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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惜万人解甲 远青山独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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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早忽下起绵密小雨,许青山等在车里,看雨意如悬丝般淡淡地笼了翠嶂青苑的梧州,心中便如也笼上了一层莫测高深的不祥之感,觉得此行前途未卜。雨浅浅地下了一上午,使得阶前水洼两两,墙边草意葱葱,那纪帅府却总是不见行动。许青山心底不免焦燥,便自那车上走下。他缓缓地向后行去,坐于后车中的参谋长余容长见到,忙也走出,递了香烟过去。两人以帽沿遮雨□□了烟。余容长问:“说是早八点启程,怎么到了中午还不行动?”许青山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缘由。忽见雨雾中一辆黄包车沓然地跑来,恍惚间就近了。许青山大感有异。
原来这梧州中百姓多年来处于兵戈之焦点,最知厉害轻重,一早见帅府门前立满了军车,便知必有大的行动,集体敬而远之,纵是需经帅府门前,也必绕行。所以一大早至今,竟一个百姓也不见,更不说是车喧马鸣,所以这一黄包车如此行来,便让人不禁心下生疑。正思忖着,那黄包车已来到帅府门前停下。一个头戴礼帽的长衫客从那黄包车上走下来,浑似不见那一队卧狼醒狮般的军用吉普车,俯下身子细细地数了纸币于那车夫,候着黄包车开走,于那雨雾中缓缓步行来,直走到帅府的门前石阶旁,抬手摘下了礼帽,抬头看了眼檐上的牌匾,随后走上石阶去,伸手扣响了门环。
许青山使眼色让余容长过去,余容长便快步行到那人身边,那人听问,只谦谦躬身,态度很是得体。不想余容长听他言语,脸色大变,快步回来,在许青山耳畔低语:“队长,他说他性戴……”
许青山全身打了个颤儿,那余容长已道出名字来,正是戴雨农。许青山瞪大眼睛看那人,只见他把礼帽按于胸前,一张瘦长的脸上极是泰然,双目中似透出一股良善之意来。
□□使小婵将少帅之来电送给纪少,心知纪少看了那电文,这挥师入京只怕便很难发动起来。他心中也有一份憾然,回想离乡已数载,以中原晋地之沧沧,断不如这梧州的河泽丰美,雨水滋润,奈何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情怀都是在那片土地上滋生成长起来,十余载的乱世征战,成也罢败也罢的那番壮士豪情,最后只凝结成这一个“归”,若不成行,便只余下一个“恨”字了。
他呆立在楼梯旁,看着一屋子坐等的人。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起行之意就这样一分分地灰掉。
陈维晨是性燥之人,起身便欲去纪少房中问询,不想手臂被陈维阳一把拉住,并以目光相阻,又示意她去看□□,她见□□候在二楼的楼梯扶手边,面如死灰,想是必有事情发生。维晨知哥哥是为了自己好,强自忍下。
这时警备营的一个连长匆匆走进,快步踏上楼梯,背脊斧削般紧绷,与□□耳语了几句。□□也是一紧,迅速地转身向纪少书房走去。他在门前轻扣了几下,不见有人应声,便唤一声:“三少爷,我进来了。”
待他推门走进,但觉一股子萧冷水意扑面而来,满室被西风急雨吹拂着。原来这书房是设计在风口的位置上,便是一间风房。纪少打开了窗,那满天的风雨便肆无忌惮地舞进来,打着回旋做着怪。他见纪少长身立于窗前,而那小婵蹲在地上,正在整理被风吹散的纸张。看着小婵的背影,那份沉默与忍耐,□□心中莫名地一凛,竟觉得有份似曾相识之感。纪少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说:“警备营的程连长报告,说戴雨农要见您?”
听了这个名字,那屋中的两人都是一呆。纪少尤自镇定,孔小婵却是全身打颤,手中的文件散了一地,她连忙掩饰地双手向地上拢去,却被那散落在地上的按钉扎了手,痛哼了一声。纪少便问:“怎么了?”
她连说没事,抬起手掌来,看到一只雪亮的大头针正扎在掌心,那痛楚从血脉直入心脏,激得眼泪再也忍不住,双泪涟涟,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纪少已看见,走来,紧握住她的手腕,说声:“忍着。”抬手便将那大头针抠了出来。她知他是军人,行事自是狠辣,便咬牙忍住,大头针取出,鲜血连带了出来,盈了满掌,他还是在她小小的手掌上用力地捏了几下,方道:“没碰到筋骨,不碍事。”说着掏出手绢来用力地按在了她的掌上,他下力极大,直把她的一整张手掌都按得失了血。
他这样积极地为她治伤,原是为了做些事,以解戴氏突然来访带来的心烦意乱。她由着他鲁莽行事,便痛得全身发抖,心中却有一种朦胧的喜悦,此时,他那么近地靠着她,手上传过来的热力仿佛可以把她融掉。记忆中的缠绵依恋那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她垂眸看到他那只雪白的帕子被自己的血染红了,那红色静悄悄地蔓延,已潜到了帕角处一个小小的“韧”字。她便窃喜地想着,但愿这一刻永恒下去,他立在她身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掌,任地老天荒去。
忽听他对□□说:“请进来。”
她便是一慌,胡乱地说:“您要会客,我……”
他低下头,放松了按在她伤口上的手,却见那血一忽儿又疾涌了出来,便再用力按住,并不讲话。她便也低下了头,任岁月轻狂去。
□□看着,觉得两人与平日里的情景很不一样,他自是不知此时纪少需要一件事分散自己的精力,以平静理智地面对那个即将面对的人。而小婵,早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还是那个被他千般怜爱,万种痛惜的小乔。□□定力极好,“哔”地一声行了个军礼,退出来。他行至大厅,对程连长说:“总司令说,请进来。”
程连长应声走出来。
楼下,陈家兄妹看着他们行动,都一脸的疑惑。□□心底便是一叹,心道此时这四人关系着实高妙,怎的不过月余,他们竟被那两人排到生命之外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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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孤身南行的戴老板便被请了进来,许青山与余容长如临大敌般地紧随其后,更有一小队的荷枪警卫涌进来,警惕着那戴老板若有异动,立将之打成蜂巢。陈维晨见有异客到,正待追问,却被□□生生阻住,那长衫客便被一众军人压到了二楼去。陈维晨自是恼怒,圆睁着眼睛瞪□□,便要发难,不想被陈维阳一把拉住。陈维阳是识得戴雨农的,见他孤身直入帅府,又知纪少是恨他入骨的,如此剑拔弩张,由不得妹妹任性,便低低地说了声:“冷静,是南京来人。”
那戴雨农已被压入了纪少书房。许余两人一进书房便有些鄂然,见纪少手握着一只雪霜般白晰的玉腕,正为一纤纤弱弱的少女包扎受伤的手掌。他扫一眼,眼波如冰棱般在戴雨农脸上微一停留,随即垂下头,说:“你们出去。”
许余二人便是一呆,互望一眼,很是犹豫。心道虽刚刚已搜过戴雨农的身,细细查过他不曾携带任何武器,可是这以这位戴老板行事之黑暗狠毒,万不得不妨。
“出去!”纪少提高了声音,语气中似有不耐。纪少制军甚严,他们不敢有违命令,只得应声退出。
及门轻轻合上,小小的斗室中只余三人,那情景是纪少与戴老板不为所知的一种因缘聚会。小婵心中不由得感慨着,离奇来到这民国,生命中便是与这两人缠斗,终于有这样的一天得以聚首,竟只是恍惚,仿佛从前的那些个故事,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成为了提它做甚的逸事。
纪少修长的手指绕着那洁白的长绢,食指上的玉斑指同肤色辉映,莹光中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晚上,她与他肌肤相亲,十指纠缠,她一夜无眠,呆呆地看着那枚斑指,于无可奈何间企求上天给予他一生平安。那时她打死也不会想到有着一日,她还能与他相见,而他食指上的斑指还在原来的地方,柔柔地缠着她的手,只遗憾着……这双手竟易主了。
她正胡思乱想,那纪少已为她包好了手,忽地爆发,丢开她,大踏步地走到戴雨农身边,德国造的手枪已到了手中,扳机“啪”得一声按下,乌洞洞的枪口已指在了戴雨农的太阳穴上,他冠着全身的怒气,直把那身高马大的男人用枪硬生生地按到了一侧的墙壁上。小婵只觉得眼前一晃,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人已到了屋子的另一角落,纪少全身微微颤抖着,怒气从扭曲的脸部和额上暴起的青筋中搏发出来,眼中似要喷出火焰。饶是戴雨农见惯大场面,此时已不敢与他对视。
纪少一字一字地问:“我下过重誓,必要取你人头前当面问你,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戴雨农想了想,沉声说:“我要杀的人是你,她是为你死的。”
虽这缘由他已笃定,可是这一刻被再次证实他仍然是肝胆俱裂,他从不相信所谓痴男怨女,可是那个神秘而哀愁的女子却一再地让他发觉心中那些曾经相信的,理智的东西都在坍塌离乱,于是他爱上了,也深深的伤痛着。这长江内外,几千里的江山如此沧凉,一切都静止于她扭转身躯的那一秒。而他也是唯失去后才知道,自己失去的倒底是什么。
他越发难以自控,头痛又袭来,眼前万物都失色倾倒,他只掌着手中枪,一步步地退回去,此时取此人首级已易如反掌,可是纵一枪杀了他,又能怎样,苍白失色的天涯依旧无色,万物息声的世界依旧无声。
“你……狠!”他喃喃地说着,“你要什么,我自会给你,为什么要为难这样的一个女子?”
戴雨农见纪少脆弱不矣,知不好在过去之事上纠缠,便说:“纪总司令,你先听我说句话,我这次来,是请你不要去南京主事。”
纪少闻言放声大笑:“你是来求我是吗?你戴老板谋我性命多时,竟也会来求我吗?说来可巧,我本已不欲去南京,可是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少不得为难自己一下,也去那金陵之地当个什么劳什子的金陵王,让你的主子一辈子只能在西北当阶下囚。他不是喜欢缴匪吗,在他眼中,不从者就是匪类,我今天便要逼得他也做一回匪,这样才不枉他费尽心力,杀我十年。”
戴雨农知他会这样讲,并不搭言,屈了双膝跪在他脚边。纪少枪口分寸不离他额上,说:“你一生为奴,膝盖才这样便宜,说跪就跪。”
戴雨农说:“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可是这一跪却不是为了求你,而是为我心中领袖,我戴雨农只说一句话,如此局势,若换一个人掌握政权,最后下场必是国破家亡。总司令当知欧洲已形成战局,这场仗很快就要打起来了,我中华大地,从南至北,有血性的人都在喊保家为国,你如果去了南京,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我此一跪,为得是领袖,也为着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孤身一人到你这梧州,早把性命置于度外,我害死了你的女人,也害死了王亚樵,你有恨,我这身体由你千刀万剐,你有怒,大可抛我到万蛊之地,使得生不如死,戴某义无返顾,我只求你,不要去南京。那些个是是非非,私人恩怨,你不甘心在危国将倾的时候抛下,我戴雨农在此任你宰割,你当可抛下了吧。领袖曾对我说,纪总司令为人,睚眦必报,可是人并不胡涂。你若能为国家暂放下过往的恩怨,我戴某便舍得这一身的破皮囊也会赞你一声,真英雄。”
他虽长跪于地,却是不卑不亢,纪少一时竟无言以对。戴雨农见他目光闪烁,知所说的话已奏效,心里便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不再讲话,右手从袖口抿出三只寸许长的钢针来,那针银光闪闪,寒意夺目,他一根根地放在地上,然后持起一根,二话不说地狠狠扎入左臂肘部。那左臂上有一痛穴,是酸麻筋络汇集处,那钢针便是扎在穴位上,他下手极狠,钢针深深地没入皮肉。他痛得汗流浃背,咬牙说:“纪总司令,你与领袖结仇,不外乎三事,一者为中原大战,一者为歌女小乔,一者为王亚樵,可是这三件事都与我有关,我盼你明辨是非,怨有头债有主,我今天一并还来。”说着,又持起一根钢针,狠狠地掼到左侧的太阳穴中,那痛又是别样,他再也坚持不住,摔倒在地,双目血红,便象要滴出血来。
他这样自残,令人看着的人都觉得惊心动魄,小婵缩在一旁,只觉得心都缩紧于一处,心想这人确是可怕,对别人残酷尤还罢了,对自己竟也能下如此狠手,真是豺狼之性。
纪少看着他在地上痛得哆嗦不矣,心中恨意稍缓,只觉这人可怜可憎。他很有些周公瑾楚霸王之心性情怀,这一枪便再也打不下去了。只走进他身畔,捏起地上钢针,顺手一针扎在了戴雨农的背上,吐了一个字:“滚。”
小婵看着,心底又是一伤,想到后世每每有英雄与枭雄之论,或者,那差别非关愚笨,只缘着一个刹那间的选择与选择中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