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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妻子岂应关大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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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黄昏时光影最显妖娆,兰乔穿着米色的西式长裙走下轿车,窄窄的腰身不盈一握,头上带一顶礼帽,云鬓都被雪纺纱的蕾丝覆盖。她微微地欠身对坐在司机身畔的□□说:“李副官,麻烦你在这里等我。”
□□点头说:“施小姐请自便,我等在这里就是。”
兰乔便向那巷子里走去。西关二月,青石板路总不干,那湿气直侵到脚背上来。夕阳正向青山的背后落下去,大地被一片昏黄笼罩,一路的明暗参差,仿佛该讲的千言万语都换做无声。她行至戏班子落脚的老宅子前,握着门环扣了两下,那笃笃的声音便暗哑地传了进去。她候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应门,有些纳闷,心想此时正是开锣赶场的当口儿,怎的如此安静,又想明明是筱月容约她这个时候过来,怎的人也不见。
兰乔持门环又扣了两下,这一次发狠使力,那门竟“吱”地一声敞开了一道缝隙来,原来竟是虚掩的,兰乔便推门走了进去,但见偌大的一个庭院空落无人,静得可怕,她穿过头房,绕过影壁,顿时被映入眼中的画面骇到。好大的一座天井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个人,正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时光的戏班同伴,再向那中厅望去,只见筱月容和戏班的班主头对头地趴伏在八仙桌上,也是人事不醒。她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转身便向外跑,可是没走两步就看着一个人从那青云巷里走出,迎着她站定。
青衫便服,眉间开阔,脸长目秀,正是多日不见的戴雨农。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再扭头看看那一屋子晕迷不醒的人,恍然大悟,脱口问道:“你想怎样?”
戴雨农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目光中若有暖阳闪动:“你这样聪明,事情就好办了。他们还能不能醒过来全凭你施小姐一句话。”
兰乔感到绝望,面前的男人就象雪地的头狼般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一个多小时以后,兰乔方从巷子里走出来。□□从车前窗看到,推开车门便迎出来。兰乔一脸茫然,走了两步忽地跌倒,坐在青石板地上站不起来。□□连忙奔过去,搀她起来,她看着他便笑,那笑浅浅的,有种失魂落魄的慌。
□□不方便问,只搀她坐回轿车里,问她还想去哪里。兰乔梗着脖子望向窗外并不回答,车子便僵在那里。天色已晚,窗外一片朦胧,一切都已看不清,她的一双眼眸也黯淡了下去,慢慢的空无一物。
□□不时从观后镜向后看,终于忍不住又问:“施小姐?”
兰乔蓦地转过脸来,仿佛从梦中惊醒,又是一笑,道:“回去吧。回家。”这一笑却是冷静而凄然,暗夜之中有着摄人的美。□□心中打了个突儿,连忙按捺心中悸动,再不看她。
回到东山的馆驿,纪少正打来电话说有应酬,会晚些回来,兰乔没有胃口吃饭,至里间和衣倒在床上,眯起眼睛竟也入梦,恍恍惚惚地一路只知逃命,上天入地,惊魂不定。
至夜纪少回来,一整个馆驿的人都行动起来,她睡得甚浅,自梦中醒来,怅然若失地从床上坐起。不多时他便挟着夜的清寒走进来,又是饮了酒,已醺然薄醉。
她看着他便想哭,可是很快就想到事已至此,路亦走绝,哭有何用,于是伸长手臂揽住他的腰,展颜而笑,一脸粲然。他也笑着,轻轻地掐了掐她的下巴,说:“今天我带回来一件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她点头说想看,他便拖了她的手,拉着她到外间的厅房。她见那八仙桌上放着长形的物件,被长绫子裹着,待纪少解下长绫,竟是一把稀世的焦尾琴。
“据说是上古的好琴,我却是不懂的,只是想曾弄断了你的琴,需还一把。”
她见那琴漆色端庄富贵,断纹如龙鳞,七弦如冰丝,翻看琴腹,惊见背上刻了“绿绮”二字,便说:“这是绿绮琴,你是怎样得来?”
“赌来的。”纪少见她对那琴爱不释手,便笑着说:“果真是好琴吗,我说陆军部的蔡司令赌输了以后怎么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兰乔扭头看着他笑:“当然是好琴,你可听过古时的大情人司马相如为追求他的妻子卓文君曾奏一曲凤求凰,成就传世佳话。据说他就是用这把绿绮琴弹奏的。”
“哦,还有这样的掌故。”纪少不曾见她笑得如此天真烂漫,便是一呆,只道是酒意上头,便拉过椅子坐下,遥遥地看她。
“当然啦。”兰乔手抚琴上,说:“看官,可愿听小女子奏一曲凤求凰。”
纪少笑笑,摆摆手,说:“你弹吧。”
兰乔又是一笑:“你可别听着听着睡着了才好。”当下弹起那曲凤求凰,这曲子是她所习的八级名曲,当初可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曲子弹了一半,纪少果然是睡眼朦胧,她便双手一拢,冰丝弦发出“铮”的一声裂帛声,佯怒道:“好没意思,你去睡吧。”纪少被那一声震响撞醒,也觉不好意思,便起身走过来,揽住她的头,轻轻地吻在那一头青丝上。
兰乔心里便是一酸,想着幸好今晚上他是醉着的,否则那时光将是怎样的难挨,脸上依然是浓浓笑意,推着他坐下,说:“我要唱曲儿啦,不许睡听到没有?”手指在那稀世古琴上轻抹漫挑,唱道:
“绿绮轻拂刹那玄冰破,九霄仙音凡尘落,东风染尽半壁胭脂色,奇谋险兵运帷幄。何曾相见梦中英姿阔,扬眉淡看漫天烽火,谈笑群英高歌剑锋烁,缓带轻衫惊鸿若。晓寒轻晨光朔,残红翩双影落,更深红袖添香闻桂魄,漏尽未觉风萧索,弹指樯橹破,忆千年竟如昨,而今空余故垒江流豁,展文武定疆廓,惜星陨似流火,风云散聚任评说,大江东去千古浪淘过,乱世尘灰转眼没,帅将鸿儒只堪载轩墨,从何阅尽纤豪错,才俊风流傲三国。”(注:子陵《周郎顾》)
纪少这次硬撑着没有睡着,听完歌曲后笑着说:“这首歌我听得明白了,你在唱三国的周瑜周公瑾。”
兰乔高挑了眉头,一双杏眼瞪得老大,以手拄着腮问他:“你又怎么知道?”
“漫天烽火是火烧赤壁的火,弹指樯橹破自是指弹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星陨似流火更是讲这位三国的奇才。”兰乔便抿了嘴笑。纪少盯着她脸上的盈盈笑意只觉如入梦中,半晌又说:“若你是小乔,我就做了周郎又如何。”
兰乔眼中泛起水意,低低自语:“你若做了周郎,需知小乔情愿为你担起那星陨似流火。”纪少没听清,便问:“你说什么?”兰乔却振奋了起来,挺直身子,纤纤十指抚动那琴弦,说:“别吵,好好地听我弹唱。”又唱道: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美。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
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
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注:梅姑《似是故人来》)
这首歌曲自有一番潇洒的气度,兰乔反反复复唱了数遍,唱完后只觉更深夜重,这红尘世上只余下一片茫然,扭头看纪少,已然困得再也撑不住,深深睡去。
她对着那绿绮琴发了会呆,然后站起来,搀扶起纪少到内间床榻上安睡。
明日上午,一个三十岁左右,肩上负着大大背囊的男子来到纪衍儒在五羊城栖身的馆驿外,对门外的持枪哨兵声称自己是施小姐请来的花匠。士兵报到□□处,□□便折去内宅。
纪少尤在酣眠,兰乔却已起身,听到□□问询,便从内屋里走出来,说她确是请了一个花匠帮她打理后院子的那几株桂树。□□不疑有它,让哨兵放那男子进来,安排他住在佣人房。
这花匠手脚很勤快,当天下午就打理起那一大院子的植物。兰乔去后院看时,他正把几株樱花树种植在院子边上。兰乔问今年能不能看到樱花开放,他憨厚地说他会用心打理,一定不会让小姐失望。
兰乔便笑笑,说声有劳了,转身离开。
到了黄昏,花匠还在院子里忙碌着,天色一点点地暗起来,那花匠忽地抬起头来,环视左右,见无异状,便从大大的背囊中拿出一个黑胶袋包裹的东西来,飞快地放入墙边上一早挖好的深坑里,然后用泥土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