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石舞台古坟之长眠·Gray Flannel（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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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不是个正经职业，但占卜能让一个有正经职业的人变得不好惹。”
持这一观点的人是杜筱筱，现年二十五岁，正在美国读她人生中第二个硕士学位。
“杜大小姐，我人在绿皮火车上——真有委托的话还请您快快开讲。等一下钻山洞没信号了我可就……”说这话的当口，我左手捏着手机，右手已经从书包的固定位置摸出了入耳式耳机、一瓶水、一袋瓜子和一只折叠纸盒。虽然杜筱筱这个人很不着调，爱瞎编一些关于占卜的大道理，但她讲故事的能力可是朝廷认证的——伊每年夏天都要回国参加口述史的学术会议，凭着在农村四处流窜一个月的收获，生生把十几个教授侃晕。参会的博士生曾经私下里告诉我，听得久了，能逐渐从伊圆润敦实的脸孔中看出一点狐狸般狡黠的神气，让他们不觉有点失神——这大约是讲狐论鬼的最高境界罢。
“偏偏这次是个邪签儿，‘石舞台古坟之长眠’。你自己看吧，我可是瞎了。你卦书带着没有？”杜筱筱今天一反常态地简练，声音干得像黄石公园的间歇泉遗址，音调低得像犹太富人区的地区税率。伊今天定是心情不好，我决定走谐星路线，插科打诨逗逗她。
“我是去革命老区跑业务，怎么可能带卦书出门？听说延安八角楼的灯火很邪，夜里能飘出来四处游荡，专烧那位先生不爱读的书。何况这本卦书是东洋货，活该被人家克……”我一边随口瞎扯，一边静静地思索杜筱筱刚才读出的签。和筱筱合开这个小事务所也有两年了，这个签还是第一次有人抽。虽然手边没有卦书，我也能想起来这应该是个很正的深灰色，既不偏绿又不偏红，暖和而厚重的。这个颜色的英文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杜筱筱同志，作为一名占卜从业者——哦不——你还是堂堂口述史研究学者，你应该有良好的叙述习惯。不如你详细说一下和委托人见面的情况，让不才在下揣度揣度？你也知道，就算是同一个签，早上抽和傍晚抽意思就不一样，男子抽和女子抽情况又不一样。你我做的是读心晓事的买卖，得对委托人负责。”
“尤加利政委，您的教育我铭记心头——要不我给您敬个礼？委托人是一个金色短头发的女孩子，布鲁克林郊区长大的，瘦得锁骨那儿两个大坑。大概晚上9点来所里找的我。”杜筱筱老老实实地说，“照片我按规矩不能拍，可是我画了像，可以微信发给你。我画像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咱们的五百色卦墙，一下儿都没动过。之后我给她解释了咱们事务所的规矩，特别是主礼服颜色对于整个婚礼的配色的重要性，也解释了咱们这个算卦断姻缘的附送服务。我让她签了免责委托书、付了定金，然后才展开咱们那一整套500色的衣料颜色盘给她挑。我做得都对吧？”
“嗯嗯，继续继续。”我心不在焉地应道。说到纽约布鲁克林的姑娘，我的思路就忍不住往伍迪·艾伦的故事里面飘。话痨的男主角、面瘫的女主角，大长腿配黑框眼镜，码头工业蒸汽朋克大背景下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就是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我知道，这种美国姑娘一般不会来找中国人开的婚庆事务所来筹办婚礼。凡是来的，都有点子中国情结。“所以她是要嫁个中国人？”
“要不我怎么说很邪呢！那姐姐不肯说，非让咱们给算。她先生也没跟着来，我上哪儿猜人家的种族去啊？让她挑颜色，她一大堆喜庆的颜色不挑，偏偏挑了这个灰土土的颜色，我一看卦辞差点儿没背过去：人家这可是结婚礼服啊！选的颜色名字又是古坟又是长眠的，我怎么跟人家解释？幸亏我机智地找出了对应的英文，‘gray flannel’，灰色法兰绒。姑娘也不懂汉字，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没说。”
“杜筱筱同志，你的临阵脱逃——哦不，是随机应变能力——真是可圈可点。在下佩服、佩服！”
“不逃行么？咱们两个人合办这个婚礼筹划事务所，本来是为了利用中美婚纱礼服差价，成功打入利润高到让人恨不能为之杀人放火的美国婚庆业。占卜又不是我的本行儿！”
我顶看不上杜筱筱这种平时装作占卜爱好者，一到关键时刻就又亮出业余票友身份的人。每次“巫医神功要揭穿”的大运动，倒霉的永远是她这类人。“筱筱别担心，美国不抓巫医神汉。你硬气着点儿，不蒸馒头争口气！”
就算我俩之间隔着广阔的太平洋，我还是感受到了杜筱筱同志扔过来的一个大白眼。“……我不争气？我都争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跟那委托人指天画地一通儿装，说卜卦需要时间，下次可以给她答案。别说她先生的背景，我连他们婚前需要注意的隐忧都能给她算得清清楚楚！毕竟，咱们事务所的卖点就是这百测百灵的婚前占卜嘛。哎，我说大尤，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呀？你说该不会是警察局怀疑咱们做局洗钱，派了个卧底来调查咱们的经营状况吧？要不难道是移民局识破了我一边读书一边非法打工，派了个女特工来抓我的小辫子？”
“别慌别慌，你给人家算对这一卦，不就没事了？你常说，会占卜的人特别不好惹。警察也懂这个道理，不敢轻易对华人风水师下手。别看他们嘴上说自己是科学信徒，卧室里说不准也挂了好几个印第安捕梦网呐。”我一边碎嘴唠叨地安慰着思绪已经飞到移民局黑牢房的杜筱筱（不知为什么，在杜筱筱面前我就特别絮叨，仿佛这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办法似的），一边默默地想，结婚筹划这么大的事儿，这个布鲁克林姑娘到底为什么没带上未婚夫一起来事务所呢？两年间我们接了二十三单生意，新娘子第一次来事务所就没带新郎官的，可是一次也没有。就算不根据泊松分布计算，我也能知道这说明事件发生概率非常低。我展开折叠纸盒当作垃圾收纳盒，摸出一粒瓜子放进嘴里。
许多人思考的时候喜欢抽烟，而我用嗑瓜子替代。皱着眉头，一粒又一粒——说起来，嗑瓜子和抽烟连缺点都很像：两者都对牙齿不好，而且会留下恼人的余烬。从地毯上捡瓜子壳的难度，绝对不亚于清扫弹在地毯上的烟灰——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果然，牙齿一碰到瓜子，我的脑子就灵光起来：“筱筱，我知道了。古坟不是重点，而是废弃的石舞台，还有‘长眠’。舞台是演戏的场所，说明这个委托人要演一出大戏，演完舞台就宣告废弃，演员就集体退场。这出戏的关键在于‘长眠’——不一定是死的意思，也可能是长久的睡眠。这么提示你明白了没有？她演戏是给谁看？你刚才其实已经快触碰到问题的本质了……”我越讲越兴奋，不禁带出了高中时代给杜筱筱讲物理题的语气。
耳机里果然传来了杜筱筱高八度的尖叫：“尤加利你等等，这题我肯定会做！你给我一分钟！”我叹了一口气，曾经有个玄幻小说叫《魔法学徒》，里面有个沉迷魔法的长公主为了能够快速吟唱咒文而用魔法改造了自己的声音，说话的时候一秒钟能当一分钟用，唯一的缺点是嗓音听起来尖利无比。我在读书的时候，一直暗暗把这个冒失长公主的形象代换成我亲爱的杜筱筱。书中的长公主后来修成了禁咒，毁天灭地，让我暗暗觉得四处乱跑的杜筱筱要是不颠覆几个宗社组织都对不起这个设定。
突然车厢里一片漆黑。我愣了一秒钟：难道这就是杜筱筱横跨太平洋的祥瑞之力？不过我马上就醒悟过来：只是火车进了隧道而已。于是我叹一口气，从兜里拿出已经没有信号的手机，在微信里慢慢写下这道占卜题的参考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石舞台古坟之长眠·Gray Flannel（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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