刚她一路看着他竟也会被琴声吸引。无论为着那琴,还是弹琴的人儿,都伤害了她的骄傲,这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今天她倒是要与他好生地算上一算,自从嫁给他,除了成为赫赫有名的纪帅之妻外,他倒底给过她什么?
***
西厢花厅中的孔小婵,反反复复地弹奏着那曲《浪子心声》,弹到最后,怅然满怀。忽想起前世曾于深深夜下弹奏《似是故人来》,唱到“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纪少坐于一旁,似睡非睡,一双看尽浮华的眸子闪烁着迷梦之意,于醉梦中生生地消受下了她那狠心死别之词。而她又唱到“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这一世便真的携着警醒后的一片痴心,抛掉现世中的安稳,抛掉繁华盛世的羁绊,挟一身的孤勇而来。
她这样想着,手指便下意识地拨动起来,竟弹起了那曲《似是故人来》。那前奏来来回回地弹了几遍,忽然清醒,连忙把那琴抱回原处放好。虽有不舍,可是心中的那份理智告诉她,若使孔小婵弹唱出施兰乔的歌儿来,天下便大乱了。
且从来《聊斋》只在纸上,而她亦非狐非鬼。
于是走出西花厅,绕回正房来,隔着远远的,忽听到陈维晨的声音,如同自那半空中抛下红豆,黄豆,绿豆,扁豆,豌豆若干,劈头砸下。她被一下子砸懵了,半晌才缓过来,意识到自己非在梦中,现实非常严酷。
她从那纱窗向里看,只见陈维晨手持一只马鞭,愤愤地立在楼梯上,阻着欲上楼的纪衍儒大发厥词:“你本不必娶我,既然娶了就该遵守诺言,你应当还记得我们成亲的那天晚上,我请求你一定要为我报父仇,你说什么,你说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可是现在呢,大好的机会你就这样送掉了。几天前,军队都一心地整装待发,就等你纪总司令的一句话,可是你呢,骨头竟这样软,居然自己先怯了。好啊,现在你是堂堂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了,你满足了吧,你把所有的仇都忘了是不是。”
纪少由着她发作,只是不言。小婵为他不甘,也恨陈维晨竟不了解时局中的奥妙,把他当成是趋炎附势的人。
“早知如此,我当初必不嫁你。以我之人品,深深爱我的人大有人在,何必与一个死人争夺那毫无价值的东西。这么多日子了,你内心中可曾真的放下过她,想想我的好。我求过你,不需忘记她,只需心中有我,你可曾给过我一句承诺。你连骗骗我都不愿,我何苦再为你忍耐,为你这无情无义的人生孩子!”
她吼得声嘶力竭,小婵亦听得心底生寒,隐隐觉得不妥。只听陈维晨续道:“这个孩子!是谁的?你这样子忍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就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是谁的?……你当我不知道吗?……那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醉的,你口口声声喊的都是她的名字!你是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当成是你和她的骨肉!”
小婵听着,只觉天塌地陷,仿佛已万劫不复。
“你欺我太甚。我也不想再与你缠斗下去。真的爱那个人,为什么不随她到地狱里去?”那陈维晨大声叫骂着,全身颤抖,忽地抬起手来,反手一鞭就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纪少抬手反握了她的手腕,她一力地挣扎着,一脚一脚地踢在他身上,便似疯了一般。纪少只是不言,托抱着她的身子欲拉上楼去。
小婵见他们扭在一处,又是担心又是慌张,奔了进来,却只能焦急地立在厅中,无计可施,那陈维晨见她跑进来,又是羞又是怒,更加张狂起来,大叫着:“我不要这个孩子,他不是我的。”抓了纪少的肩头,张嘴狠狠地咬下去。纪少不妨,抬手想把她拉离开些,她得了势,一把推开他,却是脚下不稳,整个人摔倒在楼梯上,几个翻滚,然后重重地倒在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仿佛只一恍惚间,她便滚到了小婵的脚边上。孔小婵目瞪口呆地低头看她,只见有鲜红的血,迅速地从她的额上,口中还有身体里溢了出来。小婵惊惧不矣地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她。
陈维晨也骇到了,不再发威,苍白着脸儿,喃喃地用几不可辨的声音说:“不,不行……,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没有孩子,就真的……完了……”
小婵抬起头来,遥遥地面如死灰的纪少。
纪少仿佛陷入了魔障之中,不知如何进退,半晌才吼出声来:“□□,送夫人上医院。”说完便转过身去,背脊僵硬地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陈维晨全身颤抖地看着他离开,也是面如死灰,而她倔强地不肯再发一言。□□带着几个警卫快速地奔过来,将她小心意意地抱起来,一路小跑地送了出去。
小婵却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垂落。心头反复翻涌的还是那句词: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