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隋》愿落

3、二

　　子时已过，今日已是二十九了。
　　亦兰走了有些时候了，算算时辰，杨坚也该到了。
　　我取下灯罩，将信烧掉，丢入火盆。
　　然后捧起千字文，闲闲的翻着，坐在灯前安静等待。

　　门是被大力推开的，冷风倏然灌进这昏黄的宫殿。
　　曳地的窗纱被吹得如狂魔乱舞。
　　隔着薄薄的纸灯罩，油灯的火焰也被冷风吹得四散摇摆，仿佛还差一毫米，就要触及素白的灯罩，将其灼烧起来。
　　我亲手的做得风铃，挂在寝殿横梁上的琉璃球，更是和着屋内忽明忽暗的光线，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杨坚就立在门口。

　　门外走廊里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长长的直蔓延到我的脚边，和被殿内唯一一盏油灯投下的，我摇曳的影子，重叠，又分开，再重叠，再分开。
　　“夫君，天冷，关上门罢。”我柔声道。
　　杨坚不曾回答，冷冷的瞪着我。
　　我莞尔而笑，平静的回视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

　　杨坚终于迈进寝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骤然的疾风终于将油灯那最后的星星之火吹灭了，殿中陷入一片黑暗，只余那串琉璃珠清脆的声音在轻轻回响。
　　我看不到杨坚的表情。
　　但我竟在微微笑着。

　　似乎他的抉择已经做出了？

　　杨坚一步步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在荒凉的大殿中清晰的很。
　　我能感觉到心脏在砰砰的跳着，他的脚步慢而沉，我的心跳却急而猛。
　　我知道他在压抑着克制着自己的怒气，而我，却有些期待。杨坚，你就快些爆发吧，我要痛痛快快的抉择，我们，一同下地狱去吧！

　　“你让高颍杀了她！”杨坚终于嘶吼出声，被他压抑的愤怒铺面而来。
　　“夫君说的是谁？”我笑靥如花，柔声问道，“伽罗不知。”
　　“你！”杨坚终于被我惹怒，勇猛不逊当年，一个闪身，到了我面前，一只手也掐到了我的脖子上，慢慢的收紧，狠狠道，“朕要杀了你这个妒妇！”
　　杀了我？哼，我，独孤伽罗，死在公元602年，还有13年好活，又岂会在今日命丧你手？你虽贵为天子，却不会比我更懂所谓天命。
　　“夫君要为了个女人杀了为妻么？”我笑容不减，语气却冷了下来。
　　杨坚的手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在漆黑的夜里犹为明亮。
　　这双眼睛也曾深情的望过我，这双手也曾温存的爱抚我的全部。
　　如今，这双眼睛用来恨我，这双手用来杀我！
　　我贵拥天下，却失了最初的美好。

　　我第一次见杨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认真注意他。
　　那时我苏醒了也有些日子，日日与高颍一起，虽从未互诉心意，却也是浓情蜜意。而杨坚的突然造访，终于令我们意识到了忽视许久的问题，我的待嫁之身。
　　杨坚十四岁时便做了官，到此时他十七岁，已是骠骑大将军。我生病之时，他不曾在京，待得他回来，自是前来探视。虽然避嫌他并不能见我，却也常常去拜访父亲独孤信。
　　高颍是父亲极为看好的家客，便召他与杨坚相见，二人俱是有志之士，自是相谈甚欢，高颍更是亲自带杨坚来见了我。不过是女扮男装原是准备与高颍私会的我。
　　史书中说，杨坚上身长，下身短，乃天生异象，原来都是杜攥。杨坚虽没有高颍俊秀，却也是一名相貌堂堂，威严骏猛之士。况且为官几年，比之高颍更是多了几分成熟之气。
　　但我只是随便看了一眼，那时在我眼中，他怎样，是谁都没关系，我只要看着高颍便足了。
　　高颍没有为我们介绍，我免去了编造姓名的烦恼。杨坚初见我柔弱样子，未曾把我放在眼中，也不曾追问。
　　高颍带杨坚来，是询问所谓三省六部制之事的。
　　我本就不是那种娇弱女子，穿越回到这古代，带着现代的种种优越知识，当然想过热血沸腾做一番事业。所以在高颍面前，我从未刻意隐瞒，但凡想起什么，都会告知于他，与他探讨。而他，恰好与杨坚谈起此事。
　　以至于，三省六部制，这本应在隋文帝时才会实行的一种加强中央集权的制度，在二十几年前，就被这隋朝建立中最重要的三人定了下来。
　　走的时候，杨坚看我的眼神便不同于前了。
　　年轻时的他是个磊落之人，大大方方的对我赔礼作揖，道：“在下杨坚，先前不知公子大才，怠慢公子了，请公子海涵。盼公子告知大名。”
　　“杨坚！”我震惊道，不敢相信的看向高颍，高颍深情款款的眼神中微带些许深意，我看得懂。不过，这也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我自不会让杨坚看出什么，便顺着自己的话掩饰道，“失敬失敬，原来竟是年少有为的杨将军！在下是独孤家的亲戚，姓独孤，单名一个七。”
　　“七公子，后会有期。”杨坚没有察觉什么，行礼告辞。

　　我与高颍同归。
　　我明白高颍的意图，他委婉的提醒着我，我们之间还有一个杨坚。
　　行至分手之处，我未曾开口，高颍却先止住脚步，欺身上来，执起我的手，凝视片刻后道：“伽罗，仅有月余，就是七小姐与杨坚大婚之日了，我不介意你是怪是妖，只盼你快些离了七小姐这身子吧，尽早觅得新的身份，我便前去求亲。”
　　是怪是妖？高颍竟一直以为我是占了人身的女妖？不禁觉得好笑，借着笑，我悄悄的将身子倚进高颍怀中，听着他有些急速起的心跳，温婉低声道：“我才不是妖，我可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七小姐死了，我的魂魄恰巧进了这身子才活了下来，如今可不是说离便离得了的。”
　　高颍惊住，后又急声问道，“你当真离不了这身子，便只能做独孤家的七小姐么？”
　　“当然，除非我死了。”我仰首望他，笑笑道，“玄昭，你舍得我死么？”
　　高颍面色倏的变得异常难看，怔怔的注视我半晌，竟一把推开了我，道：“你既已是七小姐，就请恕颖僭越了。颖告辞。”

　　他这是何意？我正欲向他表明心意，他却狠心离去？我当真委屈的很，可仍是叫住了他：“玄昭，你等等！”
　　他抬起的脚步终又轻轻放下。
　　我冲上前去环住他的腰，抽泣道：“你就这么容易就放弃我么？我不稀罕作什么独孤伽罗，我不稀罕做七小姐，我要和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高颍没有答话。我开始有些慌乱，忍不住轻声喊了喊：“玄昭？”
　　高颍摇摇头，大手覆在我的小手上，很是契合，可他却只是为了掰开我交错握紧的双手。
　　我自是敌不过他，双手极快被他掰了开来，而后被他紧紧握住。他决绝道：“伽罗，大丈夫生在世上，岂可不做一番事业，只为儿女私情所累，便失却抱负之机，玄昭不愿矣。我观杨坚不凡，他对你的才能也是赞赏有加，必会好好待你，你且放心。伽罗，你我但求来生不受苍天捉弄罢！”
　　说来说去，原来竟是怕我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
　　爱情不过是这样。背叛都那么容易，何况放弃。
　　我冷笑，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如你所愿，我会乖乖嫁给杨坚的。”我转身离去。我可是自信勇敢的现代女性，他放弃我，是他的失策，他该后悔，而我，绝不心痛。我潇洒的离去。
　　走出几步，我知高颍还未走，便停下道：“杨坚乃贵不可言之人，高大人若要有所作为，他便是明智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