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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恨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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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孩子的时候最是记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就好比青凉曾经记得一件极其混乱的事……有关于自己,有关于自己的母亲。
那时是春天,草长莺飞,一片嫣红柳绿。最好的风景,最好的时刻。
那个时候,好像自己的腿还能在地上跑跑跳跳,完好的,无缺的。小孩子特有的欢快与兴奋,总是在那个时候被尽情挥洒出来……虽然母亲从未真正得宠,但,有了他之后,那个看似愚钝不可及的小妇人,也有一段时日是单纯幸福着的。
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青凉想也许自己就不会改变如许多的吧。
那时候,大哥已经被爹爹踢去了战场。剩下的,二哥在,四弟在,五弟六弟还是拖着鼻涕的小孩子。
那时候,青家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即便是大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似乎刻意避开了孩子的视线。
那时候真是无垢的……令人讶然。
记不清事情发生时的天气,隐约,是晴好。二哥逃了学,自己与四弟硬是挤上去抓了他。五弟六弟看见了,也是不甘落后的……于是本来是二哥私自一个人的玩乐,最终变成一行五个人的浩荡。
去哪里——青家的宅邸青家的花园虽然很大,但对于精力旺盛的孩子们来说已经厌倦了。
大人不许上街,但偏偏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们都不可能听从。
于是相互牵着手从后院的狗洞爬出,一个挨一个,沾满了一身的泥巴、草灰,仍是都乐呵呵的笑,带着小小的胜利,溜出去。
一出去就如同脱缰的马驹。打闹着,从这家的门前一直跑去了朱雀街斜巷,一路张望,一路稀奇,最年长的二哥又是呵斥又是拉扯,好勉强才控制着五个人尽量都在一块。
“诶——来看一看来瞧一瞧啊——”
卖艺的,杂耍的,糖葫芦甜甜圈,炒栗子拉糖人。一双眼睛好不够,真是希望再多长几双。
恰逢那一日却是个最适合出游的上巳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
于是终于还是被人流分散了。
那个时候,还在自己身边的,似乎只有六弟。
再然后,不知道怎么,竟是与六弟跑到了一处乞丐聚集的偏僻墙角。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青凉想自己大概是终身难忘吧。对着两个肉团团、锦衣华服的孩童,一堆又一堆干瘪的、黄色的脸孔上都生生透出了令人退缩的贪婪。
枯槁的手一个接一个伸过来,将欲让他们靠近。
……再之后呢?
青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记不清楚了。抬起头勉强让视线重新聚焦,青冽的笑依然是极柔美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
“痛不痛?”他俯身,以手慢慢抚着青凉的脸颊,那嗓音愈发软得让人觉得溺毙:“三哥我扶你吧?”
青凉整个人歪在地上一动不动。脱臼的手臂以上,依然还是被铁链束缚的手腕;下肢以怪异的姿态扭曲着,宛如趺坐;身体愈发沉重得不似自己……嗯,这情况应该还不算最糟糕……
白皙美丽的手腕在眼前一点一点爬着,让他忍不住有点起鸡皮疙瘩。同样的场景,貌似在某个时候曾经见识过。
打翻青冽好不容易才竞价购来的古董,即便是青冽最宠爱的丫鬟,依然逃不开被青冽整治的命运。
青凉还记得当时是夏日的正午,日头浓烈而火烫,是少见的毒辣天气。
那时侯的青冽一边将丫鬟抱在怀里安慰说没关系,一边却让人端来了熊熊烧灼的火盆。
“你知道我心肠软又喜欢你,是不是就觉得从此可以无法无天了呢。”
青冽在丫鬟的颤抖与尖叫声里莞尔,终于慢慢将她的手按进了火盆中。
……
青冽是个喜欢研究的人。只是这种喜欢仅仅限于如何整治人身上。
如果说青凉是负责青府对外的生意往来,那么青冽便是负责青府以内的所有仆从。
包括奖励,惩治,刑罚。
“刑堂你要啊,”青泊说过。他是个已经完全糜烂掉的人。有儿子自愿帮助他的家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随你怎么玩吧,不要闹出人命就好。”
外人能看见青冽青六公子的温和柔顺,风流大方。
外人看不见的,正是青六公子热衷刑罚的残虐。
对于熟知他的人而言,不啻于噩梦中的噩梦。
二十
“他如何了?”
说话人的声音有些沙哑,掩饰不住长久未眠的事实:“尔等应该知道,此人的性命与我等息息相关,如有差池,主人绝对是不会善罢甘休!”
刑堂外把守的五个黑衣壮汉听罢话后立即握紧刀柄轰然应是。来人点点头,跨前一步,一双鹰隼般的利眼对准雕花格子窗,冲着里头迅速一扫。
刑堂之内光线暗淡,但依然能勉强看到,正对着门的一扇墙上牢牢栓着个垂头散发的男子。已经被血污染成深褐的衣衫下,两条被剥去长裤的双腿绵软无力地交成一个古怪的姿势。在一片昏黑的刑堂之内,这人的双腿竟是白生得有些刺眼。
来人眯了眯眼……这人保持着这般不死不活的样子已逾三天,虽然自家主人反复嘱咐,但他实在不大相信这人还有力气做些什么。
三天之前,主人命人将一个身着锦衣的昏迷男子带入。待他苏醒后,与他交谈不足一刻便是下令行刑。其后的三天之内,此人被上刑不下百余次,次次花样翻新绝无重复。但奇怪的是,主人虽是乐得让此人遭受折磨,但又一直强调绝对不能让他死去。若碰上他实在撑不住昏迷,竟然还下令放了个大夫进来救治。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也不晓得是有什么地方让主人得罪?来人轻轻扯了扯嘴角……他本来不该有这些好奇心。毕竟自己虽然惟主人命令是从,但说起来他倒与主人家的“青府”毫无半点关联。
不仅是他,连现在守卫在刑堂门前的五个兄弟也是。他们一行一共十人,俱是出身京师最大的镖局“兴隆”。应青家管家的要求,暂且受雇看守一个据说是从青府内部揪出的叛徒。
这一趟活不算太重。除去日日轮换一班,保持刑堂门前起码有五人看守外,更多时候都是呆站着完全无事可做。房内人气息微弱且奄奄,怎么看都不似个身怀武艺的人。更何况这三日来连续刑罚加持,再硬气的汉子就算不曾讨饶认输,那身子骨也定是破落得不可想象。这样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意外?
大户人家就是小心得令人窒息。来人再一回仔细扫视了一番那被囚禁的人,立即是转身离去。
他没有注意到,正当他一扭头的瞬间,那原本垂着头无声无息的男子,倏地是昂起头,晶亮的双眸在昏暗的刑堂内,竟给人一种炯炯如火焰闪烁的错觉。
……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青府以内散发出的古怪气氛依然持续着,石狮子边守卫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出外采买的人渐渐少了,然而一旦入夜后,悄悄从青府出入的人却越来越多。
斯人俱是佩剑蒙面,眼光犀利,来去如风。什么时候青府竟成了鱼龙混杂、随意由他人翻进翻出墙头的地儿?
只是每个人的脸上,表情越来越惊惶。
另一头,青府最重要的书房亦是紧闭了三天。
期间,偶尔路过书房的下人也能听见里面传出巨大的摔打声……沉沉的、愤懑的,压抑在小小的一间书房内,不知究竟如何。
二十一
“冽儿,你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的,是他,是他故意到处跑才让你二哥被连累,嘿嘿……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借刀杀人,你说他是不是个祸害?”
青冽从书桌上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鹅黄色的光辉从窗户缝隙中透出,涂抹着整个屋子都一片昏昏温暖。然而梦境中女人尖锐冰冷的笑声似乎还在空气中余音缭绕……他慢慢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书桌上平摊的一份契约已经给他的袖子压出了好几道横横歪歪的褶皱。
“周全。”来回舒解胸中的烦恶,片刻后,青冽扬声喊到:“进来。”
在门外守侯多时的老管家立即是推开那扇连续几日都没有打开的书房大门,垂手远远鞠了一躬。
“青凉现在怎么样了?”青冽缓缓整理着书桌上的东西……三天了,三天的时间他一个人闷在这房里,一边忙着寻找青凉可能放东西的地方,另一边还得仔细搞清楚现下府中的大小要务,以便在日后的管事中尽快上手:“你们怎么还没有问出钥匙的下落?”
“回六爷,三爷他应该是快撑不住了。”周全曼声接话,这负责拷问青凉的前总管完全没有在青凉面前的不自在,倒是沉稳了许多:“虽然我们派出去接管府中生意的人不怎么顺利,但只要三爷一松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好办许多……老爷他肯定不在乎是您还是三爷当家,其他人也根本不是您的对手。”
“……我要是没记错,周全你这话也是说了好几回。”青冽斜睨了一眼面前的老人,面上扯了一丝冷笑:“我以为三哥娇生惯养呢,没想到还是个汉子!枉我还是管刑堂的爷,托你问出东西的下落,你拖拖拉拉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个废人的嘴巴都撬不开!”
“……六爷心地仁慈,每每刑罚都顾及了兄弟之情,甚至还请来大夫为三爷延命,自然让他认为自己有机会翻盘。”
话落,周全立即是低下头——不其然,上位的青冽在听过这段话后,瞳孔缩了又缩,终于只是狠狠地将目光扎在老管家背上,嘴角的笑却愈发柔和:“那是当然……我可不似某些人,有那等手足相残的禽兽心思。”
说着是摆手:“罢了,拖就拖——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我就不信了,外头那些狗奴才还敢跟主子造反不成!”
……
青家老爷青泊退位前,家中其实不涉及商贾之事。到大儿子承袭爵位,长期驻守边疆后,由于近些年由于朝廷连连征战,国库困窘,下拨给朝中大员的俸禄也渐渐少了起来。
青家虽然有青太后背后撑腰,但也不愿意贪污或直接坐吃山空。更何况朝中本是风云变幻,难说当今的太后会不会也有失势的一天……以防万一,青家很快决定,除本来在城郊绿水河附近的农田收租外,更要在商场上搏出一条富裕道路。
于是逐年发展,加之太后翻手,竟是冠了个“皇商”之号,包揽京师以及京师周围地区几乎所有的茶叶与丝绸生意。只不过四五年工夫,青家一跃成为除漠北林家外最富的新贵,再再不断沿展触角,生意愈发兴旺了。
青家本是军政,故而做生意落到具体人员上多是选择雇佣。自青凉当家主外后,规定青家每三年都要调换一次商号主事与副手间的位置。互相监督不说,每每有重大决策,若不见他所亲手加盖印章后的决议文书,主事与副手间绝对不允准有任何动作。
现下,青家内乱,青冽突然起事,囚禁青凉并妄想替换他的位置。然则虽然可以借口更替由自己苦心钻研而取得的部分分埠主事,但真正做到一呼百应,让所有人承认他的家主地位……对于没有印章又不晓得钥匙在何处的他,依然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茶寮是简单的棚户,里面所坐三三两两的茶客,却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虽是身披朴素衣衫,然这些人里个个都是神光内敛,深藏不露。谁也不会想到,掌管青家半数生意的几位主事,竟是化装成这样相互碰面。
日头正当中。小二提过茶水后垂头行礼。接着,这些老狐狸耐心等了许久后的人,倏忽是从小二背后转了出来。
原本还忙着互相攀谈的主事们顿时静了。直到那人扫视他们一遍后,方才摘了斗笠,径直上了他们间的上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