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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惊鸿终得周郎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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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承乾独自乘坐专列返回南宁,纪少却出人意料地依然留在广州。三军高官,甚至连同远在南京的诸公都臆度着他是否又有新的乞图,不禁风声鹤唳。一周后,一纸密函自两广迤俪地被传回了鸡鹅巷53号。
厚厚的三十余页,尽数两广平静局势下的暗流。两日后,中央党部的回函跨越长江流域,横穿中原腹地,薄薄的两页纸落在了戴雨农在五羊城的那座西关大屋书房的案上。内中指令字少而隐晦,只有戴雨农一人能够看出其中的乾坤。
瓦解两广。取一人性命。
戴雨农看完回函后长时间地沉默不语。窗外有雨,绵绵缠缠地已下了三个白日。
等是等不得了。南京,已经怒了。
陈维阳记性是极好的,纪少独自留在广州,他便记起当日曾约他至西关,访那玲珑的人物西关小姐。于是吩咐马倌备好两匹上等良马,不许纪少推辞,两人骑着马儿,闲闲地行至西关。
天上有微雨,五点半处有一道彩虹,这两位公子坐在马上,背脊处挺拔如同斧削一般,仿佛担起无限的秀丽江山。西关的深宅大院成片连绵,深深复深深,重重并重重的背后,女孩俏丽青春的脸儿便悄悄地露了出来。虽谈不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可是那青石板路上于微雨时到处都有透明的油纸伞飘浮,伞下是轻灵如水的张望。
纪少很不以为然,叹惜:“有必要这样招摇吗?”
陈维阳白了他一眼:“现在是新社会,你虽已订婚,也别给我处处树那贞洁牌坊。”
纪少只是笑,眼眸散散地飘移,忽地凝睇,一纵身从马上跃了下来,缰绳丢给了身后的副官,径自向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走过去。
陈维阳勒住马缰,好奇地望去,见他走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郎身边,那女郎穿着月白色的短褂衫,正背对着他挑拣着货品,握着伞柄的右手如同羊脂美玉一般,让人看了那手儿,目光便被吸了去,再也看不到其它的红尘俗物。纪少行到她的伞下,俯下头来低语了两句,那女郎的头微微地向右侧倾听,耳上的翡翠叶子耳坠在空中晃了个弧线,晃得陈维阳眼前就是一花。
纪少已从她手中接过了伞柄,静静地立在她的身边上看她摆弄胭脂盒。
陈维阳傻傻地看着两人,觉得此时的一幕是上天开出奇迹的花朵。少顷,那女郎没有选中胭脂,将手中的胭脂盒放了回去,纪少便用空下来的手牵了她的手,亲昵地包在掌中,拖了她一路走过来。陈维阳连忙从马上跳下来,那伞在他眼前忽地高起,他便看到了那女郎的脸。
比雪尤清,经霜尤艳的一张脸孔,熟悉无比。
他是说惯俏皮话的人,此时竟是喏喏无言。心道这纪三果真是厉害角色,本以为他不解风情,哪成想竟是个摘花高手。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小乔。小乔,这位是我的同窗又兼同僚,陈济棠省长的长公子陈维阳。”纪衍儒面色从容,讲出来的话却一下子骇倒了两人。陈公子一脸尴尬的笑容,已经失语。兰乔听得那未婚妻三个字,便已失色。
那日夜晚,兰乔几乎是绝然地上了纪衍儒的车,决定从此以后没了宛儿,只做小乔,他去哪儿她必相随。他却只是将她送回了戏班居住的大屋,分手的时候把那块刻了表字的玉牌亲手为她佩至腰间。其后的几个晚上,他每晚都来戏院听她唱曲儿,遥遥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向他那边看,逆着光芒看不分明,仿佛一片深幽的森林般。
他话不多,可是每讲一句都能把她骇到,他说:“你在这里唱歌,我便等着你,如果哪一天不想唱了,就随我走。”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这个戏班子对我有恩,我得等到她们不需要我才能离开。”
他便点点头,真的一直等下去。
她觉得一切仿佛在梦中,他竟能给于她平等的尊重和沟通,这是早了一个世纪的思想。而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根本不屑于这样做,他亦不是摩登人物,没那份精力摆出姿态来。他每每对她露出沉静的笑容,那笑容中有一丝只有她品得的沧桑,她的心便是一紧,有些酸楚。她知道他需要有一个人,让他可以只对她好。他离乡背井,行走在刀刃上,所以需有一个理由,在权力之外,单纯而直接的,只有他给予,只有他心中的她可以接受。
她为自己就是他心中的那个人而欣喜。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是一个长长的夜,他伤着一臂去买糖炒栗子。抬眉之时,眉上有浅浅的疤,开口讲的第一句话便是淡淡的思乡。他是念情的人,而大凡念情的人,嘴里总是无言,山长水远的,要经历了用心了,才会识得那份珍贵的好。
她走了一个世纪,抛去了平安,富足,自由和健康,或者奔得就是这份太过遥远的好。
陈维阳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纪少耳边讲这个红歌女的是非。他们三个在街角的茶馆里喝茶,陈家公子第一次觉得无话可说,半晌才问起两人是如何相识,纪少说是在上海,他这才讲了句俏皮话:“输了输了,原来咱们西关最会唱曲儿的小姐来自上海。”一瞟眼见纪少的手已于桌上环住了兰乔的手,轻轻地抚弄她指尖的一抹丹红,垂下的眼眸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觉出自己是多余之人,寻了个事端便向两位告辞。
他一路骑着白马向回走,慨叹不矣,觉得做人果然不能喜言是非,又暗自偷笑象纪衍儒这样水晶心肝玻璃窍的人,遇到了喜爱的女子也是个俗人,自己虽然许多地方都不如他,可是怎会被小小的一个女人收服。只这一点就赢了他。
***
离了茶馆,纪少随着兰乔往青石板路的深巷里走。微雨已歇,那深巷里淡淡地起了雾,咫尺之遥的人儿亦朦胧,不需提五步远外的随行副官,更是如在重山外一般。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闲,这五羊城的西关,果然与别处不同,外边的世界任凭精采或是残酷,都似与它无关。
兰乔忽扭头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哦”了一声,看着她于那雾中翩翩地走到一侧的药房里去。他便站在原地发起呆来。不多时,她从药房里走出,削瘦的身子纤如细竹,他忽地恍惚了起来,觉得有什么在心底里流失了去。
她对他笑笑,编贝般的皓齿如月华一般洁白。他问:“买的什么药?”
她淡淡地回说:“止咳的。”
他盯着她:“咳得厉害?”
她挑挑眉头,轻描淡写地说,“用嗓的人,需要保养。”忽地想起这个时代许是还不曾有这等词语,便笑开了。他只是凝眉望着她,眼眸一闪一闪地,不知在想什么。她的笑变得异常的冷,短促地一两声便被他那份莫测的专注惊了回去。幽长幽长的一条街道中,他背负着双手盯着她,让她倍感压力。她觉得紧张,气闷得紧,轻轻地咳了起来。幽静的街道上,她咳得一声紧似一声。五内被牵连,顿时燃烧了起来,一股血气便涌上了喉头。她慌忙取了帕子按在口鼻上。
他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地拉过去。那么大的力气,把她整个人都扯动,仿佛纸鸢一般,投向他怀里。
雪白的帕子上,深深的一抹血红。他垂头看到,“唰”地脸色变得惨白。
“怎会病成这样?”他低吼着说。
她手足无措,看到他紧张到失态,顿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他猛地抬头,双眸如冷电看到她眼底,“在郁南县城里,你一定也病着,所以才会满屋子都是汤药味道。为什么竟不和我说。西江边上五里长的夜路,你是怎样走下来的?”他满眼都是责难,手心火一般地热,忽又低低地说:“竟这样瘦。”兰乔便怔怔地落下泪来,想起自那日从湖心居跳入窗外的湖泊里,寒意侵体,多少次被这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再难抗再难挨都是孤单的一个人,那份委曲被勾起,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泪珠成串地滚落,可是她性子倔强,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来。
他轻轻地叹息,脸上慢慢地消去了那份恼怒的狠意,只微带寥索地说,“施兰乔,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不看他,低着头儿哽咽,就只顾着哭,有份孩子气的任性。他又是长长地一叹,说,“还唱什么歌,不要命了?”
她只是不答。他再也不问,扭头唤□□去备车。
纪少请了五羊城里最好的西医为兰乔问诊,大夫检查完病情后就是一派高深莫测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出房去。兰乔心头生起不安,知纪少正候在外间,便走下床来,轻轻地走到门边,伏在微掩的门上听两人讲话。
她听着听着,只觉得身子如同浸在了雪水里,满世界一片冰冷。
纪少送走了那西医,心事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使那食指上的斑指又磨着下颌,□□便说:“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纪少抬头看他,哦了一声,竟是没有听到他讲话。□□只好又说了一遍。纪少怔了怔,方说:“对,换大夫。你打电话给卫生部的许部长,请他给我联系最好的内科大夫。”
□□应了一声,走出房间,却先是唤了内务官过来,低低地嘱咐派专人照顾那位生病的小姐,她住的房间每日都需要消毒。
□□走后,纪少定了定神,终于站起来,折向里间去。兰乔正倚着窗子看窗外的桂花,纤弱的背脊仿佛花枝般。他走到她的身侧,抬手抚弄她一头浓密的青丝,说:“大夫说了,你的病没什么大碍,吃几天药好了。”
她头也不回,只用手推他:“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他怔了怔,她已避着他走到一旁去。他沉郁地立在窗边看了会儿桂花,再扭头看她,她正立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傻傻地背对着他看墙壁上的湿迹。他再也无法克制,走过去将她揽在了怀里,她吃了一惊,拼力挣扎,却没有力气抗拒,他俯下头来想要亲吻她,她别着头儿,低声说:“别胡闹。”他却不理,捧着她的脸儿吻下去,一味地痴缠,直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用手捶打他,胡乱地喊着:“别发疯,你不能碰我。”
他终于放开了她,迫着她与他对视,低声说:“晚了。”
她气苦地望着他,“你这疯子。”
他淡淡地笑:“不许再躲着我,你要知道,我打过无数场仗,什么都见过,心里从来没有过“怕”字。”她气得哭了起来,他便搂着她,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背脊,一根根地数她的肋骨。
“韧卿。”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里,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嗯。”他淡淡地应。
“求你别这样,我受不了。”
他想了想,便说:“好。可是你也别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也受不了。”
她只得更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在他的外衣里,品味那丝略显绝望的亲密。那天晚上,她用帕子缝了几只口罩。把口鼻护得严严密密,又唤看护找来□□,请他为纪少熬清热解毒的汤药。
三日后,一位金发碧眼的内科大夫受中国驻美大使馆的邀请从美国的加州坐飞机抵达香港,然后坐了轮渡来到广州,他为兰乔做了全面的身体检察,随即宣布检查的结果虽然并不乐观,可也不至于绝望。
兰乔庆幸自己终于捡了一条命回来。纪少的亲随也都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纪少脾气大得吓人,想是因为这位施小姐的病,幸好有惊无险,否则每天都得提心吊胆的,不知是不是会遭受池鱼之灾。
陈维阳是好事之人,一路看着,惊奇不矣,一日称着纪少不在,对戴着大口罩,只留了一双如水明眸的兰乔悄声道:“小乔你好大面子。韧卿这些日子里与南京方面关系紧张,却为了你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一路地求过去。现在只怕是全中国都知道咱们的纪总司令有一位身子娇贵的红颜知己了。”
兰乔的一双眼眸顿时泛起了泪光,若含了露水一般泫然欲滴。陈公子被唬了一跳,自觉多言,连忙把话题岔开。
不过他所言非虚。此时,在南京的鸡鹅巷53号的一间暗室里,兰乔的小像正被特务人员影印。清水般的显影液中,她抱着古琴的俏丽姿容正一分分地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