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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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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早知那薛蟠乃是不学无术的一个纨绔子弟,不想这世竟然录了优贡,可见也是那高头讲章、揣摩举业的人了,而且竟不是捐的监生,而是一省三年才录数人的优贡,可见这方面的学问与自己的父亲年轻时也可互较高下,却不知除举业之外,是也讲些词章选学的学问呢,还是个只专八股文、试帖诗的道学之徒?
她重又忆起宝钗,那样一个端庄稳重、内里机巧百变的人物,过去只因母亲不清楚、哥哥太顽劣,受他们的拖累甚多,如今哥哥这样好学勤勉,也解了前世的愁苦了,只不知如今宝玉变成了女人,她可还有望续那金玉良缘么?
不过这事也不好问得,况王夫人事情冗杂,连宝玉也告辞出来,于是先同到李纨房中,问安之后,再同到水沅房中,水沅问黛玉家中境况,黛玉只推说路上耽搁太久,如今父母身体并不知晓,只等书信一封,托人送去扬州方知端的。宝玉却像不想多呆,说了一会子话后,忙拉黛玉告辞走了。
出的门时,宝玉说她要去上学,黛玉忙道今日还有些事,明日再同去不迟,宝玉也不留她,径直回王夫人院中去了。
黛玉回到碧纱橱内,检视余下的礼品,打发丫头一一送去,再修书一封,一问父母境况,二说此来的种种经历,让家人再多送些银钱过来,也好再补回失礼之处。信送去后,从此在这府中,专只等回信,再被宝玉拉进拉出,上学作诗,饮酒赏花,那宝玉不知又听了谁的劝,倒安静许多,日子倒也过得快。黛玉只心内又自惴惴,生怕父母的身体又不好了,留自己一人处天地之间,岂不痛哉?
又过了两三月,只听说薛家姨妈并兄妹两个已到京都,他们在京中本有几处房舍,尚未打扫收拾,母舅王子腾又奉旨出都去了,家里忙乱住不得,只有先住在姨爹家中,说是日后慢慢收拾了房舍,再搬回去。
那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个一是久别重逢,二是一个家里唯一的女儿,一个家里独苗的男子,颇有些亲上加亲的想法,只是各人心里有意,不好讲出而已。但听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的话,王夫人忙带了女媳等,接出大厅,那宝玉也是个好玩的,毕竟家里女孩儿少,就拉了黛玉同去。
刚出大厅,只见丫头婆子并小厮们来来去去,或拿东西,或赶骡车,或搀人之类,车水马龙,忙碌不已。中间一辆骡车与其他车不同:车身与轮俱用桐油漆成栗壳色,前辕包头、遮阳撑杆的槽口并车门帘钩都是乌银戗金丝的,再看那骡子一色都是枣骝红,让人想起萨都剌的诗来:“三月京城柳飞花,燕姬白马小红车。”
黛玉想起前世来,薛姨妈等人进府之时,并没人让她出来瞧热闹,毕竟她并非贾府的人。今次倒是托了宝玉的福,出来大开眼界。那车之中,想必就是那薛蟠,不过那车的气派,看来今世他是读了些书,也未必洗净了身上那奢靡习气,不知是个何等腌臜的厌物了。不过他自住他的,她们闺阁千金,自不必与这些外男往来,此时也不必见,倒是一幸。
正想着,那边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儿,由嬷嬷搀着,袅袅婷婷,羞羞怯怯,站在薛姨妈的身边。黛玉正猜那是谁,早被宝玉挽住了手,拉她过去先跟薛姨妈见了礼,再问好道:“这位是薛妹妹么?”只见那“薛妹妹”一句话说出来,半口又吞下去的,声音只有蚊子大:“宝姐姐好。”
黛玉方又吃了一惊:怎么宝姐姐竟变成了薛妹妹?而且如此羞怯,既无过去那等艳冠群芳的姿色,也无半点大方稳重的神态,再看不出过去宝钗的影子,不由有些失落。
那宝玉见薛家妹子如此怯懦,正想发表些“女儿家也该大大方方”的高论,却被王夫人看出,忙领着众人去拜见贾母,酬献各种人情土物,厮见各家大小,接风洗尘,安排住处,那边薛家哥哥自去拜见贾政贾赦等人,不与女眷同处。只等晚间在梨香院住下,收拾书卷,第二日便要前去贡院上学,并不在贾府义学中与三春等一处。
那宝玉自见了薛家妹妹,对黛玉言道:“只想着再来一个爽快伶俐的妹妹,谁想到又是这等婆婆妈妈,乔模乔样,话都说不清楚的,真让人不痛快。”
黛玉明白那话里有一半是讥刺自己的,当即道:“做人只要依从本性,便是天道自然,何必在乎这本性是喜欢悟言室内还是放浪形骸呢?”
宝玉道:“话虽如此说,我却还盼着有个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女孩儿伴着,能和我一起作男装打扮,在府里自由来去才好。好容易盼你来了,你却把那大家礼数那般讲究起来,好没意思。”
黛玉笑道:“这样的女孩儿只得阁下就够,我们且与你做个陪衬,岂不是好?”
宝玉也笑道:“你说话跟黄蜂似的,不是我大度,早不饶你。”猛瞥见黛玉绣了一半的香袋儿,拿起来又道:“这是你做的?”
黛玉也知她没经过闺教了,点头道:“是,只是身体一直不好,这东西做了小半年了,也还没成呢。”
宝玉道:“丫头们干的事,你绣它做什么?又没人要你的。”
黛玉笑道:“男耕女织,这织可不就是这些么,再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个人吃饱了饭,睡足了觉,总要做点什么以消永日才好。”
宝玉不屑,把那荷包丢在一边道:“我却不耐烦做这些,每天只读诗书罢了,与古人神遇且不够时间呢,烦心做它?”
黛玉收起荷包,放在那笸箩里,心道今日她怎么盘旋数次,不像往常高兴就来,不高兴拔腿就走,莫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果见宝玉终于道:“听说那薛家哥哥是个极有才的,连我们元二哥都比不上他,妹妹知道否?”
黛玉心想原来如此,道:“我刚从扬州过来,再者他是你家的亲戚,我怎会知道。”
宝玉在室内转了几转,道:“那也不怪你不知。我听探春弟弟言道,那薛家哥哥十岁上就进了州学,如今再选了优贡,我哥虽中了进士,可当初也只是恩贡。也许那位哥哥考了乡试中了举,再经会试,比我哥的名次还高也不一定?我还听说姑父曾中探花,如今点了淮扬盐运使,如此阔差,着实令人歆羡,不必我们这空架子强多了吗?”
黛玉向来对这些事不甚热衷,她和从前的宝玉知心,也是为着两人都不是那仕途经济之人,不想今日的宝玉说出这等话来,嘴里尽是富贵荣华,让人不堪卒听,不由冷笑道:“宝姐姐若是男儿,只怕早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庶吉士之类,从此官运亨通,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哪里瞧得上一个从三品的官?”
宝玉吃她抢白,不但不怒,反而道:“怪道人说这世上的女子尽是些小鸡肚肠、不思进取之人,男儿却大多胸怀宽广、心有天下的,我是见了男子就神往那旷达开朗,见了女人便觉鄙吝不堪,原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谁想你竟是这等人!”
黛玉听她这番议论,不觉失笑,竟来不及气,只回想从前的宝玉,在他眼里只有女孩儿是清静的,男儿皆是污秽,真恨不得自己是个女儿身。谁想来到这里,看她真成了个女孩儿,还以为是宝玉得偿所愿,没想到她做了女人,却又回头想做回男人!不过即是这样的性子,玉上的字也和从前不一样,难道她竟不是那灵石下界,却是别的什么东西么?
那宝玉原以为她总要反唇相讥的,谁想她半天不语,又要拉她干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儿,此时只好自找台阶道:“不过你除了姑父和我们府里的那些男人,恐怕没有见过旁的罢?”
黛玉回过神来道:“迎春兄弟他们,皆是一时之选,也是府中莫大的福气。”
宝玉却道:“他们三个算什么?一个呆头呆脑,一个刁滑奸诈,还有一个羞羞答答,跟那薛蟠似的,有什么好?”
黛玉先听她说自家兄弟不好,不由只摆头,又猛听她说薛蟠,忙问道:“今次来此的薛家妹妹,名叫薛蟠?”
宝玉道:“可不是?一个女孩子家,取个男孩名字,我还以为不落俗套,谁知道比你还不如些。”
黛玉仍不急生气,又问道:“那薛家哥哥的名讳是?”
宝玉道:“叫宝祡。”
黛玉骤听那“祡”字的音与“钗”字略有不同,一个阳平,一个阴平,皱眉一思“宝祡”是那两个字后,又不由展眉苦笑了:宝姐姐呀,你怎么变成了一个男孩儿?
宝玉见她沉吟,以为她也有意,忙拉了她道:“妹妹也好奇罢?听说明日国子监辰时上学,估摸这时间,那薛家哥哥少不得卯时就起来,不如我俩借看蟠妹妹之机,偷偷去瞧他一瞧?”她所谓见不得光的事便是这个,饶是她再不讲礼仪,也不敢私见男子,但若拉了林妹妹同去,一来遮人耳目,二来父亲若是责骂,也责骂不到林妹妹头上,到时只用说是她要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