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原《清醒记》）》佳禾果子

8、相见欢

　　二十二
　　那人含着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平静柔和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怒。底下各管事脸上却都有些讪讪的……青家出事的消息传出，除却已经被六爷收服的几家分埠外，其余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一时间没谁想着主动出手助力。直到前当家三爷的副手传来邀请，方才互相感慨道自家主子果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压倒的人。
　　众人没谁想着先开口，俱是将目光放在了上首的那人身上。乐公子虽说是随侍三爷多年，但说到底都还是不足弱冠……且不提三爷是否还有法子自己脱困青府，就是光看眼前这样一个羸弱又不能说话的少年郎，可真是有什么法子扳回劣势？

　　一盏茶毕，讷缓缓放下茶杯，清凌凌的眼再一回扫了一遍座下各人。接着一边抬手示意茶寮小二笔墨伺候，一边自己起了手势“开口”：“我今日寻各位管事来，是有一件事要与各位交代下去。”

　　交代？

　　众人等了许久，却是这样一句淡然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语。这乐公子若不是糊涂也是不明事，自家主子死生不知也就罢了，现在的局势完全是六爷的上风，他怎么还有心情拿自己当主子与他们“交代”？
　　少刻便有几名主事面露轻蔑。讷故作没见，以眼示意小二准备记录，双手兀自慢慢比画：“时候不早，我也就不多客气了。青家现在的形势，不用我多说，各位都是比讷明事的人。只是现在讷想请各位再仔细想想，三爷是不是真的死生不明，是不是就完全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六爷是不是真的风光无限，是不是就真的能取而代之？”
　　他一连是比了好几次，直到小二记录完毕，再由对方低声念了一遍。待众人面上都出现了沉思色彩，方才是轻轻牵了牵嘴角，带了一丝笑。

　　台下众人在心里估量一番，俱是暗自点头。六爷为人确实和气温柔，一张脸又极俊俏，第一回见面，轻易就能博得无数人的好感。再加上青冽本身性喜交游，出手大方，左右逢源，在京师商贾圈子里更是极其吃得开。但说句良心话，比起手段略显冷硬、但始终步步为营的三爷，六爷却总有些急进暴躁、感情用事。做生意人，可以像三爷那样一板一眼、稳扎稳打，但绝对不能太过儿女情长，因一己好恶而影响大体，那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往后背靠了靠，讷接着比画，手下动作愈发缓慢：“三爷晓得各位都是尽心尽力为青家做事，个中辛劳，三爷与我都自是记牢。前段时日三爷还与我商量起将生意拓展到京师以外的事，当初便是感叹了句现下多亏人才济济，不然怎么敢放心放手……”

　　这话还没比完，座下的各人眼睛都忽然亮了。

　　青家生意确实蒸蒸日上，扩展规模去外头也是再正常不过。但派人放去外省，这等事情可是众位主事们眼中的大好肥缺。想想在青家眼皮下兢兢业业、与在外省天高皇帝远，两厢比较，其中利害，可不是一两句牵扯得清。
　　只是刻下青家以内，三爷六爷间的恩怨仍是理顺不清，最终结果更是尚未可知。这厢乐公子虽说是放出了三爷要挑人发到外省的消息，但谁知道是不是一场镜花水月？若不小心跟错人押错宝，到时候别说是能不能去外省风流快活，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坐下这主事之位都是未知。

　　众人脸色乍喜乍愁，一一收在讷的眼中，对方的担忧他心里自是明白。待众人窃窃一会，讷微笑着继续比下，这回手势沉沉着着，隐有风声，带出令人不由不信服的压力：“三爷如何，六爷如何，最终结果又是如何，良禽择木而栖，各位心中应该都是有数。
　　“各位都是精明眼利之人，不如让讷再大胆透露个……三爷手中掌管调动青家内外生意，解决分配青家内外人事的印玺，很遗憾，六爷至今还未拿到。
　　“青家内乱，讷的命与三爷息息相关，身不由己。讷并不希望各位也去趟下混水。讷所希望的，就一个字：拖！”

　　拖下去，时间不是问题……今日召集众人，不是要得到哪位站出来支持。只要他们袖手，拖着，缓着……直到六爷忍不住心浮气躁，忍不住雷霆暴怒，忍不住自乱阵脚，就够了！
　　带着凉薄微笑送走诸位主事。转身望天，讷双手合十……

　　三爷，你一定比我更有办法。
　　所以，你一定还会活着！

　　二十三
　　路鸣趴在屋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眯成一线。

　　师父带着他来到青府的时候是月亏的夜晚，星光杳渺，风声急迫。昏黄的烛火下，师父的脸色不太好，龙钟佝偻的身体将整个重量都压上搀扶他的路鸣。师徒二人随着一个面上看起来很和蔼的老管家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直到一扇很大的中门前方才停下。
　　推门，一院子里都是人，俱是沉默无语。左右观看，很快就能发现这些人大多身怀武艺。路鸣注意到院子正中一个背对着所有人的男子，白衣，黑发如瀑。老管家慢慢走过去与他鞠躬，低声说话……这时候那男子终于转过身，微微昂起头。

　　路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男子可像眼前这个一样。
　　白皙的脸，柔和的笑，随着风摆摇不定的发丝、衣角……路鸣忽然想起自己读过几本为数不多的书，似乎有一句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初不明白的涵义，此时却是终于大彻大悟。
　　管家说罢了话，那男子站前一步，跟着又说了几句，底下所有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然而此时的路鸣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集合散去，他悄悄问师父那人的名姓。师父倏地抬起头，极其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青家六少爷，青冽。鸣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之后才知道当时青冽的安排是在一个月的期限内，让自己与师父一道监视青府内外人员的出入。作为岭南缩骨功的最后一代传人，师父已经老了，身为关门弟子的自己，理应多劳顿些。
　　于是虽然是师父应承的工作，但实际做事的路鸣却不觉得有什么怨言。一想到是在为那个看起来如玉一般的男子做事，不知道为什么，路鸣心里突然激荡起说不出的感受，只觉得即便是夜夜缩在屋檐如蝙蝠倒挂，那心上那嘴里想着嚼着，都是甘甘甜甜的如蜜滋味。

　　今晚又是月亏，星黯风高，正是杀人越货好时节。

　　……

　　讷跳下房顶的时候听见屋檐下有人轻咦了一声，接着一蓬闪亮的白光在眼前倏忽炸开。讷拧身翻转衣袖，将破空过来的暗器一一兜下。
　　风声仍是紧紧迫近。屋檐下的暗卫使得一身极佳的小巧功夫。见他一边持续放着暗器扰乱视线，一边趁机向讷的方向靠近，一招一招的擒拿手杀机蕴藏中，缠缠绵绵如风拂柳枝，多情也是骇人。
　　讷不欲与他多作耽搁。此回回青府探察，本来就不是为了引起府中六爷的注意。腾身跳越，梯云纵步法精妙施展，谁知道那暗卫轻功却也甚好，一起一落始终紧随在他的身后，一双肉掌尽是往他手臂胸口等要穴招呼。

　　“来者何人！”

　　路鸣大吼了一声，刻下对面的灰衣蒙面人却不回应。对方一经是躲避，看来是不愿与他多作纠结。心下一喜，路鸣晓得自己只要多给他耽误几分，待府内的人惊动了，这刺客定是插翅难飞！

　　于是脚步更急。二人一个迫不及待立功，一个一点不想多作停留，错落交替几回，从屋檐以下落入花丛树林，踏乱一蓬盆景小松，最后又飞入半空继续打斗。

　　两道身影乍分乍和，不多时三四十招已过。然而此时的青府内院，被惊动的火光与人声终究还是盛了。

　　渐渐临近的嘈杂声中，讷狠狠蹙眉，手下亦不再仅仅限于简单招架。倏地，他顿住步法，拧身一扬手，腰腹间缠绕的软剑已然出鞘。趁着对方与自己追逐成极近的距离之下，软剑一发即中，从那人小腹斜斜倒飞上肩头，一瞬便是血花四溅。

　　来不及煞车的路鸣只觉眼前白芒爆起，胸口一痛，整个人由一阵大力推开，失去平衡跌落下地。他只来得及是尽力昂起头……那一击得手，被沾了半身血污的灰衣人却早是消失了。

　　二十四
　　一路飞檐走壁，还得提防底下闹哄哄四处奔走的侍卫。讷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青府内院墙头角下，借着时刻闪亮的火炬，隐隐能看见经过的侍卫们一个熟脸也不见，每人身上尽管都套着青府标记的号衣，但怎么也掩饰不了满面凶恶的江湖气。看来前些时候的刺客，果然是六爷一直在动手脚……
　　转过假山，跳过屏障，不多时书房已近在眼前。从窗户外看一片黑黢，再扑上屋顶，讷侧耳倾听半晌，始终寂静无声。书房前后半个人影也不见，远处侍卫的呼喝越来越轻微，似是渐渐与他错开。
　　翻身落地，左手护胸右手按剑破门，一眼迅速扫过房内，讷不经一怔。本来整齐有序的书房里一片凌乱，书籍笔墨砸翻一地，墙面字画、案几纸张飞散，连窗户边摆放的一盆小松也给推下，盆破根露，好不凄惨。
　　讷屏息静气……书房乱是乱，可并无打斗痕迹。看来那个从石室中救出自己的神秘人果然没有说谎！六爷遍寻不到印玺，除了在书房里泄愤，似乎还没有办法把三少如何！思索着先前在茶寮中自己与那些主事们的交锋，虽然口中对三少信誓旦旦，但在没有亲见之前，心里倒也是虚的。如今见着书房内的样子，总算能肯定情况确实如那神秘人所说，青凉无有一点性命之虞，讷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口气。
　　——但也不知三少落在六爷手中，会经历几多苦楚？一时放下心心念念好几天的悬念，可又想起更多不测，讷刚刚松懈的眉头一忽儿又给拧得死紧。

　　不动房中任何其他事物，讷一经靠近书房正中的书桌。警惕地四顾一阵，动手掀开桌面左侧的一处暗角。随着机簧震动，书桌背后的一面墙开始缓缓翻转……

　　阴冷潮湿的地道漫长而漆黑，讷闭了眼数着脚步，直到第三十五步时方才掏出火石。右手一扬，点燃的火折随即迎风落入身侧的一处凹槽，霎时间地道内灯火通明。

　　再往前百余步，一间带着微微亮光的石室近在眼前。这地道是青家前辈领皇命建造府邸时，青家家主留下的逃生通道，眼前石室更是存放逃生补给的惟一仓储。讷晓得这些东西只有每代家主或家主继承人才可知晓……若干年前，不知是何缘由知晓秘密的三少兴起，曾带他悄悄进入地道内冒险。当年两人手牵手一同进退，至现下的无计可施，惟有孑然一身进来试着查探可能……一时间，讷只觉得心神无限恍惚。

　　还未走近石室跟前，利器破空声乍然爆出，惊得讷急忙错开两步。那射出暗器的人不依不饶，箭头擦着石墙蹦出火花，又继续反弹着往讷的躲闪方向。
　　讷不敢大意，那箭头隐隐带了点点荧荧绿光，上面定是淬了剧毒。梯云纵步法刚刚舒展，对面忽然咦了一声，接着本来直追不放的箭头倏地缩了回去。

　　两两相互静了一阵，对面忽然传出一声沙哑的咳嗽。
　　这一声震得讷心神激荡，这时候忽然尤其憎恨起自己口不能言。
　　双唇刚刚翕动，对面已经响了一声带着半点疑问半点确定的“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