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佳人醉 ...
-
七十三
马车缓缓行在前往利州的官道上。道旁树木森森参天，不远处还有一条细流由东北顺山势淌下折向西南。马车无车夫驾驭，车帘也没有放，可以看见里面有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见他盘膝坐着，膝盖上放着把瑶琴，不过他并不是要弹，手下虽然间或勾勒三两声，却不成半点曲调。
“惊涛海面回荡，小舟穿浪。闭目身半躺，腰中酒凉。”
忽然间有一阵女声遥遥传来，口白几句似诗非诗的句子。那声音先前还细微，下一刻便是近在耳边。车内男子闻声抬头，手下铮铮两声，神色间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只看得旁人都恨不得一道心情郁郁了。
“师妹么……”
男子低低开口。那女声萦萦绕绕不绝，转瞬间却是换了好几首歌曲，翻来覆去地唱。
“谁能追逐风，拂一切成空，谁能追逐风，万代江山吹枯拉朽……”
女声深深叹息。而这时行走的马车忽然猛地一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举刀割下，霎时间只见车厢两边的车轮波波两声，左右滚开。
“师哥啊……好久不见，吾真是甚感欣喜。”
车身碰碰的坠地声中，一柄雪亮的刀光从女声方向刺出，直指那及时从破损马车内飞跃而起的男子。
“看师妹身体安康，实在让吾心情愉悦。”
男子翻转身体避开刀光，姿态极具优美闲雅。他不是别个，却正是救过风露语迟一命的艾生蒙。至于女声的主人，自然是那美则美矣，杀人起来却毫不眨眼的柳素柠。
两人相互错身而过，分开相对。见他们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中间若没有一柄刀一架琴相横，旁人说不定只当是遥遥相望，一幅很是缱绻的画面。
然则这等虚假的安宁不过一刹。
刀动，琴响。刀光横飞纵劈，愈来愈快，而琴音婉转起伏，亦愈来愈激烈昂扬。琴弦根根绷紧，随时间推移，似乎能感觉琴弦上有道道波动随指尖弹出。艾生蒙正是以极强的内力贯穿膝上瑶琴，一曲曲调看似章法优美，但声波与那刀光一经相撞，剧烈的罡风顿时是倒飞起两人之间的衣衫长发，迫得彼此俱是呼吸一窒。
两道劲力相互抵抗一阵，艾生蒙与柳素柠面上虽然还是淡淡的，心下却早是相互警惕忌惮起来。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师哥，几年未见，汝的琴是越来越好了。”
“师妹哪里的话，吾的琴怎么比得了汝的刀。”
柳素柠忽地一笑，手刀一回收力，艾生蒙适时也止了拨琴。两人默然片刻，柳素柠稍稍垂首，黑色的发如瀑布垂落，与雪白的脖颈形成极其优美的对比：“师兄……是如何知晓吾的到来？”
“吾这些年日日夜夜，莫不是在思念师妹。”
艾生蒙莞尔，笑容间却隐隐带了丝黑气。他眉飞色舞，然则手中琴弦却根根绷紧，一声尖锐的响声后，竟是全数断裂：“——思念师妹当初给吾给师父的那两剑，以及到时候该如何找师妹还回来！”
……
乐语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午后。床板很硬，门外有人声鼎沸，从窗棂的间隙中，阳光暖暖地照射在脸上……肉包子的香气慢慢钻进鼻孔。他试着去坐起身，然后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伤口似乎已经无碍了吗？他动着胳膊，忽然是对着自己笑了。
劫后余生。有一种很喜悦的味道。
四顾。是在客栈吗？并不怎么整洁的床单，摆在床头的铜盆里残着一半热水，对面的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盘包子。他下床伸手去拿，这个时候房间的门忽然开了，就着满口塞满东西的形象，他看到风露明显憔悴的脸，以及对方望见他时遮掩不住的狂喜目光。
“语迟……”
下一个瞬间，语迟知道自己被人狠狠抱在了怀中。有些不习惯的皱眉，想挣扎。然而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让他唯有低低地叹息了声悄然放弃。
“就一会。”风露知道自己很不顾形象地在落泪。自语迟伤重昏迷不醒，他便明显了解到自己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人：“幸好——你醒了……”
等他终于擦着脸放开他，一时似乎有些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一般：“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刚刚没有弄痛你吗？——啊，你饿了么？我再去叫点吃的！”
说着是赶紧冲出去了。蹬蹬蹬的下楼声里夹杂着他兴奋地叫小二的声音，乐语迟怔怔地捏着吃了一半的包子……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我们在哪里？”
等终于有闲坐下来谈话，语迟赶紧打着手势问。
他没有看见风行洛亚鱼鱼，这还是令人不安……他答应过洛亚要护得她们周全，也不知自己引开龙啸威之后，她们可是无虞？
“离梓州大约百余里的一个小镇子，名字不提也罢。”风露当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暂时还没有收到行儿的消息，不过我相信她们应该没有事。”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沉默。沉默许久之后的手势有一些颤抖。语迟心里忽然缓缓升起了一个安静仰望的身影……那日，她抬起头，眼神忧郁却坚决：“这里除了行小姐，便只有乐公子你能主持大局”。
“绵州。行儿要去也会去那，那里有我们另一处分部。”
风露当然不会知道语迟此时所思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微微侧着头，注意到语迟因为久睡之后散开的衣领里凸出的锁骨。刚刚的那一抱，他知道他清减了许多……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追上她们的。”
他仅仅是信誓旦旦。
七十四
梓州到绵州，路不远，然则川行多险道，逶迤走过，所费时日，竟然远远超出意料。
这般艰涩之旅，却是一地相思两处凉。
“洛亚鱼鱼……等我……”
风行身体一歪，整个人顿时是摔下了马背。
前面的两个女子闻声扭头，一见她这样，赶紧是拨马转回，还未等马停稳便是双双跳下：“行小姐你没事么？”
“我累死了。”
风行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们，她的脚好像扭到了，此时正痛得要命：“洛亚……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绵州啊？”
“昨天不是刚离开梓州么，哪里有那么快。”洛亚柔声说着，一边伸手将风行拉起来，另一边鱼鱼赶紧跪下，替风行揉着脚腕：“行小姐要是累的话，我们不如再转回去，就在梓州等尊上他们？”
“……我不。”风行一面倒抽着冷气，一面狠狠咬了咬下唇：“阿哥应该比较希望我们在绵州等他。”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如夜枭般尖锐的笑声。虽然现在还是大白天，可这笑于旷野中如此突如其来，倒也让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什么人！不要装神弄鬼！”
洛亚拔剑怒喝，而对方似乎存心要让她们不得安宁，笑声时断时续，似是围绕她们四周左右不定，也不知来者究竟多少人马。
“哟！小丫头们发怒了！”
“老大有让我们兄弟怎么处理她们么！”
“不知！不过老大说我们要杀的，是女人么！”
“不对吧，要杀的是男人！——你连男女都分不出么！”
来人应是两个？一问一答的声音一高一低，一尖锐一嘶哑。等洛亚她们终于看清来人模样，霎时间却是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你看见一个完全正常的壮硕躯体上一左一右矗着两个脑袋，而脑袋与脑袋间竟然是能够相互对话——你还能保持你的镇定么？
风行哼也没哼一声便是昏了过去，鱼鱼的尖叫声惊天动地，而洛亚也忍不住有些上下牙齿打架。这怪人闻声再望了她们仨一眼，两个脑袋一齐咧开嘴笑了。
嗯……如果完全无视他们奇怪的模样，那两张脸孔居然并不相同。
“我是阿二，他是阿三。”
话语间，怪人已经是近在眼前。看他身体肥硕，动作倒快——洛亚还撑着不让手中的剑落下去，然而身体却是忽地一轻，转瞬间竟是给那个怪人抓入了怀中。
怪人将两只脑袋一齐凑近，洛亚可以闻到他口中喷出的臭气，而这味道熏的她几乎昏倒：“那么……小丫头，你是什么东西？”
“我……叫……洛……亚……”
很久之后她才很吃力地回答。不过那个怪人几乎听不到她微弱的声音了，以至于接下来的话语开始有些让人觉得莫名：“很好。原来是个哑子。阿二阿三从来不杀女人，更不杀废人。你这剑还捏着干嘛，给我们吧？”
说话间，洛亚便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剑给他夺了过去。尔后，那锋利的剑就像把玩具一样给怪人折断，丢下地。至于她，总算可以被恐惧攫住心神……也如其他两人一般，眼睛一翻，完全失去了意识。
七十五
“你忘了，你的命也与我相关。”
阮素素将抵着对方脖颈的短剑收回，瞪着对方一副心不在焉的笑脸，半晌，恨恨吐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
“那么你现在见到了。”仍然显得有些羸弱的青凉挥挥手让另一边持剑在手警惕的黎述走近，细长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打：“——我们等了多久了？”
“回少爷，我们在利州已经过了十日。”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黎述话音未落，阮素素便是忍不住大吼：“那妖孽神出鬼没，你却说她定然再度出现，要来个以逸待劳！你以为你是谁？掐指一算的神仙？！”
“那么你要如何？继续逃？”青凉莞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我看，就算你身上无伤，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是杀手，我是猎物，她没有理由不追着我……你只是她执行时的意外。”
“你！……你答应与我相合作，可你完全不顾我大师兄的死活！还有七天——七天他便要浑身毒发，再不寻到那妖孽拿解药——你……！”
“你大师兄与我何干？再说，我又如何知道那柳素柠是给什么绊住。”青凉凉凉说话，浑然不管阮素素急红的双眼：“罢了……天都快黑了……黎述，我们回去。”
话音袅袅消去，随着轮椅扎扎的响声由近及远，长街上终于只剩下阮素素孤身站立气得发抖的身影——尽管已经是脸色青白，阮素素却不再如之前一般冲上去使剑抵住对方的脖子。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自由自在的她，现如今一举一动，竟都要受这残废男人的控制。
她垂着头默默无声。不是没有想过离开青凉……只是，只是自己孤身一个，真的能对付那毒倒师兄的妖孽么？更何况此番与师兄一道奉命出来接应尊上，人未到却先失利蒙难，柳素柠之心狠手辣，将来可谓是教中心腹大患。至于当初青凉出手救自己一命，适时亦表示出愿与她合作、共同对付柳素柠的意向。尽管不甘愿，但拘于形势……这还真真是她“妙手偶厨”平生大耻！
“青凉……”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个人，她并不如何了解。上回在京师与他相对，只是出自青家某人的一笔交易，而非教中命令。正因为是一场私下行动，回教之后便遭到了一定程度的严厉处罚。而这对于一向自诩无法无天的阮素素来说，其实无关痛痒。
只是这回再见青凉……她忽然开始觉得，这坐在轮椅上喜怒无常的男子，完全是个难缠又令人生恶的对手。
他瘦弱，自持，冷静到冷酷。阮素素知道自己完全不知该如何去与这样的一个对手进行交战。难道，真的只有任青凉所为，等着那不知道何时到来的柳素柠？
大师兄的毒不能再拖了……迎接尊上更是迫切中的迫切！想想教中诸人，想想规矩严苛……在约莫半个时辰沉寂后，阮素素终于是一脸坚决地缓缓抬起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佳人醉
